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暖在君凱的西餐廳裡等朱臨路。
輕柔的背景音樂在播著Yanni的NovemberSky,十一月的天空,她記得那樣深秋的天空,金黃的銀杏樹落葉灑滿一地,踩上去沙沙作響,天邊紫霞幻彩眩目,美得超越人間萬物。
那種霞色,她在離開占府的早上也見到過。
離開前她特地再去了視聽室,拿著遙控器慢悠悠一張一張地翻過cd的名字,她一直知道,他可能比她更接近她自己的內心,但是當看到那些音樂,還是忍不住覺得悸動。
所有那些CD,在她書房的博古架上幾乎都有著同樣的一張。
明明,他們有著完全同樣的一顆心。
為什麼最後會變成她嫁了朱臨路,而他要另娶別人?
是因為她做得還不夠麼?
他難得柔和的態度告訴了她,她已經接近迷宮出口,但卻就是不知道,怎樣才能正確繞過他心中最後的那堵牆。
而他並不打算再給她任何暗示,他要把這個遊戲玩到——這就是她覺得驚怖的地方,她不知道他打算把這個捉心遊戲玩到什麼時候才肯停下手來,也許,他真的會讓她親眼見著他娶回別的女子。
朱臨路一眼就看見那抹倚窗出神的身影,走到她對座坐下,他把手中的大信封拍在桌面,引來她驚訝抬睫。
她拿起信封打開,從裡面取出一疊照片。
照片以廣角拍攝,背景是金碧輝煌的獨特蓮花造型,車水馬龍的街對面立著一面電子招牌,閃出紅色的永利兩字,在它不遠處是臨海而建的觀光塔,她認得,這是澳門最繁華的地段。
其中一張就在老葡京前大片廣闊的磚石路面,地下通道的出口前占南弦摟著一位長相極其俏麗的年輕女子,他的唇附在她耳邊彷彿說著什麼,唇角勾起極其曖昧的微笑,而他的眼眸,卻帶著明顯挑釁諷刺地看向鏡頭。
「怎麼了?」她問。
「他寄給我的。」
溫暖嘴一張,忽然明白過來,頓時大笑。
朱臨路探手一把揪起她的衣領,有點惱羞成怒,「不許笑!」
她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連連咳嗽,「早叫了你不要惹他。」
「為什麼不說是他先惹我?」朱臨路叫屈,「怎麼說你也是我的掛名女友好不好?!」
好不容易才忍住笑,她問,「他都做了些什麼?」
「叫人每天送一枚鑽戒。」
她掩嘴,「他是真的在追她?」
「珍珠都沒這麼真。」
「她有沒有動心?」她好奇問,想笑又不敢。
朱臨路嘿嘿一笑,「不知道,最好沒有,否則我就把你拐走,讓那個賤男這輩子都再找不著。」
她看他一眼,「這次來真的了?」
朱臨路想了想,「本來不覺得,可是看到這些照片後,心裡還真有點不爽。」
「她知道你結婚的事嗎?」
「知道。她說我心裡一直有一個人的影子,我想那是不是你呢?不如索性娶了你,看看自己到底是怎麼回事。」
「結果呢?」
「結果是——暖暖,我好像變心了。」他唉聲歎氣。
她微笑,「知不知道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得有所不同?」
他挑了挑眉,「什麼時候?」
「從你三更半夜跑到我家來叫我結婚時起,那之後我就覺察到了——按她的說法,你心裡已經有了一個人的影子,但你自己分辨不清對她的感情是什麼,所以你覺得恐慌……和我結婚或許是你認為最好的逃避手段?」
「可是,暖暖——」朱臨路苦著臉,「我明明喜歡你的,你以為我吃飽了撐著會在一個女人身邊待上十年?」
溫暖笑意更濃,是,他喜歡她,他對她有感情,但這種感情裡最重要的成分不是愛,而是青梅竹馬的關懷,「臨路,我也喜歡你,真的,你信不信我曾經妒忌過她?」
