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一暑假快結束的時候,高中同學裡的活躍分子出面組織了一次同學聚會,作為籌備者之一的宋鳴不知怎麼就神通廣大地聯繫上了蘇韻錦,非讓她來參加不可。蘇韻錦本沒打算要去,但心裡偏偏又想:怕什麼,不是想著要克服自己之前的羞怯內向嗎,不如就從現在開始。假如是沈居安遇到這種事,想必一定不會有任何的心理負擔。
聚會那天,蘇韻錦一早坐車去了省城。活動被安排在市郊的一個公園,大家一起去燒烤。她到的時候人已經來了不少,經過了一年大學生活的洗禮,原本被高考壓抑慣了的同學們好像都活潑了許多,脫下千人一面的黯淡校服,每一張臉都顯得更為生動。
看見了蘇韻錦,一幫男生湊在一塊咋咋呼呼地喊:「萬惡的大學把恐龍都折磨成了美女了。」
蘇韻錦笑笑,不以為忤。莫郁華今天家裡有事沒有來,她便跟著其他同學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各自大學裡的事情。她比較熟悉的同學裡,同桌宋鳴是當屆的理科狀元,高考成績比程錚還高了四分,只可惜志願沒填好,但也被北京一所重點院校錄取。原本聽說要被家裡送到國外的周子翼不知為什麼也沒去,通過關係進了上海的一所大學。
程錚也在,他比蘇韻錦到得早,她一來就看見了。他還是短短的頭髮,五官長開了,輪廓更為醒目,即使在他那所精英薈萃的大學裡,這樣的男生也還是會吸引不少目光的吧。
兩人一年沒見,但畢竟有過那麼一丁點異於普通同學的過往,不說別的,如果沒有他的幫助,高考時她的數學和化學絕對不可能有當時的分數,也不會有今天。蘇韻錦猶豫應不應該主動和他打個招呼,他卻連正眼都沒瞧她一下,兩人視線不經意相碰,他也面露嫌惡地將臉撇向一邊,看來一年前那次不愉快的告別讓他鐵了心想與她徹底決裂。這也不一定是壞事,蘇韻錦不是個拿熱臉貼冷屁股的人。於是兩人再也沒有任何眼神交流。
孟雪挨在程錚身邊,不停地為他烤東西吃,態度很是親暱。她也更漂亮了,打扮時尚,蘇韻錦發現宋鳴在一次次裝作不經意地偷偷看她,不過孟雪的眼裡好像只看得見一個人。她和程錚算得上青梅竹馬,又是郎才女貌的,如果現在真的走到了一起,她也算得償所願了。
蘇韻錦沒來得及吃早餐,正準備動手去找東西填補一下自己的胃,一隻烤得皮焦肉嫩的雞翅膀就出現在她眼前,握著燒烤叉的是一雙漂亮的手,她抬起頭,就看到周子翼笑得陽光明媚的臉。
她對周子翼並無太多好感,但仍舊對他的好意表示了感謝。
「為美女服務是我分內之事。」他大大咧咧地在她身旁坐了下來。
蘇韻錦失笑,文縐縐地說:「周公子謬讚,讓『小芳』受寵若驚。」
周子翼笑嘻嘻地說:「不錯,人漂亮了,也會開玩笑了。唉,我以前怎麼就沒發現你這顆混在魚目裡的珍珠呢,可惜了,可惜了。」
蘇韻錦半開玩笑道:「你有眼無珠的事又不是頭一回干。」
「你看你,還提那陳年舊事。」周子翼也沒放在心上,哂笑道,「你和小莫同學關係好,我知道。她是很好,問題是不適合我……我也沒想主動傷害她是不是?告訴你,我這個人對感情是很認真的,你信不信?」
蘇韻錦笑著拉長了聲音,「我—信。」信才見鬼了。
剛說完自己「對感情很認真」的周子翼也不管是不是失禮,眼睛像掃瞄儀一樣將蘇韻錦從頭打量到腳,「以前我覺得程錚那小子鬼迷心竅,現在發現他當時還是有先見之明的。你把頭發放下來漂亮多了。」
雖然知道他一向油嘴滑舌沒個正形,但是面對這樣赤裸裸的誇獎,蘇韻錦還是有些不好意思。她之前習慣了隨意扎個馬尾,有一次在圖書館打雜,頭上的橡皮圈斷了,她坐著想把那個廉價的橡皮圈打個結再繼續用,沈居安在一旁隨口說:「你這樣也挺好的。」蘇韻錦當時也是臉紅,但後來卻漸漸能夠接受自己偶爾長髮披肩的模樣。
