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相滿說,她當初所見的孤暮山雖可上下於天,但絕非讓人望而卻步的禁地。相反,因為撫生,孤暮山聚天地之靈氣,山中長滿奇花異草,多的是自感而化的精魅仙靈,崑崙墟上的天神和靈獸常常在期間嬉戲玩要。凡間也時有真人、巫族攀緣於其上,或採藥,或修行,或直奔崑崙墟上達天庭。
人人都知道撫生就在孤暮山中,可誰也感應不到它的存在。
大戰戰火初燃時,上駢嘗試過以神力破壞孤暮山,既絕了天地之路,也可殺雞取卵般奪下撫生。然而無論他用多麼強橫的法術,也如風過高岡,月照江河。孤暮山存在於虛實之間,自有枯榮秩序,不為外力所擾。
縱然山下戰況慘烈,兩方天神鬥得死去活來,噓和相滿身為孤暮山山神和土地,惶惶不可終日,卻始終沒有受到太大的牽連。
這一切都終止於小虞山鬼母以身相殉破了撫生結界。鬼母隕落時,孤暮山剎那間冰封,山中草木生靈隨之凋盡,唯有撫生所在之處光彩盈動。
天地四極的仙靈妖魔都朝孤暮山蜂擁而來,哪敵得過雲集山下的天神。上駢和天帝兩相牽制,都未佔得先機。撫生外有白烏氏鎮守,內有混沌三神獸蟄伏,一時竟無人靠近。
鬼母在破除結界時不知用了什麼手段,撫生的力量已不完整,噓和白烏氏大族長昊英都發現其上出現了裂隙。這時稍有不慎,它恐怕就有碎裂之虞。
噓的法力不低,但他生性本分,與世無爭。身為孤暮山山神,保全山心是他的職責。他先將此事上陳於天帝,天帝顧全大局,承諾會一切以撫生為重。可上駢卻認定這不過是崑崙墟編造的謊言,差點將前來稟報此事的噓殺死,幸得海神禺虢和東極之主青陽出手才僥倖救下了噓的性命。
失去了結界的孤暮山在天神的廝殺中岌岌可危,燭龍重創神農的那一役,孤暮山已出現劇烈雪崩,相滿差點就死在了雪崩裡。走投無路之下,噓想起了昊英與燭龍之子晏真曾有師徒之名。於是他懇求昊英出面向晏真闡明孤暮山和撫生的困境。若晏真能夠說服燭龍收手,那更是謝天謝地!
昊英沒有立刻答應,然而禺虢再三向她陳明利害:她身為天帝屬神,又與撫生休戚相關,絕不應該置身事外。青陽君也力勸她一試。
當時上駢正與天帝麾下精銳鬥得不可開交。豎亥死後,燭龍可謂是以一已之力獨戰另幾位始祖大神。燭龍一族及其部屬向來強大,晏真所到之處更是所向披靡。身為燭龍次子的晏真年歲不大,卻曾受教於鬼母,其後又隨昊英學藝,他既得鬼母之詭譎,又有昊英之凌厲,天帝一方眾多神靈都葬送在烈羽劍下。
昊英要青陽和禺虢向天帝尋求一個保證,無論晏真是否說服得了燭龍,只要他肯棄戰,天帝需放他一條生路,不再追究他手中血債。天帝允諾,只要晏真及時回頭,交出烈羽劍便可饒他不死。昊英最終答應去見晏真,但她要求自己一人獨往。
相滿的語速不快,但口齒已清晰了許多。難得絨絨也聽得十分仔細,她發現此處相滿的說法與蚌精小善所言有出入。小善說是昊英了晏真,但昊英若想要晏真死,何必替他向天帝求情。
絨絨已知昊嫫與晏真情事,從私心而論,她更願意相信相滿說的是真話。
「你可見過晏真和昊英?」絨絨打斷了相滿。
「昊英大神在孤暮山守護撫生,師尊讓老身聽她吩咐,她的面具十分可怕……」
「別一口一個老身,你把我都叫老了。」絨絨受不了地說,「你就不能利索些?晏真呢,你親眼見過他的本領?」
