次日晚上他值夜班,查房時經過其中一間,發現裡面一個胃穿孔的病人按了許久的呼叫燈,也沒有值班護士和醫生前來,他問清楚情況,便走回值班室,只見兩個小護士跟今晚的值班醫生小張三人頭碰頭地圍成一圈,不知道在津津有味地研究什麼,直到他輕敲了一下門,三人才反應過來。
「紀醫生……」小張剛來醫院一年多,分到紀廷的科室,表現一直都不錯,不過他對一向溫和沉靜的普外科主任紀廷心存幾分忌憚,紀廷不是個苛刻的人,相反大多數時候都相當好說話,他業務精湛,但對於初出茅廬的年輕醫生從來不吝指導,即使出錯了耐心糾正,從不出口傷人,不過,大家也都知道,他雖溫和講理,但禮貌的後面是淡淡地疏離,並不好親近,而且在工作方面相當嚴謹,要求很高。所以,在紀廷輕聲說了句,「我想你們應該去看看37床按了這麼久的呼叫燈,到底有什麼事」之後,小張和兩個護士都慚愧得滿臉通紅,其中一個護士急急忙忙地跟著小張去了,餘下一個手裡拿著本雜誌,放也不是,藏也不是,只得尷尬地站在那裡。
紀廷走過去,「什麼有趣的東西,讓你們連值班的正事都不記得了。」
他臉上是有笑意的,那小護士卻慌得不行,於是他乾脆輕輕那過那本雜誌,隨意地翻了幾頁,然後微皺著眉將它遞回護士手裡,「是挺有意思的,不過雜誌上的究竟是別人的生活,為了這個耽誤正常的工作,影響到自己的生活就不好了。」
小護士忙不迭地點頭,「我知道的,下次我會注意。」
紀廷也笑了笑,走出了值班室。
結束了夜班,驅車回家的時候,天已經濛濛的亮了起來,開進學校的時候,他不經意看了看車窗外的天空,那是一種水洗過一般的淡青色,在朝東的那一面,暈著淺淺的紅,多少次,他在這樣的清晨時分下班回家,居然從來沒有認真看過頭頂上的天空,拂曉的這一刻,原來是這樣地美。他沒有直接開回家,而是將車停在了小院的小道邊上,下了車,漫不經心地走了幾步,腳下是帶著濕意的草地,他良久地仰望天際,深深地呼吸,天高雲渺。偶有一點黑影滑過,越來越遠,那一刻他忽然很想知道,天上的鳥兒此刻俯瞰,是否也會看到抬頭仰望的他。
直到那層青色慢慢褪去,霞光漸盛,他才將車開會自家樓下的車庫停好。不知道是不是最近有些疲憊,一夜沒睡,竟然覺得額角微微地疼,他向樓梯口的方向走去,眼光流連處,不經意看到一個背影,頓時整個人僵在那裡。
那個消瘦的背影的主人有著一頭微亂的短髮,風過時,短髮輕揚,露出似曾相似的側面輪廓。
他不知道自己是喜是悲,連老天也終於察覺到他即將溺斃的孤單了嗎?
「止……怡?」
眼前的人聽到熟悉的腳步聲轉頭,白皙娟秀的容顏,空茫的眼睛,不是止怡又是誰?只是那把披肩的秀髮已不復存在。
明知道她看不見,紀廷還是把臉偏到一邊,他不知道自己能否遏制得住剎那間往眼裡洶湧的熱流,果真是昏了頭。就像瀕死的病人等來了一種足以回天的特效藥,狂喜而又惶恐,不知自己何德何能修來這樣的好運氣,正待一口服下,才被告知原來今天是愚人節。荒謬又殘忍!
「你回來了。」她笑得無邪,全然不知身邊曾有人從天堂墜下。
「嗯。」她聽見他含糊地應了一聲。
「認不出我來了?」她側著頭朝他笑,幾曾何時,這笑容那麼熟悉。
「為什麼?你的頭髮!」他試著輕鬆一點,但話出了口才知道語句生硬。
止怡聽出來了,臉上的笑容僵在那裡,「我以為你會喜歡。」
真沒用,紀廷對著天空深深呼吸,結果還是視線模糊,他把眼前惶然不安的女孩擁在懷裡,就像擁住了另一個自己,「為什麼你就不能清醒一點?」
她聽不到他的話,只小心翼翼地把臉貼在他的胸前。他有多久沒有抱過她?她不能呼吸,不能呼吸!連呼吸都會把這個夢驚碎。
她在幸福的漩渦中劇烈迴旋,然後聽到一個聲音在她耳邊說,「止怡,她要回來了。」
終於,她在漩渦中墜了下去,曾經以為習慣了的水溫原來那麼冷,真冷!