「要不給我個機會怎麼樣?」周子翼揚眉笑道:「好的事物也需要懂的人欣賞是不是?」
蘇韻錦也笑了,「難道懂得欣賞的人只有你一個?」
「你這話的意思是—」周子翼不懷好意地拉長聲音,「大學裡交男朋友了?」
蘇韻錦正好看向孟雪那邊,她撕了片烤牛肉往程錚嘴邊遞,程錚先是別開了臉,又低頭把它吃了進去。蘇韻錦笑笑,對於周子翼的疑惑不置可否。
周子翼何等機靈之人,眼睛朝那邊一轉,神秘地附在蘇韻錦耳邊說道:「孟雪看得他可緊了。」
蘇韻錦正待接話,忽聽見不遠處一聲冷笑,只見程錚似笑非笑地對周子翼說:「你今天暫時沒人看著就瑟了是吧,小心回去以後親愛的潔潔對你實行『愛的懲罰』。」
周子翼頓感無趣地摸了摸鼻子,「出來玩還提那個凶橫的女人幹什麼?」
原來周子翼也有女朋友了,看樣子還被吃得死死的。蘇韻錦想到莫郁華,不由得替她感到幾分酸楚。一年多了,莫郁華好像完全忘記了周子翼這個人的存在,可蘇韻錦知道她不是個容易忘記的人,有些東西就算是心裡結了疤,依舊是不容觸碰的。
接著,周子翼又不著邊際地說了幾個笑話,見蘇韻錦心不在焉,也就訕訕地走開了。程錚倒是興致陡然高漲了不少,和孟雪有說有笑的,過了一會兒,周子翼也坐到了他們那邊,趁孟雪去拿吃的,小聲在程錚身邊耳語了幾句。程錚聽後,面色冷淡。很快孟雪又取了兩隻生的雞翅膀走了回來,讓程錚替自己拿著其中一個烤叉,程錚也若無其事地接了,將雞翅放在炭火上烤。
蘇韻錦又繼續和別的同學聊天,眼看自己出來了一個上午,唯恐晚了回去的車子不好找,剛動了要回去的念頭,便聽到孟雪嬌呼一聲:「哎呀,程錚你怎麼搞的,起火了,都烤成炭了你都沒看見!」
蘇韻錦聞聲看去,果然是程錚手裡烤著的那隻雞翅膀已經變成黑乎乎一團,上面還燃起了明火。周子翼嘖嘖有聲:「太浪費了,你不喜歡,可以給我吃呀!」
程錚此前的好心情早已蕩然無存,冷著臉將烤叉往火裡一擲,火星紛飛,整只烤煳了的雞翅徹底被埋進炭灰中,「煳了就不要了,看著就噁心。」
這時,蘇韻錦已經在和大家道別,正好聽到周子翼不顧程錚的臭臉笑著說:「不爽就直說,拿雞翅膀出什麼氣?」
直到蘇韻錦離開,程錚也沒有多看她一眼。
暑假結束回到學校,蘇韻錦一直在矛盾該不該和莫郁華提起周子翼的事。終於,一天夜晚兩人在宿舍裡通電話,扯了一通無關緊要的事情後,她還是說了出來。
「聽說他現在有了個要好的女朋友,還挺緊張對方的。」蘇韻錦說得沒頭沒腦,電話那端也不問緣由,只是靜默了幾秒,然後「哦」了一聲。莫郁華淡淡說道:「這很正常。誰都有選擇自己喜歡的人的權利,我有,他也有。」
「可是為什麼你選擇那個人會是他?」那樣一個輕浮浪蕩的男生,竟然被心如明鏡一般的莫郁華喜歡著。在蘇韻錦看來,莫郁華實在比周子翼那傢伙要好上許多。
莫郁華說:「有時候理智叫我們做一些清醒正確的事,可感情偏偏逆道而行。」
大二的課程比大一時安排得緊一些,蘇韻錦周旋在圖書館、家教和教室之間分身乏術。這年的清明節她沒能回家給爸爸掃墓,媽媽打來電話,告訴她一個人去上了墳。
媽媽再說起這件事時,終於可以不再流淚。時間過去了,再深的傷也會結成一個面目模糊的痂,跟血肉長到一起,這個受傷的地方就會變得堅硬。媽媽還說,自己經人介紹,在縣城最大的一個服裝廠做起了臨時工,累是累了點,收入還可以,以後女兒打工也不必那麼辛苦。
「不要緊,我都做慣了。」蘇韻錦說。比起不用打工,她更高興的是媽媽終於向前邁出了一步,不再終日沉浸於悲傷的回憶中。
沈居安大四了,再過幾個月就要離校,這時已陸陸續續傳來畢業生找到簽約單位的消息,前一段時間傳出了系主任欽點他留校的消息,但傳了一陣,又沒了下文。蘇韻錦很想知道沈居安的去向,私心裡她是盼著他能夠留校的,如果有一天,他徹底從她視線裡消失,她一定會非常不習慣。