相滿有些汗顏,老老實實道:「晏真之事大多是師尊告訴老……我的。我只親眼見過他一次……是他死在禺虢大神手下的時候。」
「你說什麼?晏真是被禺虢所殺?」
出於女子的直覺,絨絨一直不肯相信昊英會親手殺死所愛之人,尤其那人還是她腹中孩兒的生父。可親耳聽到另一個親歷者說出截然不同的答案,絨絨仍然有些恍惚。她偷偷看了靈鷙一眼,靈鷙似乎在凝神想著什麼。
「正是。孤暮山的雪崩將老……我埋了七日七夜,師尊將我挖出。他怕我留在山中再遇危險,將我遣去照看朝夕之水……」
「你親眼所見是禺虢殺了他?」靈鷙聽到「朝夕之水」,終於忍不住開口求證。
相滿鄭重點頭:「他們要我迴避,我已躲得遠遠的,只是不小心礁了一眼……我不是故意的!」
絨絨說:「昊英不是獨自前往朝夕之水嗎?」
時雨不耐,他將自己從相滿神識中攝取的記憶幻化於前。
他們看到雪地裡出現了尚未斷流的朝夕之水,水色清澄,岸旁草澤生綠,一輪紅日隨波而淌,漸漸朝遠處的孤峰而去,半鉤彎月在水中呼之欲出。這是傳說中日月所出之處。
有人立於水畔,白衣辮發,背影修長,發上有翎羽之飾。
「那就是白烏氏的大族長昊英。」相滿怕他們不知,多此一舉地解釋道。
時雨感到可惜,相滿記憶中的昊英不是背影,就是頭戴猙獰面具。都說靈鷙頗有幾分昊英的神韻,他實在很想知道女態的靈鷙會是什麼模樣。
昊英並非獨自一人,她身旁還站著個背有羽翼的玄衣天神。相滿當時離得太遠,聽不清他們的對話,但從昊英僵直緊繃的背和那玄衣天神的神態舉止來看,兩人並不愉快。
「與昊英大神說話的便是禺虢。」相滿又說。
絨絨是知道禺虢的,他是天帝之子,北冥之地的風神與海神。
昊英和禺虢之間劍拔弩張,不知昊英說了什麼,禺虢手中現出蛇形雙刺。昊英雖未動手,但拂袖時白衣之下隱隱電光浮動。然後只聽見絨絨「呀」了一聲,水畔出現了正值盛年的青陽君。
青陽匆匆趕到,似有勸解之意。昊英扭頭要走,可此時晏真已從朝夕之水的另一端緩緩走來。
與碧梅林中撫琴的少年相比,朝夕水畔的晏真長高了,肩背也更寬闊挺拔,飛揚跳脫之氣已沉澱了下來。他從小善記憶裡的那個飛揚少年變成了一把利刃。
晏真遠遠地停住了腳步,從他面朝的方向來看,他目光正停留在昊英身上,但兩人什麼都沒有說。草澤中忽然現出一張水光織就的巨網,當頭將晏真籠在其中。
「那是玄女的『捕風羅』。」小土地相滿兢兢業業地解釋,她並沒有注意到另外幾人變得有些難看的臉色。
晏真連人帶網撲向禺虢,手中長劍雖比靈鷙的傘中劍稍寬,卻有著同樣的幽藍之光。他身動之時,捕風羅瞬間被他週身燃起的不盡天火化為烏有。禺虢出手相抗,雙刺如靈蛇遊走,所到之處皆為霜凍。青陽手中也凝出劍光相助於禺虢。
絨絨還從未見過青陽與人動真章,原本美如畫卷的朝夕之水在烈焰、冰霜和颶風的卷席下猶如魔境。
禺虢和青陽聯手也未能及時將晏真壓制。晏真的劍與火猛烈逼人,雙瞳變作與不盡天火一般的琉璃之色,但凡視線與之相觸如被攫心魂,頓生驚懼憂怖,不由自主地就亂了陣腳。
晏真的怒火多半地集於禺虢之身,有幾次禺虢已深陷險境,虧得他也十分了得,撕下衣袍障目,僅憑聽聲辨位,羽翼下卷獵獵起霜風,不教天火與烈羽劍沾身。
