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白舉起杯。
唇角忽然勾起一抹邪邪的笑。
然後。
將一杯酒,緩緩倒在她髮髻上。
明城的身體,忽然就僵硬了。
粉紅的臉瞬間煞白,嘴唇抖了幾抖,似乎想說話,又似乎已經說不出,似乎已經被這夜漫天的風雪撲面,堵塞了咽喉。
酒液順著髮髻緩緩流下,流過額頭,流在她睫毛上,睫毛承受不住那力量,酒液又顫顫落下,似流淚。
她眼角確實有液體,緩緩流了下來,和酒液混在一起,流過的肌膚,火辣辣的。
「大……大統領……你……你是不是誤會我了……」風雪裡,裹著厚厚大氅的她泣不成聲,支離破碎的語音被風吹去,抬起的眼神依舊楚楚,是責備和不解,還有無窮無盡的傷心。
這是令鐵石心腸也要軟化自責的神態,但英白依舊在笑。
「男兒飲酒,只敬當敬者。」他柔聲道,「我總不能敬一個婊子,只好敬您頭頂的王冠了。」
明城如遭雷擊,楚楚神情在臉上徹底凝固。
英白對她頭頂七寶黃金飛鳳王冠,裝模作樣鞠個了躬,笑道:「啊,陛下的王冠,您覺得這酒好喝嗎?啊,陛下的王冠,夜了,請恕微臣告退。」
他直起腰,看也不看女王一眼,大笑而去,寬大的衣袖飄舞在風雪中。
「噹」一聲,酒杯墜地。明城身子一軟,倒在雪地裡。宮女驚惶地呼叫護衛,英白頭也不回地去了。
壬申年臘月二十九。
玉照龍騎大統領英白,出京。
這一夜的雪,和那夜不同,始終沒有下得很大,只是一直落著雪珠,簌簌不斷。
一條纖細人影,踉踉蹌蹌,在雪地上前行,棉靴將地面雪珠不住踩裂,發出嘎吱聲響。
她身後,有宮女惶急地跟著,卻不敢發聲,也不敢阻止。
女王受了打擊,似乎發了病,伺候的人喊了半天護衛,卻根本沒有人理會。今晚侍衛得了國師特賜,允許在公署內烤火吃肉。暖和的爐火前聚滿了人,誰也不會在乎一個宮女淒聲的呼喊。
其實還是有護衛在的,靜庭四周,永遠佈防嚴密,只是那些在暗處肩頭覆雪的人們,都冷然盯著雪地上那個人影,眼神裡沒有憐憫,只有憎惡。
讓她發瘋吧!
讓她作死吧!
誰在風雪夜逼走了那位,誰就在風雪夜,自己嘗嘗那苦果吧!
蒙虎立在牆上,看著雪地裡那個跌跌爬爬的身影,神情更冷。
他眼神忽然一動,轉向靜庭——宮胤忽然開門出來,直接往側門去了。
蒙虎神情一緊。
隔壁,就是景橫波當初的寢宮……
自從那夜之後,那緊閉的側門,再也沒有打開過,侍衛們無人靠近那裡,但有時眼光掃過,都會怔怔的,彷彿忽然看見側門打開,女王陛下端著各式各樣的菜餚點心,笑聲朗朗地走進來。
每個人都會在此刻展開笑容——親民隨和的女王陛下,點心送不出去從不生氣,會招呼所有人來吃,甚至會盤腿坐在樹下和他們一起分吃。
迷離回憶的笑意,會被那緊閉的側門一瞬擊碎。
那一刻,每個人心裡都滿滿悵然。
不僅是側門,連那紅楓林,攬勝閣、飛闌亭、萃華樓、冶春湖……所有她曾遊玩的,曾踏足的地方,他都不再踏足。那曾記取她大聲告白的九孔長橋,更是孤零零跨越水面,再無人與其上對河照影。
但還是避不了啊,整個靜庭,哪裡都滿滿關於她的記憶和氣息,逃不掉,躲不開,不過是在日復一日的沉默中,將往事細細碾壓。
原以為這門也永遠不會開啟,眾人在等著國師下令永遠封鎖那門的一天。
沒想到,今夜此刻,側門開啟。
他緩緩走了進去。
蒙虎看一眼國師,再看一眼遠處的明城,她一路茫然跌撞,似乎也往這個方向來。
蒙虎想要提醒,最終沉默。
有種沉湎不能驚擾。
至於那撞上的,看她自己的命罷了!
景橫波的寢宮,一片黑暗。
她離開沒多久,殿室一直有人打掃,但不知為什麼,空氣中便沉澱了一種塵灰的淡淡氣味。聞起來滄桑而久遠。
或許當主人不在了,宮室也就失去了靈魂。
他輕輕地走進來。
或者不像走,像夢遊,雪白的衣袂在一地雪珠之上逶迤,卻連最細小的雪珠都沒踩碎。
夢一般地走進,夢一般的沉溺。
風尖銳地刺過來,胸口隱隱作痛,他恍惚想起,似乎那裡傷口猶在。
他緩緩抬起手,那裡,靠近心口,她曾落火熱之吻,喃喃誓言要將他溫暖,不久之後,同樣的位置,一柄刀代替那吻,冰冷切入血肉體膚。
誰將落雪偷換春風,從此長日深寒。
他蜷起手指,指節抵著傷口,似乎這般壓緊,才能找到肉身存在的證據。
腳下道路如此熟悉,以至於他閉著眼睛也不會走錯,再向前三丈,就是她寢殿的台階。
台階以前很光滑,自從她有次在上面滑倒後,他就下令將台階包上了麻石,這樣下雪也不怕滑了。
雪下了,人卻沒有再踏上那台階。
台階三步,雪珠子簌簌地滾落,一級一級,叮叮有聲。
再前面,沒有門檻。
她不喜歡高門檻,始終不習慣,一開始無數次在高門檻前跌了個狗吃屎,後來這殿和他那邊的門檻都鋸了。她這邊還好,他那邊群臣便遭了殃,好點的,總是在過那不存在的高門檻,做個傻傻的高抬腿,運氣不好的,也跌個狗吃屎。
他沒有抬腿。
一片雲般過了。
入殿七步,屏風。
屏風原本是雙鳳朝陽,她給換成了前朝著名美男子茅之南的繡像屏風,然後他又給換成了大荒神話傳說裡七花仙的繡像屏,她又說這七個女人醜死了,天天瞧著會令她變醜,最後兩人協商,換成了現在的萬彩牡丹。
她滿意,他也滿意。她喜歡牡丹艷冠群芳,他覺得唯有牡丹才配她的丰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