「你為什麼不自己去問他?」莫郁華慫恿蘇韻錦。
蘇韻錦何嘗不想親口從沈居安嘴裡得知他的去留,但總是不知道自己以什麼立場去問。她只不過是他在圖書館打工的一個同伴,認識而已,連朋友都算不上。
這天下午又是他倆當值,兩人都沒課,正值下午三點多,圖書館借書還書的人很少。蘇韻錦按照管理員老師的吩咐給一批書貼上標籤,正好有個編目不是很清楚,便想著去問沈居安,卻發現他伏在借閱台的長形桌子上,一本書半掩著臉,竟像是睡著了。
蘇韻錦覺得有些好笑,這是她頭一回看到他這個樣子,平時的沈居安做什麼都成竹在胸游刃有餘,何曾在人前露出疲態?她手下的動作不經意就輕柔了下來,反正也沒什麼事,何必驚擾了他。做完了自己的事,她躡手躡腳地坐到他身旁屬於自己的空位。四月午後的風透過借閱室半敞的百葉窗,拂在人身上容易產生一種醺然的沉醉感,這的確是個適合偷寐的時刻。蘇韻錦輕輕拿開了沈居安掩在臉上的書,如果不是有些泛青的眼窩,那張乾淨柔和的面容此時更有讓人心動的寧靜。風微微撩動他的髮絲,她心念一動,慢慢伸出手去想要拂開那幾根惱人的頭髮,還沒觸到他的臉,髮絲的主人已睜開了眼睛。
「蘇韻錦?」
蘇韻錦彷彿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壞事被中途抓住,心一慌,藏著的疑問莫名其妙地脫口而出:「你……會留校嗎?」
沈居安依然是伏在手臂上的姿勢,聞言有些驚訝,過了一會兒含笑道:「你希望我留校?」
蘇韻錦低頭無意識地將他的那本書撥來撥去,幾乎輕不可聞地「嗯」了一聲。
沈居安坐直了身子,失笑道:「我怎麼會睡著了?」
當晚蘇韻錦要去做家教,她這時仍為自己下午的衝動而後悔,也許她不該多問的,這畢竟是別人的事。可她依然無法自制地為他迴避了自己的問題而失望,看來自己是多想了,在他眼中她只是個無關緊要的旁人,為什麼要把沒有確定下來的事透露給她?
家教的地點沒變,雖然還是和學校只隔了兩條馬路,但是其中一條路在封閉施工,行人必須從一側的小巷繞行。那條小巷很偏僻,路燈昏暗,蘇韻錦每次來回都有點緊張。
去的時候還好,天尚未全黑,回校時站在那個黑洞洞的路口前,她心裡有些發怵,想方設法地讓自己壯起膽來。這時暗處忽然傳來腳步聲,有人從背光的圍牆下走了出來,蘇韻錦不禁一哆嗦。
「是我。」這個聲音讓蘇韻錦無比驚訝,沈居安走到她身邊,笑著說,「我應該早叫你一聲,這樣就不會嚇到你了。」
「你怎麼會在這裡?」蘇韻錦驚魂未定。
「這條路太黑了,走吧。」他很自然地與她並肩往前走,好像已經千百回陪她走過這條逼仄冷清的舊巷。蘇韻錦的心怦怦地跳個不停,兩人一度無話。莫非他是特意送她一段?她不敢想。
她從沒覺得這巷子是那麼短,彷彿一眨眼就走到了盡頭,前方已經看到大路上的燈光。蘇韻錦心中有疑問,偷偷抬頭看他,正好看到他脖子上掛著的紅色絲線,在昏暗的光線下呈現出血一般的暗紅。
這根紅線好像一直掛在他脖子上,但是蘇韻錦並不知道藏在衣服裡的吊墜會是什麼。正想得出神,他護著她的肩往旁邊一閃,避開了一輛趕路的摩托車。
「想什麼那麼入神?」走到安全地帶他很從容地收回了手,既沒有過分親暱,也沒有讓人感到突兀,「你在看這個?」
他的語氣讓人很難說謊,蘇韻錦點頭。
沈居安扯了扯那根絲線,最底下綴著的竟是個再普通不過的金戒指,那戒指的款式很土,但被他掛在脖子上,倒不覺得難看,只是特別。
「這下不用好奇得連路都不看了吧。」他讓她看清楚,又將那個戒指放回了衣服裡面。
「這個戒指對你一定很重要。」好奇壓倒了矜持,蘇韻錦問道。
沈居安想了想:「可以這麼說。」
這簡直是想當然的,如果不是非常重要的東西,又怎麼值得讓他一刻不離?
