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禍因夕節起
清明插柳,端午插艾。
從五月初一起開封城內的鋪棚便開始售賣蒲葉、葵花和佛道艾等物,每家每戶都用艾蒿編成虎形懸掛在大門外以鎮惡驅邪,又在神案供上粽子、五色水團和茶酒等物,到端午日更是會佩艾,戴符,纏彩線,掛香囊。
節日前夕,已久沒謀面的丁善名提著一串粽子來了疏月庭尋尚墜,在庭院外走來走去,不時翹首往拱門裡眺望,神色忐忑而又心急。
幾個月前短工期滿後他便離開了白府,那之後不知為何,從前很喜歡叫他來走動的商雪娥竟再也不曾讓人去喚過他,後來他實在忍不住,尋了個借口來探望自家大姨,心裡自是想找機會見上尚墜一面,奈何商雪娥好像很忙似的,還沒等他把凳子坐熱就揀了一堆果品塞給他,有點緊張兮兮地快快將他送出了白府。
大姨這種一反常態的舉動讓他心裡莫名不安,也曾問過娘親要不要托媒婆子進府來和尚墜商議一下大婚之事,得到的卻是娘親支支吾吾的答覆,只說他的婚書已被大姨取走,讓他少安毋躁,家裡人自會給他把事兒辦好。
他便聽話再不擅來白府,卻月復一月,漫長等待總毫無消息,再這般下去只怕尚墜終將對他漸淡漸忘,想想不是辦法,便趁著節時,悄悄瞞著娘親和大姨找了來,惟願親眼見上伊人一面,確定她仍安然無恙於此間。
好不容易看見遊廊下走出來尚墜的身影,丁善名喜色乍現。
他靦腆地把粽子遞過去,「這是我娘做的,送些來給你嘗嘗。」方才說上兩句,耳根已然通紅一片。
「謝謝丁大哥。」尚墜感激地接過。
不意看見她另一隻手中握著香囊,丁善名驚喜交加,說話衝口而出,「是給我的嗎?」
長睫飛快一斂壓住眼內掠過的尷尬,微不可察的遲疑被他臉上深深的期盼打敗,她侷促地笑笑,無聲地將手中香囊遞了過去,這原是早幾日前應承晚弄的,本想見過他後直接給晚弄送去,如今看來只能再另繡一個。
「多謝尚姑娘!」丁善名大喜過望,小心翼翼接下,憑著沖湧上來的一腦門昏混血氣,面紅耳赤地鼓起勁,卻緊張得連舌頭都打了結,「不、不知道尚姑、姑娘過節那天得不得空?」
低了低首避開他的熾熱目光,尚墜極為不安地絞著十指,輕聲婉拒,「我這兩日要陪小姐出門。」
「哦……那——尚姑娘,我走了。」丁善名失望不已,又手足無措,惟連聲告辭。
尚墜無言靜立原地,看著他落荒而逃的背影,愧疚之情油然而生,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把他拖進自己淌下的混水。
當初之會答應這門親事,是因心裡確想嫁人,那時想,如果以後遲早要出這道門,嫁給誰不是一樣呢?不如早早離開白府,不用再與那人朝夕相見,每日間自己心裡難受萬分,還得萬般掩飾裝做什麼也不曾發生……
院子裡遠遠傳來晚晴的叫喚。
被驚醒回神,她提起裙子方要轉身,卻在別過臉的瞬間呆住,院徑拐角的一枝梅樹下,白世非已不知站在那裡多久,他定睛看著樹幹上的一處枝椏,彷彿那上面有什麼極新奇的東西吸引了他。
容顏上的恐慌在下一瞬轉淡,只是低聲請禮,「公子。」
啪地一聲脆響,白世非抬手把那枝梅椏緩緩折下,這才轉過頭來,看著她微微笑道,「這串粽子想必會十分美味?」手中細椏一小折一小折,全被拗斷落地。
她溫吞吞道,「回頭奴婢蒸熱了,送幾個給公子嘗嘗?」
竟敢回嘴,最後一截細枝自指縫間落下地面,他撫淨雙掌,走到她跟前,看著她不再刻意隱藏情緒,此時正閃著一抹抗拒以及濃濃戒備的黑眸,他臉上笑意愈加濃郁。
「你吃醋了?」他忽然問。
尚墜輕聲冷哼,燃火美眸迎著他的注視,「你在說你自己?」
他垂下眼,看著她手中的粽子,簡直礙眼之極,回頭叫白鏡通通扔了,「如果我說我是——」說話出口的同時他倏然抬首,捕捉那一剎她來不及矯飾的真實反應,「你會不會承認你也有?」
雖然飛快錯開了眼,然而耳垂下乍然泛開的淺淺粉色還是出賣了她內心的一絲羞赫,繼而才明白過來又被他捉弄了,神色即時變冷,「怕是要讓公子失望了,難道公子忘了奴婢已許下人家?」
「那又如何?」不信這開封城內外有人敢和他搶女人。
尚墜勾起唇角,「也不如何,只不過是奴婢的婚期就快到了。」如願看見他眼底盡漾的笑意乍然凍結。
再度垂下眼,長袖拂了拂纖塵不染的前襟,「我如今便和你說清楚,這些話本公子不愛聽,你記好了。」
尚墜盈盈一笑,「哦?是麼?長在富貴之家就是好呢,像公子這般,隨便娶幾房三妻四妾,外頭個個稱道,反觀奴婢不過是規規矩矩許了門親事,倒像不容於人似的,奴婢只是想把自己嫁掉罷了,這和大貴人你不相關吧?怎麼就讓公子不中聽了呢?還望公子明示,奴婢到底哪做錯了?」
