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橫波慢慢抬起眼,看著眼前婆子,蒼老的笑容裡,自有人生積澱的智慧之光。
她慢慢摸了摸臉,是了,現在是個人都能看出她憔悴、狼狽、零落、痛苦,跌入人生深淵。
所以有人落井下石,有人傾心相扶,伸出的每一雙手,都讓她從未如此看清楚人性和人生的真義。
「您睡會兒,估計過會兒才有人查過來……」婆子話音未落,外頭拍門聲便響起,有人粗聲大嗓子的要求進屋搜查,景橫波聽著聲音,只覺得似乎並不像軍隊。
婆子臉色一變,急急開了側門招手,一邊去前院開門了,這敏捷的婆子這回走路慢慢吞吞,一邊走一邊咳嗽,踢踢踏踏地道:「來了……來了啊……」
幾個人從側門進來,迅速將景橫波又抬走了。
她被迅速抬進了隔壁三嬸子的院子,一院子的人都在緊張聽著隔壁的動靜。果然那撥人在婆子那裡沒尋著什麼,出了門又往三嬸子這裡來,一群人又緊緊張張把景橫波運往隔壁婆子處。
雖然心緒敗壞,景橫波也忍不住想笑,人民群眾的智慧果然是無窮的,這情勢似乎就像以前語文課本裡百姓掩護地下黨或新四軍,真想不到自己居然也有扮演傷兵的一天。
擔架忽然一側,被褥掛在門邊,一群人著急行進,嗤啦一聲掛下了一道布條,景橫波剛想提醒,那邊搜索的人已經進門。
一群人又貼著這邊門縫緊張地聽隔壁動靜,果然搜索的人一無所獲,準備離開,眾人正要舒口氣,忽然有人站住,道:「那邊是什麼?」接著便聽見腳步聲向側門走近。
眾人頓時緊張起來。
那邊三嬸子臉色慘白——布條掛在門縫上,招搖顯眼,藏在籐蘿架後的門被發現了。
那發現布條的人伸手去推門,推不開,立即道:「拿柄斧子來!」
三嬸子忽然掙脫按住她的人,大步奔向門口,對著街口大喊:「快逃!您快逃啊!」
「追!」那搜索的人立即把手從門上縮回來,帶人追了上去,只聽見咚咚腳步聲,大聲呵斥聲,人體撲倒的聲音,還有三嬸子「啊」一聲短促的慘叫。
隔壁婆子小院,所有人都凝固住了。
變故不過一霎,驚心動魄。
景橫波半支起身子,臉色慘白,手指微微顫動。
看看周圍人臉色,她忽然掀開被子,就要下擔架。
既然發現了側門,婆子家還會被搜查,她不能再連累這些好人。
一雙手按住了她,她順著那雪白的手視線上抬,看見是先前那個和她說情況的少女。
「去我家。」她輕聲道,「我家有個地窖,特別難找,絕對安全。」
「不行,我不能再連累你們。」景橫波下了擔架要走。
剛站定,身子一晃,她苦笑一聲,發現自己暫時移動不了。先前出耶律府接連幾個瞬移,耗盡了她的力氣。
少女攙住了她的手臂,對身後人們打個手勢,半推半拖地將她拖出了婆子家的後門。
她的家也不遠,更破舊狹窄,卻真的有一個非常隱蔽的地窖,就在灶屋下的柴禾堆下,鐵皮和地面幾乎一色,站在面前都不一定看得出。
不容景橫波拒絕,那少女便將景橫波推了下去,又讓自己十來歲的弟弟也跟著下去照顧景橫波。
「無論如何不許出來!」她厲聲囑咐那少年,「死也不許!更不許陛下出來!」
「不許出來!」那少年目光發直,看上去似乎有點遲鈍。
景橫波睡在一地白菜土豆上,嗅著地窖裡渾濁的氣息,心裡有種空茫的安靜。
明明無所歸依,卻似尋著安寧。
上頭很快又有了動靜,搜索的人可能不止一路。
這回搜索時間很長,但是感覺還是一無所獲,景橫波聽見有沉重的腳步聲在灶屋來去,將要撤出。
她輕輕舒口氣。
忽然有腳步聲一停。上頭安靜了一陣子,景橫波直覺不好,爬起身來,那少年立即上來拉住她胳膊,黑暗裡眼眸閃閃發光。
景橫波正要拍拍他手臂安慰,忽然聽見上頭「砰」一聲悶響。
聽起來像是人體被推撞在地面的聲音。
隨即又是一聲細弱的哭叫,似乎是那個少女聲音,但轉瞬就沒了,也不知道是忍住了,還是被摀住了。
景橫波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出事了!
不是發現了地窖,那少女也不會主動搏鬥,這是……
一瞬間很多猜想一閃而過,她直覺此刻發生的是最糟糕也最容易發生的那一種,她記得這姑娘相貌頗清秀,而且家裡也沒人,似乎就她和弟弟相依為命。
如狼似虎的官差士兵,稍微起一個壞心,她便萬劫不復!
她微微一動,動不了,那少年還拉著她手臂,力氣竟然很大。她回頭看那少年,黑暗裡眸光發直,動作卻執拗。
這是個半癡傻的孩子,卻很聽他姐姐的話,姐姐說不出來,那就不出來。
景橫波掙扎,那少年卻忽然一個猛撲,將她撲倒在地,在她耳邊道:「不出去!」
景橫波撞在一堆土豆上,後背硌得劇痛,一時無力推開。
耳中聽見上頭掙扎聲響,似重拳擊在心上。
她一動不動,半晌,有淚珠從眼角,緩緩流下。
這是她在事變之後,第一次流淚。
翠姐死的時候她沒流淚。
宮胤讓她服毒的時候她沒流淚。
毒發的時候她沒流淚。
一刀捅進宮胤胸膛的時候她沒流淚。
一路逃亡,受盡苦痛,她的淚水始終乾涸,似被那層地獄黑色毒火燒盡。
她以為自己此生不會再流淚,便縱再笑,內心深處永凍冰層,然而這一刻,地窖裡,塵土下,那些不相識的人一再的犧牲,終讓她知人間滋味無數遍,未必只給自己最苦一種。
原本哀莫大於心死,只餘一片火燒雪落之後的空茫,此刻她的手指慢慢蜷緊,聽見內心深處冰層湧動撞擊,而雪在燒。
我必不將頹廢沉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