「我猜它一定和一段很美好的回憶有關。」蘇韻錦低聲說。
「美好?」沈居安將這個詞重複了一遍,淡淡道,「是和回憶有關,但說不上美好。這是我曾經喜歡過的一個女孩子留給我的。」
她能感覺到,他說話的時候是看著她的。
「我……我長得像她嗎?」蘇韻錦差點沒咬掉自己的舌頭,在圖書館一年多,別的事沒幹,閒書看了不少,這句話問得太可笑了。
果然沈居安笑出聲來,「不像。」彷彿還怕她不死心一般又強調了一遍,「一點也不像。」
蘇韻錦覺得丟臉得很,垂著頭再也出不得聲。
「你像你自己,這有什麼不好的?」他的聲音仍帶著笑意,讓人惱恨不起來。
又沉默地走了一段,沈居安沒有任何預兆地問道:「蘇韻錦,你覺得尊嚴和理想哪個重要?你會為了你渴求的東西捨棄你的尊嚴嗎?」
蘇韻錦對這個問題沒有任何心理準備,猶豫了許久,回答說:「我沒有遇到太渴求的東西,所以到現在為止我覺得尊嚴很重要。」
「你說得對,無慾則剛。」沈居安自言自語,有那麼片刻,他竟也透出幾分迷茫,彷彿不再是蘇韻錦印象中那個聰明清醒、目標堅定的人。
「留校的事,我拒絕了。」
「啊?」蘇韻錦的語調說不清是驚訝還是惋惜,對於一個普通的學子來說,即使很優秀,留校仍不失為極好的一條路,多少人努力爭取卻得不到那個名額。
「我簽了『衡凱』。」
原來是這樣。衡凱集團的名聲蘇韻錦並不陌生,即使在這個外企、大型國企如雲的城市裡,它也是如雷貫耳的。據說它招聘的條件相當苛刻,待遇也相當優渥,只是未聽說在他們學校有招生計劃,不知道他怎麼竟被這家公司錄用了,如此說來,放棄了留校的好機會也說得過去了。
「蘇韻錦,你看起來很意外。」
蘇韻錦當然不能說她是失望,因為以後的圖書館裡她很難再看到讓自己安心的那個人了。
「沒有,只是在我的想像中,留在高校任職更符合你給我的感覺。」
「相信我,我很清楚自己適合什麼。」沈居安臉上有種蘇韻錦不熟悉的笑意,「無論是工作,還是人。」
「郁華,我說不清,他好像是來接我回學校的,他說話時看我的眼神……我該不會是做夢吧?」晚上,蘇韻錦在電話裡跟莫郁華說起剛才的事,心中猶泛漣漪。
「說不定他真的對你有意思。我早就那麼認為了。」莫郁華的聲音透出笑意,「看來我要說聲恭喜了。」
「什麼呀,說不定他只是好心,或者是路過。都是我自己在那裡瞎想。」蘇韻錦小聲說道,唯恐被人聽見。
「瞎想就瞎想吧,你覺得快樂就好。」
「快樂?」蘇韻錦怔怔的。她快樂嗎?快樂不就該是這樣,心中滿滿的,平淡而祥和?可是為什麼,她又覺得少了些什麼。
剛掛了莫郁華的電話爬上床,宿舍的電話又響了。下鋪的舍友接了,喊道:「韻錦,又是你的。」
蘇韻錦匆匆下床,拿過話筒「喂」了一聲,良久不見回音,她以為電話接觸不良,撥了撥電話線,另一端還是沉默。這個學期開學以來,她不止一次接到這樣的電話,每回舍友都說是找她,是個男孩子,等到她接聽的時候卻悄然無聲。電話沒有來電顯示,不知道從哪裡打過來的,如此一而再再而三,終究有幾分詭異。舍友們還笑話她不會招惹了什麼變態吧。她心裡納悶,本想掛掉,然而腦子裡電光火石間像感應到了什麼,握話筒的手也悄然緊張。
「……程錚?是不是你?」她有些不能相信地問,許久沒有說出這個名字,出口時心中有種淡淡的異樣感。
沒有回答。
蘇韻錦就這麼一直拿著聽筒,陪著對方沉默,很久之後,她似乎聽到對方發出一聲微不可聞的歎息,然後就傳來了斷線的嘟嘟聲。
「怎麼一句話都不說?」舍友問。
「對方什麼都沒說呀。」
「怎麼可能,我明明聽到是個男生,聲音很好聽哦。」舍友轉瞬又說,「不對呀,韻錦,對方什麼都沒說,你還接了那麼長時間,又逗我開心吧?」
她之所以沒有掛斷,就是因為想到了他。但是他怎麼會想到和她聯繫?那天他的表情是那樣冷淡。
是他嗎?不是他?
蘇韻錦就在這樣紛亂的思緒中沉沉入睡,陷入夢境前,她都沒有意識到,這樣的夜晚出現在夢裡的人不應該是擾亂她心扉的沈居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