那個女子的出現,使得這個世界上最好的男人再也不屬於她了。
這麼多年來一直是他陪伴她,愛護她,支撐著她……不是不失落的。
她有感覺,自己即將失去一生中最重要的兩位親人,溫柔和他。
沒有了朱臨路,沒有了溫柔,最終可能也會沒有了占南弦。
終於被年輪趕到了成熟邊緣,自己的人生,從此以後,不得不一個人走。
朱臨路懶懶地靠向椅背,看著她的目光象專注又像迷離。
到底是從什麼時候起的?她的身影,一顰一笑,開始在他的心底留痕。
最初受溫柔之托盡一份同誼之義,然而相識在那樣特殊的環境下,她如初生小雛失了庇護,迷茫恐慌中把適時出現的他當作了唯一的浮木,無限信任與無比依附,無形中激發了他內心異樣的憐惜和責任,他沒有兄弟姐妹,那時不知為何就萌生了強烈的想法,想好好愛護她長大。
她在英國的那些年,他時不時會飛過去看她。
他原以為她會像任何別的曾經受過心靈傷害的孩子一樣,在漫長時光中會逐漸成長,會發生變化,會忘記從前,會淡了感情,總而言之,會重新開始生活。
然而令他驚異的是,她變了外表,也變了行事模式,但一顆心卻始終一如當年,有限的容量裡始終只存放著那一個人,明明兩人隔絕在兩個遙不可及的國度,別說見面,她甚至連他的消息都沒有,可是一年又一年過去,不管這個世界發生任何變化,她身邊來又去了多少人,她都茫然不曉。
浪蕩半生的他,從未曾在現實中遇見這樣的專一。
身邊的男男女女,你情我願,來來去去,愛是什麼?他根本就不相信,更遑論永恆,忘記一個人需要多少時光?科技先進的今日早有關於影響愛情激素分泌的公式可算得出,最多不過兩至三年時間。
即使口口聲聲說沒有了他會活不下去,曾因他離開而自殺不下三五次的女人,也不過半年後就已另覓新歡。
可是,一年又一年,她就是讓他親眼見識了,他所不相信,所唾棄,所鄙然不屑的最世俗的感情,確確實實,有人就是擁有在手。
而人,往往總會對自己所缺乏的東西心存極深渴望。
他不知道自己是驚異是厭棄,還是渴望是妒忌,只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對她的那段感情越看越不順眼,相應地對某個人也越來越看不順眼,如果這樣的感情真如世人所言的珍貴,憑什麼自己從不曾遇到過,而那某人就可以平白擁有?
他超級不爽,為什麼她可以那樣深愛著那個男子,卻始終沒有一點愛上他呢?他真的很不甘,即使他心裡其實相當佩服那個某人,也還是忍不住想搞破壞,想把她奪過來。
他想證明,他所不信的、存在於那兩人之間的某種特別的感情原就是個幻象,只要他把他們之間的扭結摧毀,就可以證明他原來關於愛情的觀感是無比正確,什麼專一,什麼一生只愛一個人,通通根本不存在。
可是,做得越多越發覺,他的種種動作連石子的重量都不如,不過像是沙子投湖,在那兩個人之間甚至引不起一絲漣漪,他們的心沉止得形成獨特的小世界,除對方之外完全容納不下其他東西。
他的關於情感的理念,最終在挫敗中受到衝擊,被撞開了裂縫。
就在這將信將疑,似盼未盼之間,命運忽然將他送到一段緣份的入口。
那個嬌俏的女孩給了他一種全新的感受,那特別的心口會蕩來蕩去的酸澀感,永遠不會在與面前這個親如他父母兄弟的女子相處時出現,他被吸引而忍不住有一絲沉迷。
繼而慌亂。
他選擇了走進婚姻,他以為那牢固的外人眼中堅不可摧的外殼,或許可以給他帶來安全,哪怕只是暫時的安全。
可是……
一隻纖纖素手在他眼前搖了搖。
「看你的樣子雖不至於落魄,不過也夠失魂的了,與其留在這裡陪我喝茶還不如早點飛去澳門。」
朱臨路捉著她的手,把另一份文件遞到她面前,「這個給你。」