一頓連珠快語的譏損把白世非堵得胸口悶氣翻騰,她最近太沉靜以至他幾乎忘了,必要時她會變得多麼伶牙俐齒,並不想與她作無謂的口舌之爭,只淡聲道,「你想嫁人可以,我叫邵印製好三書送給你。」
「許二婚是要入獄的,公子還是別害奴婢上公堂挨板子的好。」
「你趁早死了這條心,那紙婚書早被我撕了,至於你手中那份,我給你兩個選擇,要麼你動手,要麼我代勞。」
她抿緊唇角,「你有本事便去代勞好了。」
還未及轉身已被他扣住了手腕。
他的眸色極淡,淡如無波湖泊在深冬結成千年沉冰一樣的肅殺寒冷,「你是不是真的以為——我沒有了你就不行?」
她費盡全力甩開他,一聲不發握著紅痛的手腕往疏月庭裡碎步跑去,臉上不爭氣地又滑下了兩行再無法承受的清淚。
十一章勾心計未窮
白世非像是對尚墜失去了從前的興趣,再沒有刻意地製造機會讓兩人單獨相處,就算偕莊鋒璿與她及晏迎眉私下遇見,也沒了任何逗弄或親暱之舉,待她與其他婢女無異,在人多場合甚至比對別的下人還更客氣,他從不吩咐她做事,偶爾叫到,也會溫和地稱一聲墜姑娘。
晚晴晚弄等人看在眼裡,回過頭來又見尚墜一日比一日沉默,這兩人相逢如陌的決絕樣子已不若尋常口角,而像是緣分在一夜間走到盡頭,大家私下一合計,都覺不妙,便在尚墜面前再也絕口不提前事。
書房中,白世非背著雙手立在窗前,眼底園色清幽,一雙翩躚蝶兒不知從何處追逐而來,在半殘花間忽高忽低地嬉戲。
「宮中已頒下旨意,要把文明殿重新修葺後改作文德殿。」鄧達園道。
一隻蝶兒彷彿飛累了,在花色猶剩的蕊心棲息下來,另一隻不捨得離去,圍繞著它輕輕振拍雙翅,停駐的那只不時也一撲一張著薄翼,如同在回應對方的竊竊私語。
半響,立定窗邊的身影才百無聊賴地回了一句。
「誰是修葺使?」
「任命了年初剛奉調進京的殿中丞滕宗諒。」
悠然翩飛的那只蝶兒還好端端的,停棲在枝頭的那只卻像是與它一言不合發了脾氣,雙翼陡地一展,眨眼已沒入蒼鬱的枝葉叢中消失不見,被遺棄的蝶兒懵然停在半空,片刻後方懂得在四周來來回回地著急撲騰。
心底綿綿地輕歎口氣,不忍再看,回過身來。
「范履霜的同年,也是晏書門生並由他舉薦入朝的河南滕宗諒?」
「正是此人。」
低首沉思了一會,「那文德殿可是在大慶殿之西少次?」
「不錯,與紫宸及垂拱兩殿有柱廊相通。」
眸光閃處,幽波流動,「鄧二,你可知本朝的煙球是如何製成?」
鄧達園一怔,不及多想,依言道,「小的只知道用料含硝石、硫磺、炭粉、干漆、松香和黃丹等,至於每種用料如何配製,則不甚瞭解。」
白世非輕輕笑了,淺極的笑顏在窗色映照下仿如淡玉無暇,轉瞬之間卻像換了世人遙不可及的深沉,與此同時,他平穩柔和的嗓音裡透出一抹百花殺絕的無情和冷酷。
「去,把廣備城作裡煙球的配料方子弄來,再設法從火藥窯子作的工匠入手,瞭解清楚每道工序。」
回過身去,窗外那只最後的蝶兒也已不知所蹤,天色陰鬱不定,微風過處有花瓣從枝頭緩緩落下,淒清地宛轉飄飛,著地時分,從前光景終如夢去。
微微側首向後,「期間別起用白府明面上的人脈,事成後也毋需知會皇上,記住了?」分明是在叮囑,語氣卻淡得不以為意。
鄧達園心頭一突,隱隱覺得驚悚,低聲道,「公子放心,小的定盡己所能把事情辦隱蔽了。」
此時書房外,雕廊畫工繁複,勾簷色澤瑰麗。
夏閒娉狀似不經意地在廊下來回走動,一雙嬌眸卻耐不住時時瞥向門扇緊掩的書房門口,好不容易挨到將近正午,終於見到鄧達園從裡出來,她連忙挽起霓裙快步過去。
「二夫人。」侍立在門外的白鏡連忙躬身請安,彷彿壓根兒沒發現她早在附近晃悠了個把時辰,表情異樣恭敬。
夏閒娉心裡很想叫這下賤胚子滾開,臉上卻綻開如花笑顏,這死侍從在府裡只聽命於白世非,其地位之高是她目前還不能輕易得罪,腳下跨進房去,聲如出谷黃鶯,嬌媚脆生,「公子。」
白世非從書案後抬起頭,看見來人,眸光略微一定,便以眼神示意跟在她身後進來的白鏡退出去,擱下筆管,慵然含笑,定睛望著夏閒娉走到身前,「二夫人找我有事?」
鵝黃的束腰長裙外披著一層薄薄的華貴黃金縷,這襲提早上身示人的初夏新裝將夏閒娉的容顏襯得更形絕艷,她微微低頭,再抬起眼來看他,帶羞含情的眸風撩人心神,「明兒便是端午,我特地雇巧匠為公子訂作了一個香囊。」
淡淡馨香鑽進鼻端,面對這樣一位風情萬種的天香國色而毫不心動的男人,世上只怕不多,白世非不動,臉上笑容依舊,對於眼前女子他向來不給予任何暗示,偶爾她過份熱情,他一貫能迴避則迴避,倘若迴避不了,便也極有風度地從不拒絕。
夏閒娉沒有徵詢白世非的意思,直接彎下腰把香囊結在他腰間的佩玉上,直起身子後一雙水汪汪的盈眸動人凝視著依然還是端坐在椅子裡的意中人,他安靜不語,她便也閉嘴不言,有時無聲更勝有聲。
