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也沒想到的是,在那個小飯館門口,鄭微見到了先於她們一年畢業,之後再也沒有聯絡的許開陽,她高興地朝他走過去,這才發現他的身邊站著一個清清秀秀的女孩。那女孩她們都認識,是比開陽低兩屆的物電系的小師妹,跟鄭微她們住同一棟樓。
她笑著叫了一聲「開陽」,然而他的樣子讓她永遠都沒有辦法忘記。那是一種戒備而小心的神情,他看了她一眼,下意識地摟緊了身邊的女孩。這種戒備和小心比完全的冷漠更讓鄭微寒心。她很快地明白了過來,當初他對她的追求身邊無人不知,大家都知道矜貴的許公子對玉面小飛龍癡迷得一塌糊塗,而她卻愛上了一個窮小子。現在好了,當初的窮小子遠走高飛,她又成了孤家寡人,許公子也另外找到了心中所愛,狹路相逢,他如此小心翼翼,不過是怕他身邊的女孩誤會,怕勾起了從前的舊事,讓他現在深愛的人耿耿於懷。
鄭微的開懷的笑容尷尬地僵在臉上,酸楚就翻湧了上來,她其實很想告訴他,開陽,我只是很高興見到你,真的,僅此而已。但她終於還是選擇了什麼都不說,只是朝他們兩人點了點頭,接著就尾隨阮阮她們進入飯館裡。她從他身邊走過的時候,肩膀不經意觸碰到他手臂,這雙手曾經那麼溫柔地執起她面前的棋子,這個男孩曾經紅著眼在她面前哽咽。
所謂的擦肩而過,莫過於此。
這個世界有誰是會永遠等你的?沒有。鄭微知道這個道理,但是她沒有辦法釋懷,那個戒備的眼神在很久之後都仍然刺痛著她,他們曾是多麼好的朋友,原來人和人之間的隔閡永遠比默契更堅固。
她不記得自己喝了多少啤酒,可是那又有什麼關係,這也許是「六大天後」最後一次聚在一起開懷痛飲,她們的時光隨著今晚的結束將一去不再復返。估計是喝糊塗了,黎維娟沒有看見阮阮不停打著的眼色,又大著舌頭對鄭微說:「微微,我真替你不值,陳孝正那小子不是東西,我早就說過,越是他這種寒門出身的男人就越是世故薄情,你偏偏不肯聽我的,才吃了這樣的大虧。」
鄭微眨巴了一下眼睛,嘻嘻地笑,「我吃了什麼虧?誰拿槍逼著我了,別跟我唧唧歪歪地說吃虧,沒誰逼良為娼,這事就圖個你情我願。我願意傻,他願意走,誰也不欠誰的……即使他走了,我那幾年的快樂也不可能餵了狗。」
她說著說著又開始感傷,多事的黎維娟,討厭的黎維娟,然而她畢竟也是關心自己的人,她藉著酒意一把抱著黎維娟的肩頭就哭了,「娟,以後沒你讓我心煩了,我也會不習慣的……還有你,豬北,你哪都不去,跑到新疆那鬼地方去幹嗎,我要是想你了,該怎麼辦?」黎維娟沒考上研究生,找到了一份在北京的工作,朱小北倒是十拿九穩了,但打算就讀的學校卻在烏魯木齊,她說那裡有她暗戀的初戀情人。
朱小北推了一把鄭微,「你別招我哭啊,我樂著呢,我就要跟我的暗戀對像一起吃吐魯番的葡萄乾了,我可不願意像你說的那樣,在老年人大學遇見他的時候才知道他原來年輕時也暗戀過我。我給你的鎯頭你別扔了,誰要是欺負你,就照著腦門給他一下。」她說得滿不在乎,眼睛卻也濕了,像是要擺脫這種悲傷的氛圍,小北高舉著杯子說,「同志們,姐妹們,我們要來點積極向上、慷慨激昂的,今天我們是學校的好學生,明天我們就是社會的好棟樑……」在同伴的一片乾嘔聲中,她豪氣干雲地吆喝到,「我送姐妹們一首小蘇的詞,一掃你們萎靡不振的情緒。何日功成名遂了,還鄉,醉笑陪公三萬場,不用訴離觴,痛飲,從來別有腸……」
也許醉後的我們,方能真正做到不論愛憎,不論得失,也不論集散的感傷。
鄭微最後的記憶是伏在阮阮的肩膀,淚水打濕了阮阮的衣服。
天亮了之後,「六大天後」就此解散,各奔前程。
人的韌性是種很奇妙的東西,不管多苦難的日子,也終有習慣的那一天。在工地上混了一段時間,鄭微逐漸覺得這樣的生活也沒有什麼不好,施工一線的同事大多耿直,鄭微有樣學樣地跟著他們用似通非通的本地方言大聲吆喝,中午跟他們搶著工地廚房特有的比瓦片還厚的肉片,倒也開始覺得樂在其中。其實每個學建築和土木專業的大學畢業生,如果沒有真正在工地實踐過,根本談不上掌握專業技能,這幾個月裡學到的經驗,有可能比大學四年的理論知識更有實際意義。更讓她喜歡這種生活的一個原因是,白天累得像牲口一樣,晚上回到宿舍洗個澡,頭一接觸到柔軟的枕頭,幾乎立刻就墜入黑甜鄉,連夢都無須做,直接迎來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