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胤忽然開了口。
「本座尚未發話,你們爭什麼?」
他聲音不帶絲毫煙火氣,眾人立即凜然不敢說話。
此地最有話語權的,還是他。
雖然他口口聲聲不干涉襄國內政,但他每句話都份量極重,因為只要他出行,上萬玉照龍騎就會在襄國邊境待命,一個時辰可直下崇安。除了襄國國主外,沒有任何人能在此刻調動軍隊來抵抗宮胤。
「天不可有二日,國不可無一主。」他說話還是那麼簡單,「本座回帝歌後,將會請女王王命,封和婉公主為襄國護國長公主,於國主重病期間代理國事。當然,公主年輕,諸般國務當有指定重臣輔佐,不可獨斷專決。重臣人選,此乃襄國內政,本座不予置喙。由公主自決。」
一直嗡嗡嗡的人群,議論聲戛然而止。
國師已經表態,公主將會成為護國公主,國主一日不痊癒,她就會是國家的最高統治者,而世子才兩歲,等他長成,最起碼有十年,襄國會是和婉公主的。
而國師要求指定輔政大臣,公主之前沒有嫡系,此刻誰先擁護她,誰就可能成為新一代主子的新寵臣!
話雖這麼說,畢竟局勢未定,此刻帶頭向公主效忠,事後出現反覆,引起清算怎麼辦?
官場忌諱應聲蟲,卻也忌諱出頭鳥,一時眾人目光閃爍,面面相覷。
雍希正忽然推開攙扶他的人,緩步上前,掙扎著對和婉拜下。
「臣雍希正,拜見護國長公主。」
一個頭磕下去,砰地一響,決然。
第一個效忠的副相,足夠份量,也足夠號召。
和婉低頭看著那人烏黑的發頂,袍角殷然的血跡,一時竟至癡了。
癡心與真愛,深情與無奈,這世上情意二字從來不講緣分,一出出都是啼笑姻緣。
這個男人深重的愛意她到此刻才知,只覺千鈞之重,承擔不起。
而自己愛的那個人……
她目光轉向紀一凡,紀一凡也大步要來,卻被襄王后死死拉住了衣袖,這平日裡瀟灑自如的男子,此刻便如當初茶樓相會她要他私奔時一般,眼神殷切,卻又滿臉為難。
和婉心中長長唏噓一聲,忽覺只一日夜,地覆天翻。
以為的愛摻雜了太多阻礙和功利成分,以為的恨卻在現實前被真摯擊碎。
少年浮華輕佻的感情一霎間如水流過。
恍惚中似明白了什麼。
她彎下腰,攙起雍希正,輕聲道:「多謝雍相。日後便要多多依仗雍相了。」
雍希正對她微微一笑,只覺得自己從小看到大的小女孩,在這一刻終於長成。不勝欣慰。
有人帶頭,有宮胤坐鎮表態,後頭的效忠便順理成章。來客退到一邊,屏息看襄國的大臣們流水般上前參見長公主。
誰也沒想到,一個公主的定親儀式,最後竟成為一個朝代的結束和另一個朝代的開始,襄國政權將在今日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公主攝政的時代,此刻開端。
見證了這一刻,眾人依舊心中茫然,連和婉自己心中都朦朦朧朧,不明白怎麼忽然就發展到了這一步。
似乎這一步,是許多人精心計算的結果,有人設計,有人參與,有人推動,有人因勢利導,最後成就她,而成就她似乎也不僅僅是為了成就她,是為了更深遠的未來。
那未來是什麼,她不知道,也不打算探究。
在一些人如天人一般的智慧謀算之前,只需要臣服等待便好。
這是屬於她的小智慧。
人走到一個位置,便會順應那位置的高度去做重新思考,此刻她再去想一日之前自己關於逃婚私奔以及在儀式上殺了雍希正的計劃,和自己一刻之前還心心唸唸的愛情,忽覺遙遠而可笑。
那些都不重要,不再重要了。
正如國師所說,王者無私事,你要的也許只是小小一件東西,但最後蔓延出的結局,很可能就是一宮,一國,他人一生。
沒有任性的權力,只有拚搏的人生。
她轉身,對宮胤躬身,姿態端莊而尊貴。
「稍後帝歌會有旨意傳達。」宮胤淡淡道,「請長公主先行處理好此刻事務。」
「是。」和婉心領神會。
「不!」襄王后忽然抱住襄王,一躍而起,「女子不可以攝政!王位只能是定兒的!我不允許!大王你醒來!大王!來人!救護大王!」
她忽然發出煙花信號,星彩一線直入長空,襄王后和她的護衛抱住襄王便往後退,和婉看了看宮胤,宮胤在椅上喝茶。
「王后失心瘋了!來人!攔住她!」和婉厲喝。
幾條人影爆閃而出,攔向襄王后,又有幾條人影從宮內衝出,和這邊接戰,護住王后向內宮退去。和婉立即道:「御林軍!攔住王后,違抗者,」她頓了頓,「格殺勿論!」
「和婉!」紀一凡撲上來,攔在她面前,「你不能!那是我姐姐……」
和婉腳步一頓。
眼前是深愛的男子,和她對抗的是他的長姐。
眼前是他哀切的求情的目光,一如往昔深情款款,一語不發已足夠令她沉迷忘言。
對面是他姐姐憎恨的敵意的目光,一如往昔充滿戒備,一直都是她和他之間的壁壘。
這樣的抉擇。
她不用回頭,也感覺到身後宮胤的目光淡淡瞥來。
事情還沒定局,國師還在等著看她的表現。
如果她此刻優柔寡斷,或許他就會將一切收回,一個擔負不起重任的利益代言人,他不需要。
擁有並不稀罕,可失去便面臨地獄。
她以前不懂,此刻懂了,紀一凡以前懂,此刻卻似不懂。或者他懂,但裝不懂,所以妄想以情意來阻攔?
她深深吸一口氣。
「紀卿!」她厲聲道,「你要犯上作亂嗎!」
紀一凡一怔,抬頭深深望定她,眼前堅毅漠然面容,令他震驚又覺陌生。
和婉卻已經繞過他,決然向前走去。
紀一凡怔怔看著她背影,只覺得此刻她脊背筆直,長長的裙裾在鮮血中緩緩逶迤,這般高貴姿態,熟悉又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