白世非輕咳一聲,微微笑道,「二夫人還有事?」
她轉眼看向案上被打開的賬冊,上面不少地方寫著他的批復,「公子已經忙了一整個上午,不休息一下麼?」
白世非無奈地攤攤手,「這本賬還沒看完。」
夏閒娉移步到他身後,滿懷關心,「公子日間如此勞累,最易肩酸背痛,我給公子捏一捏可好?」纖纖十指搭上他的肩膀,沿著後頸緩緩往兩邊外側按壓。
白世非全身僵了僵肩頭就要擺動,下一瞬情急生智就勢伸展手臂以掩飾原想甩開伊人雙手的直覺反應,幾回屈肘舒張,又伸了一個長長的懶腰,頸後指勁所到之處彷彿讓他十分受用,舒服得瞇起了眼,滿足地帶笑歎息一聲,「謝謝二夫人。」
再度拿起硃筆,繼續專注地一頁一頁批閱帳本。
就在他批到最後幾頁時,門外白鏡「咳」地一聲,叫道,「大夫人!」中氣十足異於平日,好像生怕書房裡的人聽不見似的。
夏閒娉倏然抬首,嘴角一勾,原本停在白世非肩上的雙手向下垂落。
下一刻當晏迎眉領著尚墜走進來,首入眼簾見到的便是夏閒娉俯身貼著白世非身後椅背,一雙華袖垂散在他胸前,十隻青蔥玉指交握,她擱在椅背上的下巴與他黑髮頭頂的白玉簪冠近在吐納之間,正柔然對著進門來的兩人輕笑。
不曾料到夏閒娉會有此一舉,白世非想避開已來不及。
尚墜緩緩垂下眼,精緻五官除了略顯憔悴外,沉靜得不見一絲別樣情緒,小臉上波瀾不驚的模樣與她的年紀極不相稱,彷彿只不過幾日之間她整個人已截然不同,變得深沉成熟起來。
晏迎眉卻毫不掩飾,當下就臉色一沉。
原本十分尷尬且頗為不安的眸光在掠過尚墜毫無反應的表情後,白世非的臉容跟著變淡,他隔衣拍拍夏閒娉的手。夏閒娉鬆開他站直,雙眼翹如彎月,斜瞅向對面的晏迎眉。
「不知大夫人找我何事?」白世非笑問。
晏迎眉連眼稍也不瞥夏閒娉一下,只權當其間並無此人,冷聲對白世非道,「我打算明兒帶尚墜出城,到山上的無心庵住幾天。」
十一章留人宜天晚
月黑風高,宵禁下的汴梁城被籠罩在薄煙似的暗夜迷霧中。
在城西的某家客棧,一道錦衣夜行的身影騰地躍上屋頂,在屋脊上快速行進,到了東廂某間客房,悄無聲息地一個鷂子翻身,足尖勾著拱簷倒掛而下,劍尖方觸及窗格,房裡已驟然傳出警覺的低喝,「誰?!」
懸在花格糊紙上的寒光劍刃靜悄悄一動不動,內裡也已毫無聲息,隔著一道窗欞,彷彿裡外貫通了無形的緊繃的氣勢,眼看著一觸即發。
忽地,客房門口柱廊外的庭院裡飄起一聲仿似覺得十分有趣的低笑。
緊閉房門內再度響起暴喝,「什麼人?!為何半夜三更在此裝神弄鬼!」
那笑聲低低延綿了會兒,方悠然道,「本朝招待貴客的禮賓院你不住,都亭捨和懷遠驛你也不宿,偏屈身於此等無名客棧,不知所為何來?」
隱隱約約聽出了這把聲音的主人是誰,房裡一時靜默。
「令尊雖然接受了大宋朝的冊封,令兄卻貴為契丹駙馬,我聽聞他最近不但加強兵營訓練,私底下還在本朝和契丹邊境買馬,其數目頗大,你喬裝私進汴梁一事被若報上朝廷,憑你的武藝雖能全身而退,但若宮裡對你此行起了疑心,進一步聯繫到令兄所為,由此向令尊怪罪下來,難保不會增兵壓境,對你族人加強監管防範,就不知你回去後卻如何向令尊和令兄交代?」
房中傳出一聲傲然冷哼,「廢話少說,你想怎麼樣?」
庭院裡的人笑了,令貼身侍從燃亮掛在梅枝上的燈籠,朦朧的橘光將一方無人小院照得淺淺溫明,「今夜雖無月,卻有客自遠方來,我不想怎麼樣,只想邀你及屋簷上的那位兄長下來,一同舉杯把盞而已。」
內里長時間靜默,仿如天人交戰良久。
雖說不懼這前狼後虎,卻不得不擔心,此刻甩手一走形同自絕後路,這開封府明著是天子腳下,暗地裡卻屬那人的半壁府城,這番走了以後再想在此間出入,恐怕會舉步維艱,再加上……終還是顧忌萬分。
喀地微響,似門閂被遲疑拉開,最後清晰響起吱呀的一聲,與此同時,窗後簷瓦上倒掛著的黑衣人無聲無息翻身落地。
梆梆梆,寂夜裡遙遙傳來更聲。
當天交四更,院子裡早燈滅人去,汴梁城內外的寺院敲響晨鐘,報曉人開始打著鐵板兒沿街報曉。
適逢端午佳時,趕早做小買賣的生意人更是聞聲而起,不多時販賣早點的各式攤子如雨後春筍般湧現,煎白腸,羊鵝雜碎,血髒羹,七寶素粥和散子無不應有盡有,又有貨郎挑著燒餅擔子穿街過巷唱賣,一些大食店還派出般載車,兜售各種調氣養生的湯藥和藥丸。
墟鬧一番,早市罷時,各處陸陸續續收起攤擔,回家去用早食。
白府裡,邵印一大早就已開始忙碌,先吩咐了廚房把紫蘇、菖蒲和木瓜全切成細茸,以香藥拌和,用梅紅匣子盛起來擺到神案上,又差小廝們把百索艾花,銀樣股八花,細巧畫扇,香糖果子和粽子白團等供神物事一一擺好。
白世非帶領府中拜神祭祖之後,眾人各自散去,他與莊鋒璿去了偏廳議事,準備出行的晏迎眉和尚墜則返回疏月庭撿包袱。