她接過打開,抽出,越看越驚,「為什麼把你的代中股份全都轉到我名下?」
朱臨路撇嘴,「我不是說了要讓你成為富婆?」
她忍不住笑,「這也是你要和我結婚的原因?」
「代中能說得上話的股東基本都已經立場分明,占南弦和令鴻所擁有的股權相當接近,這百分之十是當初爺爺留給我的,在這種關鍵時刻會起決定性作用,我現在把它給你,他們兩人誰能夠從你手裡拿到它誰就是贏家。」
他早就想讓代中消失,但對於董事會制度完善的大公司而言,即使以前他是總經理,想讓一家公司底玩完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一個不慎代中還沒搞垮他就已經被撤職。
為了保證代中在他手裡被瓦解,由是他想利用占南弦,因為同行業公司之間的惡性競爭是常見事,只要他私下的小動作沒被發現,董事會那群老頭子就懷疑不到是他在扯後腿。
雖然在這件事上他沒和占南弦直接對話,但兩人也算相識多年互相知根知底,再加上佔南弦的智商,自然會在代中好幾次出現不應該的紕漏而讓單子被淺宇拿走時產生懷疑,由是加大蠶食以做試探,最後自然也就明白了他的企圖。
既然他打算把代中雙手奉上,這麼好的機會占南弦當然不可能放過,由是兩人之間形成一種無形的默契,說白了兩人似友非友,似敵非敵。
想不到的是,在他走到最後一步,只需把手中股份賣給淺宇就可以完成心願拍拍手掌走人時,二叔似乎終於看出了他的打算,天天來他家裡糾纏他的父親。
而最最最可恨的是,占南弦偏偏選在此時跑去澳門招惹他的女人,打算給他來一招人財兩得。
本來明明是他在利用占南弦,現在卻變成引狼入室,反被佔南弦將了他大大一軍,而此時他已是騎虎難下,手中的股份不賣吧,一切會回到原點,他這半年來的心機算是白費,但真賣給占南弦,他又死不甘心!
最好的解決辦法自然是——把這個燙手山芋扔給他名義上的妻子。
這樣他父親再也嘮叨不到他,而不管是二叔還是朱令鴻或占南弦,誰想得到這百分之十的股份,都只能去找她。
朱臨路邪笑,「他狠難道我不會?嘿嘿,想要代中?讓他來求你。」
溫暖笑而不語。
占南弦為這單併購案投入了大量成本,不可能會空手而回,而且就目前的情勢而言,代中基本已是他囊中之物,就算朱臨路手裡這百分之十的股份不出手,說到底也不過只能頑抗一時而已。
這個事實朱臨路並非不知道,他只是不忿,不想讓占南弦順利得手。
「以後有機會你再把他整回來好了。」她安慰道。
朱臨路哈哈大笑,「我早已經把他整得夠慘的了。」
「嗯?怎麼說?」
「蠢女,你以為他為什麼會這麼大動干戈跑到澳門去?」朱臨路得意無比地拍拍她的腦袋,
「雖然他是你的初戀情人,是你的第一個男人,但,我卻是你的第一任丈夫,哈哈哈。」
只要一想到這點就覺爽得無比解恨,他朱臨路這輩子都會是溫暖曾經的丈夫,任占南弦再有通天本領,也更改不了他和她一度曾是夫妻關係這個既成事實。
溫暖無奈又好笑。
翌日溫暖把高訪約了出來。
朱臨路不甘心親手把股份賣給淺宇,只好由她這個中間人來進行。
「這是代中百分之十的股份,不過我不想賣現。」
「我以股權置換的方式折成淺宇的等值股份給你?」
「好。」等以後朱臨路有了孩子,可以當滿月禮物送去。
高訪拿出一張支票遞給她,「還有這個,你幫忙給朱臨路。」
溫暖看了眼上面的金額,微驚,「怎麼回事?」
「這筆款項是當初代中劃給益眾的賠款,後來益眾又把它轉給了淺宇,南弦覺得應該把它還回朱臨路手裡。」
溫暖明白過來,占南弦認為是和朱臨路兩人聯手搞垮代中,那麼怎也不應該到最後只有淺宇一方獲利,所以過程中他也為朱臨路小小地從代中敲了一筆,說白了那原本也是朱臨路應得的。
