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都知道了

關旗陸去到天河某片區的派出所時,萬沙華正和一名男子在大聲爭執,旁邊一個小民警左勸一下,右勸一下,對兩人有點束手無策,一見關旗陸出現,萬沙華眼裡儲忍已久的淚水滾了下來。

他皺了皺眉,「怎麼回事?」

半淡涼眸掃去,和萬沙華吵架的男子看上去極年輕,然而衣著十分花哨,皺巴巴的牛仔褲上掛著無數冷金屬鏈子,眼角眉梢更沾染有一種地痞般的流氣,他指著萬沙華沖關旗陸囂嚷,「這是不是你女人?」

關旗陸聽而不見,拿起桌上小民警做了筆錄的文件夾子,邊看邊對萬沙華道,「你說。」

「這個流氓污蔑我——」

「你說誰流氓啊你!」那男子的手指幾乎戳到萬沙華面前,表情凶狠。

關旗陸毫不客氣地用文件夾格開他的手腕,話聲沉冷,「你最好放尊重一點。」另一隻手調出手機中的電話本,撥通號碼。

對方即時發飆,「操!我尊重你媽——」

關旗陸拿著的文件夾霍地反手一揮,啪聲刮打在那男子的臉頰上,將他的說話直接抽斷,「鄭局長嗎?我是旗陸,有點事麻煩你一下。」

小民警在呆了三秒後迅速起立,及時制住被煽紅了半邊臉怒罵著衝上去就要還手的男子,「你們這是幹什麼呢?都把派出所當什麼地方了啊?」

三言兩語簡扼說清情況的關旗陸直接把手機放到小民警耳邊,「你們局長找你。」

流里流氣的男子聽聞面現驚色,原本要拚命的架式變成了虛張聲勢。

小民警對著電話恩恩啊啊地應喏,最後說,「是,是,我知道了。」

關旗陸啪聲合上手機,對萬沙華道,「我們走。」

出了門口,萬沙華眼中淚水再度洶湧滾落,那傷心樣子,似生平沒受過如此委屈。

上車後關旗陸抽過面紙遞給她,柔聲開解,「好了,沒事了。」

萬沙華強忍哭腔,「我下午和同事外出辦事,回到公司樓下時,那個神經病不知道從哪裡突然跑了出來,衝到我面前就想打我,幸虧保安過來才把他拉開,他就在那當著我同事的面大叫大嚷污蔑我是小姐,說我前幾天和他開房趁他睡著時偷了他的錢包和手機。」

關旗陸慢聲問,「你最近有沒有得罪什麼人?」

顯而易見的流言抹黑,殺傷力大得足以讓她以後無法再在公司立足。

萬沙華努力回想,最後搖了搖頭,百思不得其解,「我最近根本沒做過什麼。」

關旗陸側頭看看,見她仍然梨花帶雨,安慰道,「別想那麼多了,不如想想晚上吃什麼,我陪你吃晚飯好不好?」

「嗯。」萬沙華抹乾淨眼淚,輕聲道,「旗陸,謝謝你。」

他笑了笑,「客氣什麼。」

她定睛凝視他專注著路況的側面,幽幽歎了口氣,收回視線落在前方空茫處,眼神變得有些惆悵和懷緬,「能不能陪我去白天鵝再吃一次芝士焗龍蝦?」她的聲音低下去,「那是……我們第一次約會的地方。」

那些精美餐點,那支紅酒,那束玫瑰,那悠揚的小提琴演奏,如今都成了不能回憶的記憶。

關旗陸沉默了一分鐘,然後將車子轉道駛上內環,往沙面開去。

他打開CD,音樂流淌出來,而人無聲無息地駕駛著車子,出奇地沉默。

一曲既畢,一曲又起,卻始終是相同的旋律,萬沙華驚訝,「為什麼都是一樣的,不會整張碟只燒錄了這首歌吧?」

關旗陸心不在焉地笑了笑,當是默認,將車子駛下黃沙大道的出口。

前行不久,往右一拐開上進入沙面的拱橋。

沙面島內是單行環線,只有唯一的車輛入口。

當司寇的座駕沿同樣的路線駛入,經過白天鵝北門前面的停車場時,關旗陸和萬沙華正從車裡下來,司寇直覺看向副駕駛座,安之定睛看著車窗外的那雙人影,臉上神情極其淡薄,也不知是不是心靈感應,關旗陸正巧側過頭來,看見司寇的車子他明顯一怔,眸光即時向副駕駛座內凝定。

玻璃上茶色的防光膜讓他根本看不到裡面是否有人,但直覺告訴他,安之就坐在那。

這個時間點,司寇不可能一個人出現在此。

安之別過頭來,對慢著車速的司寇平靜道,「怎麼開這麼慢?」

萬沙華看關旗陸站在原地不動,訝問,「怎麼了?」

司寇的車子已加速駛入綠徑深處,關旗陸回過頭來,唇角露出一抹苦笑,要怎麼解釋?就算跳進綠籬之隔的珠江也已經水洗不清。

胸口抑悶愈加,情緒卻無處可說,而只能深藏。

內心的交戰伴隨他走進白天鵝,最後卻還是掏出了手機,撥通時卻聽到安之關機。

那種失望難以形容,彷彿電話那頭的那個人從此與他山水兩隔,再無牽連。

當電梯門打開,他合上手機,對萬沙華笑道,「總喝紅酒沒意思,今晚換換口味,你喜歡芝華士還是人頭馬?」

就算萬沙華再愚鈍,此時也已看出了關旗陸情緒欠佳,她輕笑附和,「不如白蘭地?」

蘭桂坊那廂,安之連菜單也不看,直接點了乳鴿,鹿腿,飛餅,時蔬,冬陰功湯和椰奶燉雪蛤,服務員送上餐前小食,她對司寇說,「我很喜歡這裡的鹵花生,口感很特別,外面沒有哪一家泰國餐館做得出同樣的味道來。」