不過三五天,也不需帶些什麼,收拾好換洗衣物後尚墜坐在床沿休息,眸光不經意落在一旁的舊箱奩上,想了想,有些疲乏地起身,走過去把箱蓋打開,從箱底一角包得嚴裹裹的棉衣裡取出一個漆金的描花匣子。
將裡頭最上面那張摺疊方正的文書取出來,打開細看一遍,沉吟半響,終於還是將之重新疊好,又從匣子中取了幾件金製的首飾,與那紙文書一起塞入了袖底,把匣蓋子扣好放回箱中。
「墜子,夫人問你好了沒?」房外傳來晚晴的叫喚。
「這就來了。」她挽起小包袱起身出去。
廳裡僕人們已開始動手把佈施用的齋食和禮品都提出去。
出了疏月庭,晏迎眉邊走邊道,「這行車騎馬的總歸顛簸累人,若不是那白公子太不像話,我原本只打算自個兒去走一趟。」
尚墜笑笑,「我也好久沒出府了,正好趁這機會出去走走。」說話有些軟綿綿地,像使不上什麼力氣。
晏迎眉關心地細看她的臉色,「邵印差廚房送來的補湯你喝了沒?」
沉默片刻,輕聲應,「喝過了。」
「你要是哪裡不自在可得說出來,別死瞞硬撐,這病可不能拖。」
尚墜搖了搖頭,「也說不上哪裡不自在,就是偶爾覺得胸悶氣喘,全身乏力,可能是春夏之交罷,每年這種季節更替時候,我總有些不適。」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到了前庭,看著僕人們把東西都搬上等候多時著的富麗馬車,安置停當後主僕二人踩著踏子上去,垂下簾帷,坐在車廂裡等待莊鋒璿到來。
微露倦容的尚墜將身子輕倚在嵌飾著層層精繡厚幔的窗沿,剛想合上眼稍息一會,已看見莊鋒璿出現在前廳門口,他身後還跟著一人。
「怎麼了?」察覺她表情有異,晏迎眉伸手掀開簾子。
「大夫人。」白鏡小心翼翼地朝探出頭來的晏迎眉躬身長揖,偷窺了眼她旁邊神色幾分落索,又幾分疲倦的尚墜。
晏迎眉挑了挑眉,「你家公子想留人?」
白鏡涎笑討好,「大夫人真個絕頂聰明。」
晏迎眉手一拂甩下簾子,聲音從裡冷冷傳來,「你讓他找別人去。」
毫無商量餘地的口氣讓白鏡急了,「大夫人,你別為難小人啊!」求救地看向一旁已飛身上馬的莊鋒璿,卻只收到他愛莫能助的帶笑眼神。
晏迎眉不再理他,只對簾外的車伕道,「還不走?!」
白鏡狠刮一眼,把打算揚鞭的車伕瞪得腦袋一縮,他朝車廂裡勸道,「墜姑娘,公子的脾氣你是知道的!小的今日要是不能把你留下來,這府裡的下人可通通都得遭殃——」
繡簾霍地再被掀開,晏迎眉冷笑道,「那是你們白府的事,我尚墜又不是這府裡的什麼人,與她有何相關?你若再攔在這,我可不客氣了!」
白鏡既急還苦,又不知如何是好,看那車伕在晏迎眉的怒視下為難不過就要起駕,他慌得脫口而出,「大夫人!公子素來對你如何?就算只看在他讓晏大人免了牢獄之災的份上,你也不能這麼忘——」死死咬舌把後面「恩負義」三個字吞了回去。
這句話卻正正擊中了晏迎眉的軟肋,頓時讓她啞口無言,原本的怒氣再沒了依憑發作,她和莊鋒璿二人確實欠白世非良多,別說只是這幾日把尚墜留下來不隨她離開,便要她把尚墜整個送給白世非做小的,也不足以還他的恩情。
晏迎眉明白這點,她旁邊的尚墜又何嘗不明白。
人已鑽出簾外,扶著車轅踏落地面,回首對晏迎眉笑了笑,「其實我本來也在想,你難得出門一趟,我就這麼不識眉眼地跟了去,也不知會不會礙著你們。」眸光別有含意地掠過莊鋒璿。
晏迎眉臉一紅,啐地一聲,「這幾日你就安心待在疏月庭,不需搭理那些亂七八糟的人。」頓了頓,瞟了白鏡一眼,又對尚墜叮囑道,「若是廚房還給你送補湯來,可別忘了要趁熱喝,那樣才有效用,至於其他有什麼事等我回來再說。」
「你便放心吧。」尚墜邊應聲,邊示意車伕出行。
晏迎眉便垂了簾子坐回車中。
待莊鋒璿跨下健馬跟隨馬車一道出門去遠,白鏡才算是放下心,抬袖拭了拭額頭急出的大汗。
尚墜回過頭來,定定看著他。
白鏡被看得心虛垂頭,心裡暗暗叫苦,這次就算大夫人不計較他的說話,也把主子的心上人給得罪了。
「你回去告訴他。」尚墜淡聲道,「就說我告半天假,上未來夫家過個節去。」轉身向府祗大門徐步走去,原本還想著從山上回來時再找機會去一趟丁家,如今倒好,可以先把這樁事給辦了。
白鏡徹底傻在原地,卻不敢攔她,還得向守門的家僕使眼色讓他們好生放行,心想這下慘了慘了慘了,正急得團團亂轉,不意瞥見晚玉從前廳出來,他像見到了天降救兵,連忙大叫,「晚玉!你快過來!」
晚玉狐疑地依言行近,「怎麼了?」
「墜子獨自出府了,你快點跟過去。」
晚玉睜大雙眼,著慌道,「可別象過年那會兒似的把人弄丟了,公子發起脾氣來可不得了。」
「所以說你還不快跟上去!」白鏡直跺腳,恨不能把眼前人一把推出門口管她是死是活。
