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鷙後退兩步取下通明,滿臉不快:「我今天換了新衣,本不想動手。」
他別無所好,唯獨喜愛亮閃閃的華服。上次殺玉簪時毀去的那件五彩錦袍讓他心疼至今,念及回到小蒼山後終日要面對那滿目寡淡,他更對身上的衣衫愛惜備至。
靈鷙實在想不明白,為何每次換上新衣都要廝殺一番。
土伯卻以為他輕浮托大,動了真怒,喝道:「今日的白烏氏不過是撫生塔奴。蓮魄平庸,溫祈甘居人下。你們族中連能夠拿起雷鉞的人也找不出來了,還敢留你在外放肆!」
靈鷙握緊傘柄,人還未動,一滴殷紅水珠打落在他手背。時雨倒懸在他上方,只剩一縷元靈苦苦支撐,三千年修為蕩然無存。
靈鷙漠然將手背置於唇邊,淺淺舔舐而過,舌尖有血的腥、淚的鹹,還有陌生的溫熱。
他想起了那日血潭一別,時雨最後對他說的那句話:「可惜我無來生,否則願以赤子之心重回主人身旁。」
「我兄弟倆早已說過,他們白烏人仗著昔日榮光四處行兇。土伯你這下可相信了?」游光火上澆油,高聲喊道。
土伯長開血盆大口,又有數只聻被他從玄珠上吸了過來,他怒目直視靈鷙,故意細嚼慢咽,發出「咯吱」之聲。時雨在此等折磨之下,只有垂下的指尖還在對抗痛楚,不時微微一顫。
罔奇再也看不下去,面朝靈鷙悲聲道:「你就給他一個痛快罷!」
靈鷙驟然自傘中拔劍,劍光朝時雨而去,擦過了他的臉,挑向他側後方的游光。游光十六把巨斧聚在一處掄得密不透風,然而這屏障卻在劍光穿透時轟然而散。靈鷙劍取游光眉心,游光避其鋒芒,無暇控住時雨,時雨斜斜往下墜了少許。靈鷙正待接應,腦後陰風忽起,土伯大吼一聲,血污巨手朝他扇來。
土伯身為幽都看守,又曾是后土座下輔神,其力量遠非夜遊神可比。他雙手合撲並未得手,又以頭上利角向靈鷙抵去。
罔奇已見識過土伯那一雙利角的威力,不僅可開山斷石,而且不畏神兵利器。
「當心,休要與他硬來!」罔奇高呼。
果然靈鷙劍尖點於土伯角上,隨即借力而退。他手中之劍初時不過細細一道幽藍之光,光散之後旁人才看清這劍劍身狹長,刃極薄,兩側似有血槽及鳥獸紋。劍柄正是先前的傘柄,以蒼白獸骨夾制,上纏灰色軟筋。
土伯利角無恙,元靈卻一陣震盪。他原想存借此機會給這白烏小兒幾分顏色瞧瞧,鎩鎩他們白烏氏的威風。誰知對方毫無畏懼之心,稍作周旋,很快便反守為攻,他在對方手下竟討不到多少便宜。
昔日白烏氏雖以戰力聞名天界,然而以這小兒的身手和佩劍來看,絕非尋常白烏子弟。土伯後悔輕敵,可事已至此,再難輕易了斷,他若當眾敗於一個尚未成年的白烏小兒之手,萬年英名何存,連幽都的臉也會被他丟盡。思及此處,土伯殺心頓起,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拿出了看家的本領,力圖將靈鷙誅殺於眼前。
他身形龐大,但挪騰跳躍之間可見身姿疾捷,兼之利角剛猛,巨爪陰煞,相形下靈鷙單薄如風中之舟。
罔奇有些不敢再看下去,揪著自己的鬍子叨叨地說:「哎呀,哎呀,這可如何是好!時雨的這個相好到底是什麼來頭……」
絨絨耳尖,罔奇的這個說法讓她感到耳目一新。可惜她這時顧不上跟罔奇計較。她雖見識過靈鷙的本領,此刻也免不得捏了把冷汗。