司寇夾一粒入口,「我本來不愛吃花生,被你這麼一說,倒覺得好像真是這樣。」又連吃幾顆,才擱下筷子,看她神色如常,表面上若無其事,他也就絕口不談敏感話題。

即使安之刻意壓制和疏導自己的情緒,也始終還是因暗藏心事而興致不高,用完餐後司寇見她無心逗留,便善解人意地提出離去,將她送回人民橋對面時,在樓院門口恰巧遇上從外回來的彭皆莉。

司寇下車打招呼,「莉姨回來了?」俯首在安之耳邊,有些不好意思,「得麻煩你一下,我剛才茶喝多了……」

安之掩嘴輕笑,故意說給母親聽,「司寇,我的電腦有點問題,你能不能幫我看看?」

「好啊,這方面我是專家,保證手到病除。」

葉母笑道,「正好我下午烤了些曲奇,上去嘗嘗我的手藝。」語畢瞥了安之一眼。

安之嘿嘿笑著挽過母親手臂,三人一同上樓。

司寇借用衛生間時安之坐在沙發裡聽MP3,忽然想起自己還沒把辦港澳通行證要用的東西送給莫梨歡,即時叫葉母取來戶口本,再找出照片和身份證,「媽,你先幫我招呼一下寇子,我去去梨歡家馬上回來。」把東西拿在手裡衝出門去。

司寇出來後,彭皆莉笑著招呼他坐下,斟了茶,又端來曲奇和水果,「你隨便吃點,丫頭去了鄰居家,一會就回來。」

司寇應了聲是,眸子半垂隱去一閃亮光,拿了塊餅乾慢慢地吃。

如此安靜,引得彭皆莉多看幾眼,最後目光停在他面容上,往事漸回,雖已是陳年舊念,卻仍然歷歷在目,她的表情慢慢起了變化,有些哀婉,又似無限淒酸,忍不住輕聲歎息,「想當初你才那麼一點點大。」

司寇靜了靜,聲線低啞,「我還記得,莉姨每次來我們家都會給我帶點糖果玩具什麼的。」

彭皆莉定睛看他英俊面容,再次低低歎息,「如果梅姐能看到你現在出落得一表人才,不知會多開心。」

「我最後一次見到她是在幼兒院……我長大之後,怎麼也找不到她的下落,沒想到……她是怎麼死的?」

「乳癌,發現時已經是晚期。」

「莉姨,有件事……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很想知道前因後果。」司寇以手按在坐墊,傾身向前,「但是卻始終苦於無處求證。」掌心下凸起的異物感讓他隔著墊子隨手摸索了一下,「我爸絕口不肯談,而我再找不到第二個知情人——」

指下再捏了捏,不太對勁。

他低頭,移了移身子,從沙發靠背邊沿處的坐墊下翻出一樣小東西來。

那部小小的銀白色MP3上,正一閃一閃地亮著紅點。

彭皆莉見他忽然停下說話,手裡拿著女兒平時聽什麼流行歌的小玩意,神色變得怪異,不禁狐疑,「怎麼了?」

司寇一笑,將MP3收入掌心,「沒什麼。差點忘了,安之的電腦在哪?我先幫她開機看看是什麼問題。」

「在書房,你跟我來。」

一刻鐘後,當安之回來,客廳裡只有彭皆莉一個人在看電視。

「司寇呢?」她奇問。

「在幫你修電腦。」

安之臉色微變,即時跑入書房。

坐在電腦前的司寇聽到聲響回過頭來,臉上笑容深異,安之關了房門走過去。

屏幕上開著一份文件名為「diary」(日記)的Word文檔,司寇彎唇,「你的密碼設得太簡單,只要上黑客網站下載一個暴力解碼的小工具就能解開。」

安之大怒,拿起案上書籍劈頭蓋臉摔向他。

司寇閃身躲過,書本擊牆落地,發出蓬地一聲響。

外面葉母叫道,「怎麼了?什麼聲音?」隨著問話腳步聲行近。

司寇即刻按滅顯示器電源,對門開處的彭皆莉笑道,「沒什麼,是我剛才不小心把無線鼠標碰落在地了。安之,電腦已經沒問題,我先回去了。」

安之對母親說,「媽,我送他下去。」

一出門口安之便發狠踢了司寇一腳,司寇痛得呲牙咧嘴卻不敢出聲,安之猶不解恨,第二腳更是用盡全力,卻被司寇飛快避開,他欺身上前,捉住她手腕扯向樓梯,「你跟我下來,我有話和你說。」

安之壓低聲音,「你放開我!」

卻掙扎不過,被他一路拖下七樓,拽出門口牽至江邊。

「你怎麼可以那麼卑鄙偷看別人的日記?!」安之費力甩開他。

「那你偷偷錄音又怎麼說?」司寇將手中的MP3攤開在她面前。

安之沒來得出口的續罵被定格在唇邊,脾氣再發作不得,表情瞬間變化萬千,她恨恨瞪著眼前這人,卻在他眼神極深的憐惜凝視下一腔怒火如被冷水澆滅,最終徹底化成洩氣,沮喪無比,「你都知道了?」聲線有些顫抖。

司寇輕歎口氣,愛憐地將她摟入懷內,下巴擱在她肩頭,他眸如暗波湧過。

從前的,如今的,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他已經通通都知道了。

安之再也控制不住積聚已久的滿腔委屈,將額頭抵在他胸口,在他懷內低低嗚咽起來。

不遠處的行道樹下,隱身在樹影後的關旗陸靜靜看著眼前的這一幕。

《水北天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