秘密辦理完全部手續已是八月六日,之後電視和財經雜誌爆出轟烈報道,由於占南弦出差未歸,接受媒體採訪的是高訪,他坦言會把代中幾個仍有核心價值的部門併入淺宇,至於其他子公司將會被拆解出售。
鬧得沸沸騰騰的兩大巨頭併購案,在占南弦大婚前夕終於以淺宇成功收購而劃上句點。
看到這個新聞時,溫暖正在幫溫柔打包行李,原本她還以為自己會先一步離開,沒想到溫柔突然說走就走。
「朱臨路現在在做什麼?好久沒見他了。」溫柔問。
「他另有事業,估計以後會長在澳門。」
「你跟他一起去嗎?」
「不會,我打算去旅行一段時間,然後回英國定居。」
做了二十多年姐妹,小時候她被鄰居小男生欺負,溫柔會去幫她打回來,過馬路時溫柔一定會牽著她的手,叫她不要亂蹦亂跳,忽然之間別離就在眼前,雖然交通便利,但也從此山長水遠,即使再見也不知何年何月。
晚上溫暖返回住所,不意在樓下見到高訪口中應該還在出差的占南弦。
她意外,「怎麼不打我電話?」
他不答,隨著她進電梯,才道,「去哪了?」
「溫柔家。」
「她什麼時候走?」
「明天的飛機。」她開門進屋。
「你呢?」
她回頭看他。
他唇一彎,「你什麼時候走?」
她沒想彰瞞他這項事實,但被他這樣公然挑破不在她的預料之內,好一會她才道,「我還以為你應該在澳門。」
他的唇弧更彎,「我只不過是順道去探望一下朱臨路的女友而已。」
「哦?那你本來是去幹嗎?」她微笑,每天送一枚鑽戒原來只是順道,她還是第一次聽聞這麼新奇的說法。
「我本來是去香港和一家美國公司簽約。」
她隨意坐下,無比認同地點頭,「從香港搭乘直升機到澳門只需十五分鐘,確實很順道。」
「其實我認為你更應該問的是,我去香港簽什麼約。」他頭枕著她的腿在沙發上躺下。
「請問占總裁,你去香港簽什麼約?」她從善如流。
他合上眼,「我買下了一家世界頂級的藥廠。」
她笑,「淺宇什麼時候連醫藥業也——」忽然想到什麼,視線從他密合的長睫收起,停在自己心臟的位置,她當場說不出話來。
ST-T輕度改變,無藥可治,終此一生她都有一顆傷了的心。
胸腔內洶湧著一些什麼,想叫他別再和她玩這些既縱又擒的把戲,又想問他不是過兩天就要舉行婚禮了?何必再這樣大費周章,明明想問的,可是所有的話都如鯁在喉,一句也說不出來。
「你什麼時候走?恩?」他問。
「別逼我。」她喃聲道。
「逼你?怎麼會,我只是想知道,你要不要等到喝過我的喜酒才走?」他唇邊的笑容淺淡如常,彷彿在和她談論的是天氣問題。
受傷的感覺在那一瞬湧上心口,如果她原本還有些什麼話想和他說,此刻也已全部嚥回肚裡化成了灰,扶著他的肩頸把他輕輕移開,她起身,「我渴了,你喝茶還是果汁?」
他側過身來,以手支頭仰看著她,眸光有點柔又有點涼,「過來。」
她站在原地不動。
「到我身邊來。」
她怔了怔,她不就站在他身前一尺之處?他只需抬抬手即可以碰觸到她,垂首與他相視,為什麼她會覺得……他弧度完美的唇邊蘊涵有某種隱約的含義?
他的眸中浮上一絲失去耐性的脅迫,「來。」
那神色仿似多年以前,她不肯乖乖就範吃早餐時他總會這樣警告地看著她。
她彎身,對上他的眼,展顏一笑,「我偏不。」
說完快速避開他驟抓過來的手,轉身便走。
看著她倔強的背影消失在廚房門口,他臉上薄笑再次化為引人的淺莞。
廚房裡她一口一口飲著冰水。
從十三歲愛他愛到現在,他到底還想她怎麼樣呢?為什麼不明白告訴她怎樣才可以令他滿意?他明明知道,只要做得到她一定會為他而做,為什麼偏要這樣操縱著她的情緒,好玩嗎?