只有土伯心中有數,靈鷙身法毫無花哨,出手卻凌厲狠准。當土伯全力一擊再度落空,劍光便直奔他居中一目而來。他也因此看清了那把利劍的真容。
土伯三目齊睜:「蓮魄和溫祈是你什麼人?」
「你不配提起他們。」
傘中劍至剛易折,極難駕馭,它最大的威力在於被它所傷之處不可憑借法術癒合。土伯知道這劍的厲害,當即疾退,驚怒道:「你敢傷我,從此幽都便是白烏之敵!」
劍光如蜻蜓點水般掠過,土伯只覺鼻尖一陣劇痛。
「放了他,我就走。」靈鷙將先前說過的話重複了一遍。
「那你得去問夜遊神兄弟倆答不答應!」土伯嘴上這麼說,龐大的身軀卻又返撲了過來。只不過他吃過一虧,更打起了十二分精神,除去頭頂利角,再不肯輕易與靈鷙的劍相觸。
游光的巨斧屏障被靈鷙所破,看樣子受了點傷,一時還來不及復位。罔奇乘機操起手邊的玄晶刀斬向仲野,想要助時雨脫困,卻被仲野和游光的雷雷擊劈個正著。絨絨偷偷挾罔奇退避,罔奇面目焦黑,鬚髮張立,令她不忍直視。
仲野、游光見土伯未能佔據上風,唯恐夜長夢多,也無心再慢慢折磨於時雨。他們放出巨斧凌空盤旋,天上黑雲翻湧,風雨欲來,一道巨大雷雲凝於時雨頭頂,磅礡電光仍在不斷積蓄,彷彿要將時雨形神一擊而碎。
「玉簪吾友,我們遣這小賊給你償命來了!」游光明知靈鷙一時間無法自土伯處抽身,再無所顧忌。解決了時雨,他們便可與土伯聯手收拾那白烏小兒。
絨絨只恨自己疏於修煉,以至於眼看好友喪命卻無能為力,電光劈下那一瞬,她哀哀閉眼,涕淚縱橫。
正當此時,靈鷙倉促回身,手中長劍朝上空奮力一擲,傘中劍穿透兩輪巨斧之障,游光的八身連臂瞬間被肢解,血肉四處橫飛,元靈散逸,一一沒入劍光之中,再也無法聚合。
時雨依舊飄懸半空,通明傘在他上方撐開,替他卸去了雷電之擊。
絨絨來不及轉悲為喜,一轉頭只見土伯利爪自靈鷙身上穿胸而出。
土伯趁靈鷙分神那刻一襲得手,暗歎豎子輕敵,恐怕事後自己要親自前往小蒼山賠罪了。正猶豫著要不要給這白烏小兒留個全屍,他的血污巨爪竟如同被凝於靈鷙殘破軀體之內,任他如何上躥下跳,甩手擺盪,不但無法抽離,反而加速令元靈之力自靈竅中流向對方。
「我看你能撐到幾時!」土伯未曾想到這白烏小兒竟有玉石俱焚之心,狂怒著欲將靈鷙撕碎以求脫身。靈鷙勉力張手,傘中劍旋回,手起手落之下,土伯痛吼一聲,巨爪齊肘而斷,無數靈力碎片如黑色流螢聚散於平整的切口處。
玄珠方向也傳來了異動。仲野與游光兄弟情深,見弟弟慘遭橫死,仲野悲吼一聲,困獸般撲向時雨。誰也未看清究竟發生了何事,只知電光閃過又轉瞬無影無蹤,仲野與時雨竟與游光殘片一道被吸入了玄珠幽深漩渦之中。無數的聻都消失不見,玄珠隨即血光暴漲,紅霧所及之處,在場者無一可以抵禦。這籠罩在血色裡的山林一隅很快歸於寂靜之中。
靈鷙悠悠轉醒,已重回小蒼山。他又一次敗於霜翀之手,倒在了鏡丘之上,光可鑒人的地表清晰地映照出他的狼狽。霜翀不忍,欲上前相扶,被一個眼神斥退。
「你畢竟不是天祐而生。」大掌祝蓮魄一字一句道。
是的,他並非天祐而生,這句話已在他耳邊重複了無數次。靈鷙捂著傷口,忍痛道:「我從未想過要成為大掌祝,但我日後可以輔佐霜翀,執雷鉞護衛白烏。」
「白烏已無需執鉞者。況且,你也無力執鉞。」
大掌祝拂袖而去。靈鷙看向溫祈,連溫祈也朝他搖了搖頭,隨大掌祝去了。
靈鷙不信白烏已無人可執雷鉞,雷鉞曾是白烏之魂的象徵。有一個聲音在耳邊慫恿著——「未嘗一試,又焉知不能?」
