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祁一低頭,渾身一僵。
景橫波清晰地看見他的手背忽然綻出青筋!
一霎僵硬之後,便是顫抖,越抖越急,以至於景橫波竟恍惚聽見他齒關因為憤怒微微碰撞的聲音。
她心中一緊,沒來由地覺得不好,同時也覺得疑惑——耶律祁隱忍深沉,能屈能伸,剛才都能跪下,被那般羞辱嘲諷都能一笑了之,認識他這麼久,雖見他讓步失敗多次,但她也確實從未見過他沮喪失態,是真正內心強大的人。
是什麼樣巨大的打擊,令他痛苦如此?
「家族容不下反骨賊!自有懲治手段!」老者斷喝,「你行差踏錯一步,便斬耶律詢如手指一根!你現在敢起來,老夫就下令斬第二根!」
耶律祁身子一顫,砰然跪倒,膝蓋觸及地面卡嚓一聲,地上碎石無數,可以想見這一跪,膝蓋定然破了。
但他卻似沒有感覺,雙手撐地,低頭看著面前的東西,撐地的手竟在發抖。
景橫波運足目力,也只看見一點白白的影子,這是……手指?
詢如?
這名字有點熟悉,她仔細想了想,似乎耶律祁提過?
「萬恨詢如家姐因你遭受噩運……」
是他姐姐?
「你服不服!聽不聽!」老者怒喝逼問,「家族的命令,你敢再說一句不聽?」
耶律祁抬起頭來。
只這一瞬間,他額頭已經汗濕,烏黑的發貼在玉白的臉頰,色澤對比得令人驚心。
「你們……」他聲音再不復先前悠閒,字字森然,「對詢如……」
「你想怎樣?」老者警惕地退後一步,「耶律祁,你武功高,一身反骨,但老夫勸你,別鬼迷心竅,做下讓自己後悔的事!今日我等前來,有家族授意。你若敢對我們動手,我們便放出煙花,詢如便會立即被處死。」
「就算我們放不出煙花,」另一人獰狠地接道,「今夜之內我們不回去,明天詢如那賤人一樣會被處死!」
「家族這次來到城中人手極多,不允許出一分差錯,我們有任何不對勁,詢如都會被處死!」
「耶律祁!」老者大吼,扔出一枚藥丸,「吃下去!然後回到景橫波身邊!今夜之內殺了她!不然,你就永遠見不到你那瞎子姐姐了!」
「吃下去!」
「立即吃!」
火光將幢幢黑影映上山壁,化為巨大的猙獰的群像,持利刃,舞悍刀,逼向中間雙手撐地微微顫抖的身影……
吼聲激盪,山壁上的滲水,撲簌簌落得更急。
吼聲之後,就是令人窒息的寂靜。
霏霏從洞頂上倒躥而回,大眼睛慢慢對景橫波眨了眨,景橫波點點頭,又搖搖頭。
她唇角微微翹起,似乎還是在笑,只是弧度斜而邪。
半晌,洞裡響起耶律祁的語聲,微啞。
「好,我吃。」
一眾人等笑得如意,洞壁上黑影顫動不休。
耶律祁慢慢伸手去抓那藥。
眾人笑聲如豺。
景橫波挑起眉毛。
耶律祁伸出去的手,忽然向後一伸,一伸便伸進了身後蜿蜒流過的淤泥池,五指如鉤,猛地向下一抓!
「嘩啦」一聲,泥水四濺,巨大的黑影騰空而起,泥水中一個巨物竟被他單手抓起,半空中狠狠一掄!
「砰。」一聲悶響,風聲猛烈,那團巨物狠狠地砸在人堆裡!那老者首當其衝!
老者一抬頭,便看見頭頂巨大黑影砸下,泥水嘩啦啦傾倒滿頭,他大驚退後,身後的人卻跌跌絆絆,動作遲緩,他全力出雙掌想要抵擋,卻已經慢了一步。
風聲如虎吼,眼前黑暗降臨。
巨物砸下的沉悶巨震,整個山腹都似被震得嗡嗡作響。
老者半身被壓住,哇地噴出一口鮮血。
他瞪大眼,嘶聲道:「你竟敢……你竟敢……耶律祁你瘋了!你中毒之後妄動真氣,你的手……」
他話音未落,耶律祁已經掠了過來,半空中銀黑色衣袂飛閃,似一隻蒼青色天穹上飛渡的夜魔。
另外幾個沒砸到的人,來不及扶那老者,拔腿就跑,但步子不知道為什麼歪歪斜斜,喝醉酒一般。
耶律祁落下,一腳踩在老者臉上,將他的怒罵踏成慘呼,隨即決然拔劍,向下一刺!
「哧。」一聲,鮮血飆飛,紅紅白白射上洞壁。
耶律祁踩著老者的腦袋飛起,腳下那張臉滿是死亡前的驚駭,眉心一個對穿的洞。
「耶律祁瘋啦!快逃!快把消息傳出去!」
那群人被這一劍的殺氣和神威驚得連拔劍都不敢,轉身撲入黑暗中,身後不遠,就是可以出山的山縫,跑在最前面的人,一邊跑一邊伸手入懷取煙花。
銀黑色衣袂烈烈飛舞,劍光在紅白液體之間飛射,直追那群奔逃的人背影。
「哧哧」連響,劍尖連穿三人,後心穿出的鮮血貫成長虹。又如血橋橫跨陰暗山腹。
劍光太快,以至於在半空中亦連成白虹,將整個山腹照亮,黑暗中白氣縱橫,切割黑暗如落雪。
飛劍落,寒氣生。嘶嘶之聲不絕,每一聲都收割一條性命。劍起、劍落、血濺,血落,都只在須臾之間。人體不斷倒地砰砰之聲,如重鼓擂在大地上,片刻地面上就橫陳一地屍首,而他一路踏屍首而去,衣袂橫飛,足底不染鮮血。
他背後景橫波仰起臉,眼神迷醉,雪亮的劍光將她臉色映得斑駁,眼眸也似生利光。
這是她第一次見耶律祁施展劍術,沒想過那個風流懶散,笑起來都似帶三分醉和魅的耶律祁,一手劍術竟如深夜狂雪,狂亂而凌厲,放縱又收斂,收放之間乾淨絕倫,讓人感覺一分力氣也不曾浪費,而姿態飄舉,恰如寫一首帶血的詩。
景橫波想著他因暴怒出劍,以殺氣寫詩,一生從容自在,不喜絕地決裂,卻願意為兩個女子,暴起殺人,自蹈絕境。
心間微熱又一冷,她撫住心口。
「救命——」最後一人奔向山縫之外,已經看見縫隙漏進的冷冷月光,只差一步就能踏向生的空曠,手中煙花已經拉開引信,也只差一步,便將燦爛直飆長空,寫在遠處等候消息的人眼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