煮了一壺咖啡端出去,看見他仍然半躺在沙發裡,正側身看著電視。
新聞簡要說涉及收受賄賂的原大華老總楊文中棄保潛逃,警方已頒布通緝令,然後薄一心的經紀人公開承認,外界關於薄一心已連續幾天收到恐嚇信的傳言是確有其事,警方懷疑是反對她結婚的狂熱影迷所為。
溫暖看了眼占南弦,「有人恐嚇你們?」
「嗯。」
「很嚴重嗎?」
「連續一個禮拜,每天神不知鬼不覺寄來一封信,內容都是說如果她結婚就殺了她。」
溫暖只覺毛骨悚然,「真的是影迷嗎?她最近有沒有得罪過什麼人?」
他淺笑,「她得罪的人不多,也就你和溫柔。」溫暖氣結,還沒來得及說話他已接著道,「不過我得罪的人倒是不少。」
她握著杯子的手一顫,「你的意思是——那其實衝你來的?」
他勾了勾唇,「以一心要結婚為由進行恐嚇,豈非是個很好的掩人耳目的借口?」最起碼,警方的視線就已經被成功轉移了。
溫暖忍不住擔憂,「如果真這樣,那你結婚當天不是很危險?」
他的眸光異樣清亮,「你是不是……想叫我不要結婚?」
她窒了一窒,輕輕別開頭,「我一直都相信,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睫底閃過百千種顏色,他問,「你呢?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她低著頭,不說話。
「如果你真的不知道我有多介意你嫁給朱臨路,那麼我現在可以告訴你,我不打算讓你好過,你別指望我還會再放過你。」
悶意在胸口凝集,她咬了咬唇,脫口而出,「如果你再這樣,我——我就去和臨路生小孩!」
當年她慣用的毫無威懾力的賭氣說話,在這刻完全出乎意料,惹來他懶懶一笑,「這種事不勞你為他操心,關於他的小孩,我已經找人幫他生了。」
她驚跳而起,「你對他做了什麼?」
他唇邊的笑帶著淺淺勾魂的誘魅,「想知道?到我身邊來。」
那句他一再重複的說話帶給她心頭極異樣的感覺,彷彿他給了她一把重要的鑰匙,然而她卻不知用來開啟什麼,猶豫一下,她終於還是走了過去,在他身邊坐下。
她的柔順讓他滿意,舒緩了神色,撐起身子,薄唇有一下沒一下地含弄她的耳墜,直至眼底的凝脂膚色飛起粉霞,他才從嘴裡一字字吐出溫熱誘人的氣息,「寶貝,想不想讓遊戲結束?」
拂在耳邊的呼吸暖麻入心,她受不了地把頭一側。
「不想?那好。」靈舌輕巧滑落到她胸前鎖骨,「正好我也不想。」
她不由得推開他,身子挪離兩尺遠,眼內隱著戒慎。
他輕柔道,「知道我最恨你什麼嗎?就是這樣,一次次離開我。」說完他淺笑,那笑意像一泓深沉無底的湖水,表面漾著漣漪,內裡百尺卻是紋絲未動,「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你自己,到我身邊來。」
他緩慢起身,俯首凝視她,「相信我,這真的是最後一次了。」
彎身在她驚愕微張的櫻唇上印下一吻,他飄然離去。
溫暖把自己關在書房裡畫了一天畫。
強迫自己投入的結果是最後太過投入,她甚至忘了要給溫柔送機,到終於醒覺不對時已是一天過去,太陽早走到了日落西山,懊悔不已的她趕緊撥打溫柔的電話,毫無意外地聽到對方已然關機。
從書房走到客廳,無事可做,再走到廚房,還是無事可做,再走回客廳,心和腦袋都空空地不知自己可以做什麼,最後她走進臥室,把自己整個倒在床上。
「到我身邊來。」
這句說話在她腦海裡縈繞了整日。
她不明白,怎麼樣才是到他身邊?她已經讓他知道她始終愛著他,從來沒有變過,還不夠嗎?
為什麼這樣還不夠?他到底想要她做什麼?什麼叫做到他身邊?
他離開時頭也不回的絕然讓她心慌,而明天,就是他結婚的日子。
她一遍遍拿起枕邊的手機,又一遍遍放下。
忽然間想到什麼,她起身拉開抽屜,拿起那根鉑金鏈子,遲疑地,也拿起了鏈子底下壓著的機票,那是明天上午飛倫敦的航班,他昨晚之所以過來,又說那樣的話,是不是……因為他已經知道她訂了機票?