他一步步走向雷鉞。雷鉞雖為白烏之寶,但從未被束之高閣。它就懸在鏡丘的盡頭,能者得之,孩童也可在旁玩耍嬉戲。
三千年了,竟無人動它分毫。
靈鷙把手放在雷鉞之上,紅光障目,不盡天火將他週身包圍,可他感受到的卻是穿胸之痛。
霜翀絕不會這樣傷他。
利爪穿胸……土伯……紅光……玄珠!他有些想起來了,鏡丘雷鉞、久違的親人、不盡天火都不過是一場幻象。小蒼山尚在千里之外,有一瞬間,他以為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靈鷙試圖凝聚心神將幻象自心中驅走,無奈胸前劇痛令他神思恍惚。一個小小身影自天火盡頭走來,緋衣玉貌,明眸清澄。隨著他靠近,琉璃火光燒得更盛,元靈灼燒之苦將軀體的疼痛都覆蓋了過去。
「也該讓你們這些劊子手嘗嘗被天火的滋味了。」時雨俯下身,指尖劃過靈鷙耳畔的冷汗,輕聲問:「是不是很疼?」
靈鷙沉默。除去他一貫的漠然,時雨只能在他稍稍將頭偏向一側時捕捉到一絲厭惡。
只是厭惡,再無其它。連恨都不屑於給。
時雨知道,在靈鷙心中,他還不配。
他展顏一笑,輕輕掂了掂手中的通明傘。
靈鷙招手喚回通明,然而傘在時雨手中居然紋絲未動。時雨持傘,起身施施然復行一禮,朗聲道:「多謝主人成全!」
靈鷙手中的劍還在,卻無半分還手之力。他以劍尖支地,強行跪坐起身,譏誚道:「早知你是養不熟的小畜生。」
「那你也應該知道,當年滅震蒙氏一族的正是你們白烏人!」
「白烏乃是奉天命行事。」
「我不管!我只知道我母親葬身雷鉞之下。全族一千三百多人被你們屠戮乾淨,還要被強行毀去三魂,永不得超生!」
無數的聻自天火中竄出,附於靈鷙身上。一邊是灼燒之苦,一邊是入骨森寒,靈鷙執劍之手幾欲不穩,半跪之軀搖搖欲墜,他聽到自己牙關發出的聲響。
很小的時候靈鷙就知道,奉命滅震蒙氏全族是白烏最後一次替天帝執刑罰。從那以後,雷鉞便被束之高閣,上任大掌祝醴風下令撤去執鉞者,命全族一心一意鎮守撫生塔。
「我母親之魂可是在塔中遭受天火之苦?」時雨含淚問。
靈鷙冷淡回道:「不,她沒有這個資格。她的魂靈祭了天火,早就化為塔下劫灰。」
這是實話,震蒙氏女雖是真人中難得的英傑,至多也不過是半神之軀,進不了撫生塔。可靈鷙並沒有告訴時雨,除去昊英,那些被撫生塔耗空了元靈的白烏先人同樣化為了劫灰。醴風婆婆已經去了,蓮魄、溫祈、霜翀……包括他遲早也是這樣的歸宿。整個白烏都將為撫生塔而殉,又有誰替他們打抱不平?
「往日之辱我必將百倍加諸你身!」
時雨雙目一片血紅之色,猶如玄珠附體。透過火光,可見原本寒潭的所在如經受過暴風烈火的肆虐,再無絲毫生機。絨絨、罔奇的身軀半被砂礫碎石覆蓋;土伯不知去向;仲野、游光的殘軀與破斧散落各處……玄珠與結界同時消失不見。
靈鷙隱約知道發生了何事。他明知不妥卻仍貿然出手,落此下場與人無尤。
玄珠自時雨口中而出,赤紅氤氳,中有黑核,彷彿血色瞳孔凝視於他。靈鷙橫下心,拼著最後一絲清明,將土伯利爪自胸腔中強行拔出,靈識在瞬間渙散。
「為何要救我?」他垂死間只覺面龐似有雨落,一片冰涼之意。「你寧肯不要命了,也不肯對我服軟一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