「哎!」晚玉挽起裙擺急急追向門外。
十一章愁似水流東
由於張綠漾也出了府,午膳時便只有白世非和夏閒娉兩人。
白世非幾乎沒起箸,只是慢慢地一杯一杯喝著酒,容顏淡到極致。
但凡經歷過年初三事件的僕人都知道,平日和顏悅色的公子一旦動怒那情景有多恐怖,由此一干下人全立在他身後三丈之外,誰也不想惹主子注意,那淡淡瞥來的一眼,冷冽眸色冰薄無情,令人心臟緊縮得全身都滲出冷汗。
白世非不哼聲,廳裡便一直沒人敢開口說話,包括夏閒娉在內,善於察顏觀色的她眼見著連邵印也極其謹慎,不若平日那般趨身上前侍候,她便也在忐忑中安靜進食,不敢輕舉妄動。
死寂般的膳廳裡只聞白世非自己動手執壺的斟酒聲。
本來良機難得,奈何氣氛太過壓迫,夏閒娉草草用罷,帶了昭緹告退。
「白公子今兒是怎麼了?」昭緹拍拍心口,彷彿仍心有餘悸,他明明既不言語,也不作何舉動,只是獨自坐在那裡,旁若無人地自斟自飲,卻就是讓周圍的人覺得不寒而慄。
「我也在想這個問題。」
「真讓人好不明白,按說今兒也沒發生什麼特別的事麼——」
主僕二人不約而同望向對方,只除出——有人上山去了。
夏閒娉不由得面露笑容。
昭緹嘿嘿笑道,「恭喜小姐的目的達到了,看來晏家那女人受不住你接二連三的刺激,這不,還真個和公子大鬧彆扭了呢。」
夏閒娉搖搖頭,辛苦了許久,也僅是讓那兩人出現些許感情上的罅隙,這顯然遠遠不夠。
細細思索一番,夏閒娉附耳與昭緹竊語了幾句。
昭緹聽了咭笑出聲,「奴婢這便出府去知會周大人。」
說罷轉身,快步離去。
在白世非離開膳廳回了第一樓後,那極壓抑的氣氛依舊籠罩著白府上空,非不得已無人願進第一樓裡稟事,至於有要務必須進稟的,面對他時無不戰戰兢兢,一個個說話極其小心翼翼。
張綠漾在日夕時分回府,前腳剛進飲綠居,後腳便聽聞侍女們繪聲繪色地描述了午膳時的駭人情景。
她和白世非算是青梅竹馬,從小一起長大,卻從來沒聽說過他曾出現這種情形,雖然明知與自己無關,卻還是沒來由的覺得有點心虛和暗慌,以至晚飯也沒出去吃,只叫人弄了些羹點送進房來,躲在飲綠居裡派莫言不時出去打聽。
跑了幾個來回的莫言還在微微喘氣,張綠漾已等不及她開口,搶先急急問道,「怎麼樣?怎麼樣?」
「公子還是一聲不響地喝酒,奴婢四方都打探過了,確實沒人知道他因何事壞了心情。」
張綠漾擔心起來,「世非哥哥為什麼會這樣?真叫人擔心死了!」在房中憂慮地走來走去,過了一會兒,像是忽然想起什麼,頓住腳步,回首問道,「那日他們幾人在棋室對弈時,你叫我一道去布下的石堆可曾被碰過?」
「一直沒呢,最近公子入夜後都留在第一樓裡,不曾出來過。」
張綠漾望了眼已黑沉壓窗的天幕,「你再去看看,實在不行我豁出去了,拚死也得去勸他一勸!」
莫言只好再次去探,卻沒多久又跑了回來,急道,「小姐,快!」
「什麼?」
「公子往那邊去了!」
在夜色的掩護下,兩道從飲綠居裡竄出的身影飛快而隱蔽地奔入第一樓西邊的石徑,偷偷摸摸踅向花叢深處,在一處三岔路口前停下,莫言掌著手中的燈籠蹲下往每條路面細細察看。
「這裡!小姐,這條路的小石子被踩散了!」
「走!」
沿著小路穿過一道籐蔓纏繞的拱門,拐了個彎後黑暗中開闊的林苑驟然出現眼前,張綠漾登時恍然大悟,難怪在第一樓正後方通往林苑的寬闊院徑上從來沒見過白世非的身影,原來此間別有曲徑通幽。
兩人又往裡走了片刻,終於隱隱約約看到前方有座亭子,夜色下依稀可見亭裡的一抹白衣身影,彷彿被她們的腳步聲驚動而回了回首。
「綠漾?」白世非問。
真個被發現了,張綠漾微怯上前,「世非哥哥……」
「來,坐。」白世非笑了笑,端起酒杯,望向遠處,「陪我喝酒。」
鐮式彎月悄然半上,湖中水榭空蕩無人,想必今夜她不會來了,未來夫家,好一個未來夫家,多久以來她始終這樣,從推拒到踐踏他對她的真心,如今還多了一個未來夫家。
看見白世非在眨眼間已三杯下肚,張綠漾按住他又要去拿新一壺酒的手,勸道,「別喝了,世非哥哥你到底怎麼了?」頓了頓,她試探道,「是不是和迎眉姐姐鬧彆扭了?」
搖了搖頭,取過酒壺,神色蕭索地仍然只是靜望著湖心中央。
張綠漾再也忍不住,叫了出來,「難不成真的為了那個丫頭?!你是不是常常一個人到這裡來聽她吹笛?」
白世非看她一眼,咧了咧唇角,勉強拉出的笑容底下澀意異常濃重,「是不是覺得世非哥哥很傻?」自嘲問道,神色蒼茫如孤城被困,既脫身不得,又無計可施,最後終於放棄突圍,在繳械的那一刻頹廢自厭中還有絲厭世。
張綠漾只覺眼眶一酸,「世非哥哥!你別這樣!看得我難過死了。」