沉思了一會,她把機票放回原處,拿著鏈子走去書房,把已捲好的畫拆封,用印石沾了紅泥,溫暖的弦,她一幅幅按下在畫的一角,補回先前遺漏的印章。
印好後擦拭乾淨,將鏈子掛上胸前,她拿起手機。
就在她想摁下撥出鍵時,電話忽然響了起來。
此時金壁王朝的玫瑰包廂裡閒散地坐著三人,其中一位陌生面孔的俊容男子正瞇著丹鳳眼在高訪身邊側耳傾聽,待高訪講完電話,他急急追問,「怎麼樣?」
「她答應來。」
管惕瞇瞇眼笑,「菊含你搞什麼鬼?是不是在美國待得太久把你待了昏頭,還是楊影虐待壞了你的人頭豬腦,為什麼一回來就迫不及待地要見老大的前秘書?今晚不是說好了給占美男慶祝告別王老五的嗎?」
做人怎麼可以那麼壞,居然想看好戲——不過,他也是很想看呢。
歐陽菊含不答反問,「你們有沒有聽過占美男唱歌?」
高訪驚訝,「他不是號稱五音不全?」
歐陽菊含嗤笑出聲,「官方說法都是騙人的,他的歌聲簡直稱得上天籟。」
管惕懷疑地看著他,「真的假的?這麼多年不管是公司慶功宴還是出來喝酒,多少美女借醉扯著他的衣袖要合唱他都推辭,全世界都知道他的口頭禪是『可以出錢買單絕不能出醜唱歌』。」
「當然是真的,我曾經聽過一次,他可以把一首Withoutyou唱得比HarryNilsson還要蕩氣迴腸,像呢喃一樣又低沉又悲愴,簡直震人心弦。」
「那和溫暖有什麼關係?」高訪問。
「坦白說我也不知道是什麼關係。」歐陽菊含雙掌一攤,「不過我聽到他唱歌那次是在大一,大概在他爸爸去世後不久,有一天他從外面回來,整個人失魂落魄,你們都不在宿舍,就只我陪著他在操場喝酒,喝著喝著他就唱起歌來,當時他一點也沒哭,但每一句從他嘴裡唱出來的詞都讓我覺得,他已經傷心到不想再活下去,聽得我鼻子直髮酸,還以為他是不是和薄一心分手了,誰知他唱完後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話。」
管惕好奇到了極點,「他說了什麼?」
「他說,她走了。」
「誰走了?」高訪問。
「當時我也是這樣問,他神情呆滯地說,溫暖,她走了。」
高訪和管惕對望一眼。
歐陽菊含歎了口氣,「之後他什麼都不再說,不過我已經永遠記下了這個名字,一個月後他就創建了公司,整個人像脫胎換骨,除了學習就是工作,狂熱到一天只睡三小時,沒想到一眨眼就是十年,十年裡那是我唯一一次見到他唱歌和喝醉。」
才說著話,一襲白襯衣配珍珠色長褲的溫暖已然到來。
歐陽菊含跳起身,走到她跟前笑道,「溫暖你好,我是淺宇美國公司的歐陽菊含,第一次見面,請多多指教。」
溫暖有點摸不著頭腦,隨即便展開笑容,「你好。」腦海裡一閃,「歐陽先生是——美國那邊的總經理?楊影的上司?」
管惕嘿嘿笑,「歐陽變態不是楊影的上司,是她的愛奴。」
歐陽菊含大叫,「管小豬你想找死?居然在美女面前這樣詆毀我!」
一隻遙控器向他凌空襲來,「你再叫一聲管小豬試試!」
「這裡又沒外人,叫叫怎麼啦。」歐陽菊含口裡叫囂,腦袋卻在管惕的厲眼下縮了縮,他扁扁嘴,回頭對溫暖道,「還是溫美人好,不會像管小豬那麼凶我,來,我們唱歌!」
溫暖掩嘴,「占美男,管小豬,歐陽變態,那高訪叫什麼?」
「高古板。」管惕和歐陽菊含異口同聲道。
高訪無奈地笑笑。
「來來來,唱歌唱歌!管小豬幫我點一首那麼愛你為什麼,溫美女今晚就你一個女生,請務必和我合唱!否則要是讓管小豬在胸前塞兩顆橙子出馬,我怕他到時會愛上我!」
管惕惡道,「超級不改死變態!」
歐陽菊含端起眉訓斥,「閉嘴!小孩子別沒大沒小,不要妨礙我和溫美女談心。」一轉頭對著
溫暖馬上嬉皮笑臉,「美女你放心!就算你唱得比殺豬還難聽我也不介意的!」
溫暖失笑。
管惕對高訪道,「問問占美男到哪了。」
高訪拿出電話撥給占南弦,「就差你了,什麼時候到?」還沒說完手機已被歐陽菊含劈手奪去。