忽然間,晏真雙眸炎光晦暗,烈羽劍也隨之沉滯。靈鷙倉促垂首迴避了這一幕。那是白烏之力。昊英終於出手,卻是抽去晏真元靈。
晏真週身不盡天火熄滅,人也在禺虢和青陽的圍剿下半跪於地。玄女的寶物捕風羅重現,將他網在其中,只是他再也沒能掙脫。
青陽收回幻劍,面色和緩下來,他與晏真有過交情,看樣子是在好言相勸。晏真從頭至尾一言不發,只是仰著頭靜靜看著白烏氏的大族長,一直看著她。
昊英走至晏真身旁,彷彿對他說了兩句話。
晏真依舊不語不動。又過了一陣,直到吊著一口氣旁觀的絨絨差點憋紅了臉,只見他鬆開了手,烈羽劍鋃鐺跌落水網之中。
昊英的手從網中穿過,輕輕摸了摸晏真的黑髮,再落至他略顯消瘦的臉頰。有晶瑩之光從晏真眼角慢慢滑落腮邊。就在這時,他臉色突變,驟然化身為黑色巨龍,想要騰空而去卻不可得。禺虢的蛇形雙刺已將他釘穿,然後順著佈滿堅硬黑鱗的龍身一劃而過,一根帶血的銀色長筋被蛇刺的倒鉤生生抽了出來。
即使在場的人無不知曉晏真的結局,可是在親眼看到這一幕時仍舊不忍直視。
絨絨當場哭出聲來:「是禺虢,果然是他幹的!虧我還以為他是個了不起的大英雄!」
幻境裡,昊英的手還凝滯在半空,掌心方纔還觸得到的那個人已化作原形,徒勞地翻滾掙扎。龍血將整個草澤染紅,又慢慢地滲入朝夕之水。
青陽臉上駭然之色未退,他的手按在昊英肩膀上,語速很急。昊英彎腰拾起烈羽,朝黑龍心口補了一劍。她下手之時,青陽也轉開了臉去。
看著黑龍漸漸僵直不動,禺虢鬆了口氣,伸手來接烈羽。昊英反手將烈羽劍插入了禺虢胸口。
禺虢身軀當場對穿,昊英仍未鬆手,她的力道幾欲將劍柄和握劍的手都貫入禺虢體內,直至禺虢化作半魚半鳥之身,以扭曲的姿態被釘牢在地。昊英抽出劍身,再度朝禺虢屍身劈砍而去。她渾然不似傳說中教人聞風喪膽的執天罰者,也不是白烏氏的大族長,而更像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用最拙劣的方式一劍一劍砍向那個早已沒了生機的軀體。
青陽第一下沒有攔住昊英,之後便已不再做徒勞之事。他抬手抹去濺在自己臉上的血。
烈羽在昊英手中折斷時,禺虢也化作了一攤肉泥。
晏真幼弟長鰩急急趕來,紅著眼撲向晏真屍身,變作赤色角龍噴下狂怒之焰,昊英也未作閃避。青陽拂袖捲走長鰩的烈焰。遠處,早早潛伏著的崑崙墟天神也與燭龍部屬鏖戰在一處。
這場混戰以長鰩被生擒而告終,這時昊英已在死去多時的晏真身邊枯坐了許久,炎色的元靈聚攏於她手心,又逐漸地隱去。
長鰩是暴烈的性子,寧死也不肯服軟,更聽不進青陽的規勸,被捕風羅纏得嚴嚴實實的,猶自高聲叫罵只求速死。在他手下吃了虧的崑崙墟天神無不報以怒目。
昊英走近長鰩,他將口中鮮血與碎落的尖牙吐在她的身上。不知什麼時候,昊英手中多出了一把長鉞。鉞如青銅之色,紋飾古拙,不見鋒芒。
長鰩見狀大笑。昊英手起鉞落,他頭上犄角斷在了晏真的龍筋旁。
水中那輪新月皎皎升空,照著歸於靜謐卻已通紅的朝夕之水。
他們都錯了,說什麼昊英先祖九千年前受撫生塔戾氣所染半入瘋魔。靈鷙現在才知道,早在一萬八千年前的朝夕之水旁,他們的大族長已經瘋了。最後投身天火的那一瞬,或許她只是短暫地醒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