已傾空的酒壺再斟不出半滴,此時此刻滿腹心事難以傾訴,然而因著有人陪伴在側,那份今夜尤為噬骨的寂寥像是終於可以安置,胸臆間整整擰絞了半日的一團鬱結漸漸散發開來,滲入肢骸,往心臟最深處蔓延。
自制力一旦放鬆,原本鐵壁一樣的心防便全線潰敗,酒意如滔天浪湧上頭,暈眩中以長袖覆桌,鬢顏側枕,醉眼微闔,而人猶不自知地在輕輕癡笑,彷彿思緒拋開軀體潛回了從前,過去種種美妙時光此刻正歷歷在目。
「世非哥哥!」用力搖了搖他的肩膀,張綠漾難過得哽咽起來,微紅雙眼盛滿怒意,「既然你喜歡她喜歡得那麼辛苦,不如別喜歡了!不就是一個丫頭嗎?她有什麼好的!幹嗎讓你這麼傷心!」
「你說得對……」半趴著的臉龐點了點,額頭滑下磕在石桌上,混沌中也不覺著疼,只喃喃道,「還是不要喜歡了……」手中酒杯無聲傾斜,滾落在地摔成無法復原的破碎。
風過林間,帶起枝葉一陣婆娑。
潑墨夜色下園苑荒僻,身後芙蓉樹的樹影彷彿當頭罩來,讓久候一旁的莫言開始有些怕,輕聲催促,「小姐。」
張綠漾聞聲望去,看見她時呆了呆,像是直到此刻才知道她的存在,下一瞬已吼出聲來,「是不是想我用腳踹死你!還不快點過來幫我扶世非哥哥回去!」回過頭,看著醉倒在石桌上的白世非,發誓般恨恨道,「世非哥哥你放心,我不會讓你再喜歡她的!」
彎月漸上中天,被攙扶著走到拐角的拱門時,原本已近不省人事的白世非忽然抬了抬首,眼神迷茫,混亂神思中模糊地掠過一念,才剛……好像做了一夢,夢裡隱約聽到笛聲……
星點波光映著水榭,在微粼湖面拉出長長的寂夜孤影。
遠處傳來狗吠和更聲。
十一章隱若藏風浪
端午這夜,白世非徹夜宿在飲綠居,直到第二天隅中時分才從裡間出來,此時的他便連身上衣物也全都換了,在他領著白鏡因事出府之後,府裡便像炸開了鍋,私下裡傳得沸沸揚揚。
昭緹最為自家主子氣惱不過,「沒成想給那姓張的揀了一回大便宜。」真是千算萬算不如天算。
夏閒娉陰著臉不說話,不管疏月庭還是飲綠居白世非都已宿過,惟獨她的浣珠閣始終留不住人,大戶家的下人一個個眉精眼細,再這般下去遲早會被府中那些勢利的嬸嫂兒看低,這種人又最是嘴碎,只怕用不了多久,閒言閒語便會傳出府去。
屆時別說會連累家中父母在親朋戚友前沒面子,一旦那些閒話傳入宮中,只怕日後不管自己再報上什麼都難以讓太后取信,她夏閒娉便連白世非的人都得不到,更遑論其他?
「二夫人。」門外侍女喚道,「你家裡來人了。」
夏閒娉連忙起身。
進來的是做家僕打扮的周晉,身形高大的他行走間自有一股沉穩氣勢。
昭緹斟好茶退下,周夏二人鄰案而坐。
「何勞大人親自走這一趟,捎話讓我叫人去把東西取回來便是了。」
周晉看了她一眼,端起茶杯,輕呷幾口,「夏小姐近況如何?俘得君心沒?」
夏閒娉微微變了變臉,「周大人交淺言深了吧。」
反應這般大,可見還沒,周晉不以為意,平聲靜氣道,「這白世非也堪稱半個聖人,在浣珠閣出入幾晚,純是只與你對弈而別無舉動。」放著這般模樣的嬌妻在府中,幾個月下來硬是連碰也不碰,韜隱目光再度注視過來,「就因為如此,你愈發不肯死心,是嗎?」
夏閒娉霍地從椅子裡站起,「你這算什麼意思!」
周晉目光淡淡一沉,有種武人的冷厲,讓人份感壓迫,夏閒娉一時忌憚,將還想罵出的其他說話勉強嚥回嘴裡。
「近日朝廷接連收到七八個州府的上奏,指鹽鈔引突然水漲船高,十分緊俏,官府便派人冒充客商前往交引鋪,欲出貴價購入也不可得,是故疑有商號在暗中哄抬壟市,太后問,你到底何時才能報上切實的消息?」
聽上去彷彿形勢開始吃緊,且他又祭出劉娥來,夏閒娉忍氣吞聲,「快了,做什麼都不能一步登天罷,因是太后指婚,起初白公子對我防得滴水不漏,我便費了極大工夫,而今終於近得他身,要打破他的心防讓他接受我,循序也需一段時光不是?」
周晉不再說什麼,默坐了會兒,把杯中茶飲淨,起身從袖底掏出一個小紙包,「這便是你要的東西。」
夏閒娉接過,面色有絲尷尬。
「醫官交代這藥粉相當霸道,若使得不當,輕則傷身,重則會令男不育女不孕,最好小心慎用。」那白世非是何等樣人,可別到時偷雞不著蝕把米,不小心自食其果,周晉又看她一眼,轉身時淡淡道,「你好自為之。」
夏閒娉咬了咬牙,衝著他的背影道,「有一件事還需周大人幫忙。」
周晉停下腳步,卻沒有回身,只是略帶無奈,「還需我幫什麼忙?」
「白公子有個極難纏的貼身侍從。」若到那日,倘若昭緹她們無法用藉口把白鏡引開,說不得還需周晉用武力將人打昏扔去柴房,以免他留在外間礙事。
「你擇日施計前捎話給我。」周晉冷冷道,頓了頓,像是終於忍不住,不無譏諷地拋下一句,「沒想到堂堂兵部尚書家的小姐卻爭不過一個丫頭。」便想以身相許還得使出此等手段,他頭也不回出了房門。
夏閒娉愕立不解,他這話是什麼意思?什麼爭不過一個丫頭?