「占美男你再不來就聽不到我和溫美女的經典合唱了,離開你是傻是對是錯,是放棄是軟弱——」他刻意拉高腔調,眼珠忽然一轉,「美女你不想唱也行,先給我親一個!」說完嘟著嘴就向她傾身過去。
溫暖嚇得尖叫,整個人從沙發裡彈起,引得管惕大笑。
聽到她的叫聲占南弦怔了怔,明顯不悅,「為什麼她會在?」
歐陽菊含賊笑,「我也不知道啊,你來了問高訪。」說完直接掛了電話。
一刻鐘後占南弦推門而入。
歐陽菊含只當沒看見他,一把攬過溫暖的肩膀,以膩死人的嗲聲說道,「美女,你想唱什麼?我幫你點!本帥哥今天為你做牛做馬!」
不意在眾目睽睽之下被吃豆腐,溫暖無可奈何,卻也十分大方,用一隻食指把歐陽菊含的手推開一臂之距,半玩笑半認真道,「做牛做馬我不敢當,乖,一邊去做個好小孩阿姨就感激不盡了。」
高訪嘴裡一口紅酒全噴出來,管惕笑得最是猖獗,「歐陽啊歐陽,上得山多終遇母老虎了吧?」
便連面色不豫的占南弦也忍俊不禁,朝歐陽菊含的腿脛踢了一腳,「阿姨已經發話了,乖侄子你還不滾遠一點?」
歐陽菊含慘叫不迭,抱著腿飛快躲到一旁,委屈地嘟嘴,「占美男你真狠,我不過動動手而已,你居然就給我動腳了。」
占南弦淺淺一笑,很自然地依著溫暖坐下,而她的眼角收入一旁高訪和管惕忍笑的表情,多少有絲尷尬。
歐陽菊含撈起遙控器,「占美男,唱什麼歌?我幫你點。」
「我不唱——」靠向沙發時眸光落在她的側面,他改變了主意,「來一首StillLovingYou。」
溫暖不自然地端起酒杯。
一隻手掌當著在場三人的面輕輕搭上她的肩頭,把她擁入臂彎裡,她全身微僵,握著杯子的手心因緊張而滲出了微微細汗,蠍子樂隊的老歌StillLovingYou,愛你依然的旋律在房間內響起。
他在她耳邊,把音調放低了八拍,柔聲唱道:
如果我們重來一遍,
一切從頭開始,
我會試著改變,
那些毀滅我們的愛的東西。
你的驕傲建起了一堵堅固的牆,
我無法穿越,
真的沒有機會從頭再來嗎?
我愛你依然。
試著,寶貝,試著,
再次信賴我的愛,
我就在這兒,就在這兒,
愛,我們的愛,
不應該就這樣流逝。
那原應是極尖銳如二胡拉出一樣的歌,被他反其道地降為古琴音色般低沉的傷感吟唱,有種蠱惑人心的魔力,十年之後當他重新在她耳際如此低回軟語地唱著情歌,她心口內引發的震撼難以形容。
當破天荒接到高訪的電話問她有沒有空出來坐坐時,她幾乎沒有猶豫就答應了,因為,想到可能會遇見他,她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或做些什麼來讓他滿意,但她知道,再不說不做,過了今夜就沒機會了。
然而此刻,她好不容易凝聚了一整天才鼓足的勇氣,卻被他的歌聲震得潰缺,像是全身力氣都已被他縈繞耳邊的魔咒抽走,幾乎連杯子也握不住,而只想只想哭。
想伏在他懷裡放聲痛哭。
在他唱完最後一句時她再忍受不住,低著頭起身,「我出去一下。」
用盡全力撐著霧汽眼睫的她並沒有看到,在她起身時背後有一隻手已伸到了她手邊,下一剎聽見她微沙的哽聲時在半空滯了滯,只錯失那短暫一秒,她人已走遠。
占南弦靜靜看著房門在她身後合上,一直不作聲的其餘三人對視一眼,歐陽菊含端起酒瓶坐到他身邊,「來吧,今晚不醉無歸。」
管惕也走過來,「美男,把你手機給我,我要下載一款新的遊戲,我電話內存不夠,打不了。」
占南弦掏出手機扔過去,接過歐陽菊含遞來的酒杯。
出了房間後,溫暖眨落凝結了許久的兩滴淚珠。
心口酸澀得透不過氣,她信步下樓,走到大門外的夜空下。
沒走出多遠,身後響起陌生的腳步聲,她在淚眼中回頭,一股極端刺鼻的味道掩唇而來,驟覺天旋地轉,她來不及掙扎已眼前一黑,整個人軟綿綿地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