一連很多天,紀廷下班後都不急於回到家中,有時他會在醫院待到很晚,有時會把車停到隨便開到一處地方一個人待著,有時會到跟劉季林去過幾次的PUB坐到午夜,就像現在。因為很清楚自己的酒量,所以他並不點酒,他從不在陌生的人面前放縱,即使有這黑夜作掩護。只是不停地抽煙,一支接一支,不過三個小時,面前的煙灰缸裡儘是零亂的煙頭,滿場的歡快狂野,沒關係,他只是想一個人。當然也有上來搭訕的,女的居多,男的也有,無一例外地說,「一起喝一杯嗎,為什麼一個人?」他婉拒,然後也問自己,為什麼我一個人?
劉季林坐到他身邊的時候,他把煙從嘴邊拿下,低低地笑了。
「笑什麼?」此刻的劉季林卻沒有開玩笑的心情。
「我在想,你們到底誰會先找過來,果然是你。」
劉季林一把將他的煙奪下,狠狠扔到腳下,「你他媽的你們究竟想怎麼樣,你也是這個樣子,止怡也是這個樣子,非把人逼瘋不可嗎?」
紀廷已經聽說,那天止怡拒絕他送她回去之後,很快大病了一場,她身體本來就不好,積鬱之下茶飯難進更是虛弱,送到醫院也只能吊吊點滴,出院後回家靜養,一直纏綿病榻。她對外都稱清晨出去散步著了涼,可紀廷知道,她的病更多的是源於傷心。
他單手托腮,認真地看著劉季林,「如果你是我,你會怎麼辦?」
「操,這算什麼事?」劉季林煩亂地撥了撥頭髮,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紀廷的笑中又苦澀,「沒有人必須為另外一個人的感情埋單,即使那個人親如止怡--也不行。」
「她都這樣了,你就當可憐她也不行?」劉季林低聲咆哮。
「那誰可憐我,誰可憐你?」紀廷看著自己多年的好友,為什麼愛著的人都卑微?
「我不像你們想那麼多,我只知道愛一個人應該讓她快樂,也讓自己快樂。可是你呢?你明明在死等著顧止安,為什麼連承認都不敢!你就等吧,等到死你也等不到她!她現在過得不知道比你好多少倍!人家年輕漂亮,有名有利,多少有點的老闆公子哥兒圍著她轉,她對你有半點留戀的話,就不會連家門口的畫展都臨時取消!」
紀廷假裝聽不到他的話,可垂在腿邊的手卻無助地收緊又放開,他知道劉季林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這段時間,他在雜誌、網絡各種媒體上找尋著她的每一個行蹤,瞭解得越多,他的顧止安就離他越遠,從小就是這樣,他只能遠遠地看著她斑斕絢爛的世界,現在的她越飛越高,連面孔都模糊。原本以為她會回來,誰知畫展舉辦的日子在望,連展票都已售出大半,她的代理商卻單方面宣佈取消在家鄉的展出,沒有原因,沒有解釋,只說明願意承擔所有的違約費用,畫展的最後一站將設在G市這一南方最大的都市。
什麼都變了,只有她骨子裡的任性妄為沒變。
好不容易道別了劉季林,紀廷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凌晨四點,他洗掉了一身的煙酒氣息,躺回床上,清醒得可怕,於是索性起身,認真整理自己的東西,卻忽然發現,最最重要的物件卻遍尋不見,他停下來想了一會,確定自己不會將它忘記在某個地方--他從來就是個謹慎的人,何況是看得如此重要的東西,於是只得埋頭苦找,翻遍每一個它可能出現的地方。
隨著開關的輕響,他房間的燈驟然亮起,這讓習慣了黑暗的他一時無法適應的半遮住眼睛,在刺眼的光線中,他看到披著睡衣的媽媽站在的房門口,隨後慢慢走過來的還有紀培文。
「這麼晚了,找什麼呢?」凌晨的涼意讓徐淑雲咳了兩聲,她揉著自己的額角輕聲問兒子。
「我吵著你們了?不好意思,爸,媽,我有一份重要的病人資料一時間找不著,我會注意輕一些,你們回去睡吧。」
他說完繼續手上的動作,過了幾秒,發現父母依舊靜靜地站在門口看著他,沒有回房的意思。
他低頭想了一會,再抬起頭來的時候,與門口的兩老視線相對,沒有人說話,那是彼此了然而不願訴之於口的沉默。
最後是徐淑雲打破了這尷尬,「紀廷,你找的是這個吧?」她從睡衣的大口袋裡掏出一張機票,神情疲憊。
一直俯身翻找抽屜的紀廷慢慢直起腰來,用一種完全陌生的眼神看著門口的兩老,過了一會,他笑了笑,上前幾步,「原來在這裡,媽,麻煩您把它給我。」