話說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此時疏月庭裡晚晴、晚弄和晚玉正面面相覷。
若說白世非在浣珠閣雖也曾待到半夜,但總歸離去,還算給他與尚墜之間留了一線生機,那麼端午節在飲綠居整夜不出,在旁人看來,無疑於是為兩人冰冷的關係徹底打上了死結。
然而,奇就奇在,個個都以為墜子這回肯定得氣瘋掉的時候,她的表現卻出人意表。
只除了晚弄在閒聊中無意提到從鄧達園處聽來的管事房規矩時,她曾出聲打斷她的說話,蹙著眉心問了句,「你說什麼?漏洩庫房轄物及帳房所管錢數者,都會被杖擊出府?」
「沒錯,二管家是這麼說的,怎麼了?」
她迄自陷入沉思,只對晚弄的問話下意識搖了搖頭,神色間似微有領悟,對她們三人再度提起的白世非夜宿飲綠居的話題既沒反應,也不好奇,彷彿毫無關係的局外人一般,一概不聞不問,置身事外處之泰然。
沒有人明白她不同以往的反應從何而來,由是才令晚晴等人覺得惴惴不安,已經看不透她的心裡在想什麼。
最後還是晚晴率先開口,相勸道,「要不是你去了找丁大哥,公子也不會喝醉,我聽那些嬸兒私下說了,男人醉死時行不了事,我估摸著公子也沒那麼容易失身,你就不要計較了。」
尚墜沒理她,只是端著熱騰騰的湯藥輕輕吹氣。
一旁晚弄嘴快,「這也難說,公子便行不了事,可誰知道那位會不會霸王硬上弓——唉喲!死晚晴,你掐我幹嗎?」
晚晴罵道,「你是嫌墜子不夠煩吧?或者這是你的經驗之談?你個潑蹄子是不是對二管家上過弓了?」晚弄急得跳起來,伸手就要扇晚晴的嘴巴,「你再這般瞎嚼舌我可不依了!」
閃身躲過的晚晴還待再損幾句,一旁安靜的晚玉已看不下去,起身將兩人隔開,「我求求你們都歇下來吧,墜子還什麼沒說呢,你們這就打上了,真是不知所謂。」
晚晴以手指戳她額頭,「就你知所謂,這幾日當完值後總是神神秘秘地獨個兒出府,你說你都幹嗎去了?」
原本專心慢慢抿喝著湯藥的尚墜長睫微微一動。
「我……我娘這幾天老毛病又犯了,我抽空回去看看她罷了。」晚玉怯聲如蚊,低得幾不成言。
「別說我沒提醒你,也就咱家公子寬宏海量,且大夫人不問事,邵管家又為人慈藹,故而府中門制寬鬆,若是在別個士人家裡,你便觸了『無故不得出中門』的規制,只怕早被主母杖撻了。」
「我以後曉得注意了……」微弱聲線壓不住心底惶恐,明顯透出一絲不安,晚玉低頭道,「我一會還有活兒要幹,不和你們多聊了。」匆匆告辭而去。
「她這是怎麼了?模樣兒怪怪的。」晚弄好奇道。
尚墜抬起眼,望向門外柱廊裡漸走漸快的背影,回過首來,沉思了會兒,向晚晴道,「晚玉可是典雇於府中?」
「可不是,當初她家裡窮,姐妹多,都快活不下去了,她爹聽說白家心善,便尋到府門來,邵管家奈不過她爹苦苦央求,最後出七百貫與他立了十年典身契,而今一晃眼,也已過了五年。」晚晴說著說著,輕歎起來,「我們也幸得是寄身白府,倘若流落在外,難保不會被主人逼納收房,始亂終棄,萬一碰上妒心重的主母,只怕免不了還會被加事問罪,鞭撻逼殺。」
晚弄聽了,也心生淒涼,「一日為婢,終身為奴,律法說是至多只能賣身十年,年滿當送還,事實上談何容易,真能像白府這般,在約滿後切切實實出得了門的又有幾人。」
「你我至少還有一片好瓦遮頭,有些官富之家,典雇時更是故意避立年限,使人永無出期。」這汴梁城裡比她們還更淒苦的不知萬千。
有幾戶人家的婢女能如她們這般好運,偶爾午後得個空兒,還有閒情逸致感懷一下身世,悵惘將來歸宿何方。
晚晴望向尚墜,語重心長道,「你也別嫌我囉嗦,像公子那般品行高潔從不曾淫亂家中婢女的男子當是世間難求,你倘還不好好珍惜,真要遭天打雷劈。」
尚墜放下手中空碗,密睫輕顫,久久沒再說話。
十一章靈犀又點通
當石榴花小朵小朵開滿枝椏,花團錦簇耀眼的時候,汴梁城突然大張旗鼓,在各州街要路貼出告示,指官府擬蓄錢二十萬緡,在京城設官收購交引,每張鹽鈔將較私營交引鋪的五貫賤收價高給五十文,以五貫五十文收進,望眾所周知。
榜文貼出後,各大金銀彩帛交引鋪無不嘩然。
本朝由鹽鐵司執掌鹽政,下設京城榷貨務主辦鹽的專賣和鹽課收入,律法規定鹽商必須憑鹽鈔運銷食鹽,鹽鈔由榷貨務發放,令商人付現,按錢算請鈔引,鈔中載明鹽量及鹽價,商人憑鈔到鹽產地請鹽。
無鈔引而偷販鹽者,會被官府問重罪。
一方面由於每年發鈔多少皆視鹽場產量而定,是故為了獲取盡可能多的鹽鈔份額,大小鹽商之間競爭劇烈,無不極力打通鹽鐵司和榷貨務的層層關係,又或使盡其他法子。
另一方面不少沿邊郡縣從事販鹽者少,造成積年滯鈔不用,這些偏遠郡縣更需要日常用物,有眼光敏銳的客商看準了機會,便解運糧食物品到邊州,易換鹽鈔,往往一趟有數倍入息,得鈔後有的直接去鹽場支鹽,有的則把鹽鈔賣掉換取現錢。
由此,通過賤買貴賣鹽鈔來謀利的交引鋪便應運而生,但凡官府設立了榷貨務的地方,都有家財殷實商人開設的交引鋪戶,其數量之多,規模之大,交易之頻,涉額之巨,又以舉世繁華成行成市的京城為最。
白府的書房裡,逢朔望日例行的議事已經進行了半個上午。
白世非幾乎沒怎麼說話,眉宇微凝,似乎在專心傾聽屬下的匯報,然而帶點迷離的眼神又彷彿靈魂早已出竅,只徒留肉身在此而思緒不知所蹤,可是,每到鄧達園想輕聲提醒他時,他卻又會忽然開口問一些要害之處,這反常之態使得在場眾人無不打起十二分精神來小心應對。
要務商議完畢後,有管事終於忍不住疑惑道,「官府為何在此時突然宣佈收購交引?此前還毫無風聲,實在令人費解。」
此話一出,當即引來其他人的附和。
「上一次官收交引還是在天禧五年,距今已有十年。」
「那次是因為交引鋪的行會牽頭,幾家老字號聯手壟市,壓買抬賣鹽鈔,朝廷認可鹽鈔為幣,與銅錢、鐵錢和會子一樣公私通用,交引鋪聯手抬市會大大不利於京師國庫和各地官府的收入,自然不能等閒視之,故而被迫設官撥錢平市,使交引鋪不得為輕重。」
「難道說事隔十年,鹽鈔又次被斷了貨市?」
一時眾說紛壇,頗多猜測,最後還是議而無解,漸漸便起身散去。
直到最後一名管事也離開之後,白世非才側首望向鄧達園。
「各大衝要州府官員的變更進行得如何了?」
「已按原定計劃大體完成,只個別比較棘手的職缺還需一些時日才能安置上去,不過這對朝中的權力牽制不會有過多影響。」
白世非點點頭,想了想,「那知秦州的薛奎而今怎樣了?」
「薛大人自往秦州上任後力求節儉,不但教當地百姓改良耕作方法,而且大力促進與黨項及其他族人的榷場邊貿,又務求開源節流,據說秦州已積存糧食近百萬石,稅入過千萬緡,又核查出州民隱瞞不報的田地數百頃,收繳田租幾萬石。」
施政收效如此之大,想來薛奎在秦州定深得民心。
白世非揮了揮手,鄧達園躬身退下。
以指間輕揉眉心,有些不堪疲倦。
晏迎眉與莊鋒璿已從山上回來,知道他曾在飲綠居一宿未出後,她憤而責怪,「你到底想怎麼辦?」
他無言以對,自己也萬般無奈,一向千杯不醉的他那夜是有生以來第一次喝醉,第二天醒來便知道事情要糟。
原本擔心得要命,以尚墜的性子說不得會對他恨之入骨,哪怕一時間不會想到與他恩斷義絕,也免不了要悶在疏月庭裡一月半月不見人影,沒曾想平日性子剛阿不折的她真個事到臨頭時,竟沒有聞風起浪,只自始至終一如尋常,也就那般待他冷淡以對而已。反倒是晏迎眉為她動了氣,從回府後便怒而不允她再出疏月庭,他已經好些天沒再見著她。
她越表現得成熟,他心裡就越覺得有些把握不住的慌亂,與其問他想怎麼辦,倒不如問那磨人的丫頭到底想他怎麼辦,便要他摘下天上星,掬來蓬萊水為聘禮,他也會費盡心機辦到,可是她肯不肯登上八人大轎嫁給他呢?
「公子。」有人輕喚。
白世非恍然回神,抬首望去,不知何時邵印已走進房來,而在他身後恰巧有一道靈致的身影挽著裙擺從書房門口奔掠而過,那一剎白世非幾乎想站起來,強按下心頭衝動,他問,「什麼事?」
「府外有位法號真明的師太求見大夫人。」
白世非一怔,「什麼師太?」
邵印搖頭,「老奴也不清楚。」
白世非忽然輕啊一聲,像是想起什麼,笑了笑,「我知道了。」
懶懶地靠向椅背,目送邵印退出去,柔和眸光停留在門外不動,一會兒後,似等得有些無聊,雙手交疊,傾身向前,軟軟俯趴在書案上,俊美下頜擱於環臂而抱的纖長指間,有一下沒一下地輕咬著櫻色薄瓣似的下唇。
又過了片刻,終於看見門外尚墜挽著一名身穿灰色僧袍的師太往回走,臉上溢滿半驚半喜的由衷笑意,他心頭不禁微微牽動,夢裡落花三千,醒來一世去遠,已有多久,他沒再見過她如此純真的笑容。
便在那一剎,彷彿感應到他的凝視似的,尚墜沒來由地忽然頭一側朝裡看來,四目在那瞬間交錯,仿如將人帶回遙遠的相見之初,那一日,他披戴著新郎倌的衣裝,便百千人當中,獨與她相見在這府中的廊柱底下。
兩人都沒想到會這般心有靈犀,他的唇邊不由自主漾出曼妙勾魂的一點笑痕,柔若芳菲盡處乍見的深山寺裡桃花,又像是岩石縫隙中的寒冬枯草經意外的一夜春雨後絕處逢生,他幾乎就要象從前那般朝她淘氣地瞇一瞇眼,無奈——她只一瞥已端起小臉飛快調回視線。
遺憾地努了努嘴,可憐稚子還未識調情之趣,不過無妨,以後他有大把時光,可以鉅細無遺地對她言傳身教,那情景,便想想已覺得和美……伸伸懶腰,從椅子裡起身,微彎唇角猶笑意不絕如縷。
不自覺輕撫了撫砰砰直跳的心口,尚墜為自己的反應微有些懊惱,更多的還是心有不甘,深吸口氣,決定還是先將那人趕出腦中,她挽緊真明寬大的袖袍,「好師父,這回你可得多住些時候才走了。」
「幾年不見,小丫頭已經出落得水靈靈了。」真明慈愛道,看著她,神思彷彿飄得有些遠,爾後搖了搖頭,睿目蘊含悲憫之色,歎道,「只可惜自古紅顏,情深不壽……」
「師父怎地無端感慨起來?」尚墜輕聲道,心頭依稀浮起一道未曾忘懷的娟秀身影,整個人靜默下來。
真明以掌心憐愛地覆著她的手背,安撫般拍了拍,佛眉抬動,神色間似有點心不在焉,左右觀看著白府中的地形走勢,湖池水脈,再開口時有著一抹不明所以的隱憂。
「我待個三五日便得啟程返回壽州,到時你可願和我一道離開?」
尚墜大為驚訝,才想問個清楚,一轉頭已見到立定在身後不遠的白衣身影。
白世非面容上閃過的愕然之色彷彿比她尤甚。
尚墜斂起訝色,向白世非屈身請安,低聲為兩人相介紹,「公子,這位真明師太,是小姐故人。」
白世非點點頭,定睛望向年約五十上下,長得與尚墜有三分相像的佛尼。
真明手中佛塵一抖,微笑合什,「貧尼見過白施主。」
白世非抱了抱拳,「師太有禮。」
相互客氣幾句,原地看著兩人去遠,他轉身步入一旁的茶室,對惶恐起立的奴僕們輕說了聲「都出去」,在剎時空蕩的房內獨自坐下,沉思片刻後差人召來白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