徐淑雲看著兒子,慢慢地搖頭,「你想幹什麼?去找她是嗎?你等了她這麼多年還不夠?還想做多少傻事?這太瘋狂了,紀廷,醒醒好嗎?」
為什麼每個人都看出他在等她,他一度以為自己的演技很不錯。紀廷微微仰頭,努力讓自己呼吸平緩,然後輕聲說,「我這麼大的人了,知道自己該做什麼,爸,媽,你們別管我的事,把機票還給我,回去休息好不好。」
「我不會還給你的,我就你那麼一個兒子,我不想讓你為她蹉跎一輩子,止安是什麼樣的人?她從小就野慣了,誰能拘得住她?你嗎?她跟你不過是開場玩笑而已,過後就忘了,你在她眼裡你根本什麼都不是。別傻了,兒子,聽媽的話,回頭吧,別再去找她,也別再等她,好好過日子不行嗎?」徐淑雲的眼裡開始有水光浮動。
「我就不明白了,為什麼你們每個人都喜歡為我做決定,每個人都說為了我好,難道還有誰比我更清楚我要什麼?」
「你清楚!你被她迷得什麼都不知道了,止怡那麼好的一個女孩,為了你都那樣了,你連看她一眼都不肯?就算是我跟你爸天天跟你生活在一起,都感覺不到你有一丁點兒快樂,難道這世界上除了顧止安,就沒有別的值得你顧忌了嗎?」
「我就是顧忌了太多的東西。我曾經希望你們每個人都開心,我不想傷害到任何一個人,結果呢?結果誰都不開心,誰都覺得自己收到了傷害。我!誰想過我?我需要什麼樣的生活,我想跟誰在一起?我受夠了這樣標本一樣的生活。沒錯,你們都看出來了,我就是瘋了,我就是只想要顧止安,不管她心裡有沒有我,我願意,怎麼樣?這樣我覺得我有血有肉,所以我願意!」
紀培文和徐淑雲被這樣的兒子驚呆了,連紀廷也感到不可思議,然而這一切脫口而出那麼自然,就彷彿這樣的宣洩早已徘徊在他心中許久,每一次,每一次都被他硬生生地壓了下去。現在他終於說了出來,自己也覺得自己真的瘋了,瘋了也好,這麼多年來,他從來沒有像這一刻那麼坦然舒暢過。
他看著媽媽老淚縱橫,內心酸楚而平靜,「對不起,媽,讓您這樣我也很難過,不過我說的每一句,都是我的心裡話,我再求您一次,把機票還給我!」他緩緩地像徐淑雲伸出了手。
徐淑雲再次搖頭,手緊緊抓住身後的丈夫,像是汲取她最後的依靠,「不行,你是我們的兒子,我不能讓你為了那個女人一錯再錯,她根本不愛你,你去了只會受傷……」然後,她鬆開丈夫的手,當著紀廷的面撕碎了那張機票。
她以為他會著急,可是他沒有,他冷眼看著她撕碎然後將它搓揉成一團,剛才的激動盪然無存,他平靜地說,「其實我們都知道,我想走,並不是你藏住機票就可以留得住的,媽,我求你把機票給我,是想給我們都留下點餘地,我希望在愛她的同時也愛你們,我們畢竟是一家人,你何苦把我逼到無路可退?」
「紀廷!你說的是什麼話?這是你對父母說話應該有的態度嗎?」一直沉默的紀培文終於怒不可竭地開口,「顧止安算什麼?她給過你什麼,讓你連生你養你的父母都不管了?」
「我沒有想過不管你們,你們逼得我非得選擇,所以我只有選擇。」
紀培文沒怒極反笑,「這就是我的好兒子?為了她你什麼都不要了?止安再好,也不過是個女人,一輩子這麼長,你要什麼女人沒有,況且她並不適合你,你的理智去哪裡了?」
紀廷也失笑,「理智?爸,我不是您。您有引以為傲的理智,可以忘掉你愛過的人平靜無憂地過一輩子,就連她一個人客死異鄉您也沒有去看過她一眼,還好,也許最後那一刻,您對她來說也不重要了。我只是想問一句,您這輩子真正做過您想做的事,愛過您想愛的人嗎,您快樂過嗎?如果理智讓我一輩子想您一樣,我要理智幹什麼?」
紀培文臉色頓時刷白,全身劇烈地戰抖,不知是出於憤怒抑或其他的情感,他的的手顫著指向大門的方向,許久才說出一句話,「要不就忘了她,好好過日子,你非得要她,就滾!我就當沒有了兒子,眼不見為淨!」
「你胡說什麼?」徐淑雲一把揪住丈夫的,「你不要兒子,我還還要,我就這麼一個獨苗。」
紀培文不管妻子的眼淚,依舊看著紀廷,「我的話從不說兩遍。」
紀廷點頭,轉身拿起手邊博古架上的均窯細口瓶,靜靜地放在眼前端詳了兩眼,然後毫不留情地向地板上摜去。
瓷瓶咋裂,這樣萬籟俱寂的凌晨時分,那鏗鏘碎裂的聲音足以驚得人夢魂一顫。他在一聲巨響後可怕的沉寂裡轉身拿起早已收拾好的行李。
「對不起,爸,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