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此刻,有個人打算為她包餃子。
餃子,於她就是年啊……那些在研究所的歲月,平日裡都是吃食堂,過年的時候,小蛋糕會良心大發,整上一桌年夜飯,回回吃得她們打嘴巴不肯松,回回過年她和太史闌都要為搶食打一架。但是每次吃餃子都會安靜下來,熱氣騰騰的大鍋裡,飄蕩著雪白晶瑩的餃子,個個鼓鼓囊囊,透著翡翠嫩黃色的是韭菜雞蛋餡的,透著粉紅淡綠色的是三鮮蝦仁餡的,透著明黃的是蟹黃豬肉餡的,還有純白的鱍魚餡,雜色的海鮮餡……一人一個蘸碟,醋醬油蔥花,四個人頭碰頭在大鍋裡撈餃子,各自尋找自己喜歡的口味……那些逝去的年節,那年節裡氤氳的熱氣,那熱氣裡,人生最飽滿的團聚的滋味……
耶律祁的動作很快,真的很難想像這麼一個風流雅艷的人會包餃子,但也許人生得漂亮就是不一樣,他做起這樣的事來,嫻熟靈巧,姿態依舊優雅,餃皮在他手上翻飛,依次點過五個雪白小瓷盅裡的餡料,餡分五色,深紅豬肉、粉紅蝦仁、黑色木耳海參、嫩黃雞蛋蟹黃,綠色菠菜,色彩鮮明得讓人眼睛發亮。眼光還沒從那繽紛的色彩中拔出來,那雪白的手指已經幾彎幾折,出來的餃子更近似於一朵五色鮮花,頂上五星形狀翻出五個口,每個口裡露一點深紅豬肉粉紅蝦仁黑色海參嫩黃蟹黃綠色菠菜,油汪汪在雪白的褶口招搖,景橫波只看了一眼,就覺得口水氾濫得要把自己給淹沒了。
一開始她看他這樣的人幹這種細緻活計,想笑,到得後來卻肅然——一個男人,如果連這樣的事都能幹好,那天下也沒什麼事是他做不到的了。
他的廚藝,是詢如要求的,一個男人能將姐姐這樣的話聽進去,他的心,想必也就可容納這人生百態了。
不知不覺又想到那人,那是高山雪天上崖,巋然堅硬不可奪,而耶律祁,卻是自長天蜿蜒而下的流水,不動聲色,輕快捲過。
爐火跳躍,微光昏黃,映得他眉宇輪廓似蒙一層金光,燦爛而溫和,她見他額頭微微起了汗水,想著他重傷未癒,不僅有些憐惜,抽了帕子往他額上一按。
他正在此時轉頭,一轉頭就迎向香氣淡淡的帕子,他似乎沒想到她也能有如此舉動,不禁一怔。隨即飛快抬手,像先前按住她手指一般,按住了她拿著帕子的手。
「別動……」他聲音似呢喃,透三分慵懶三分不捨三分調笑,「……難得見你這麼溫柔,我幾疑做夢,且讓我這夢做久一點……」
語氣淡淡,似春風在錦繡華室內一轉,卻又惆悵淺淺,因為知道轉瞬要被冬風捲去。
景橫波定了定,哧地一笑,手指用力,乾脆將帕子整個蒙在臉上,在他臉上狠狠捋了一把,大聲道:「來,一二三,用力擤!」
帕子底下耶律祁噗地一笑,無可奈何地道:「你果然就是最會煞風景的那個……」自己拿了帕子,向後懶懶一躺。
也不知道是累還是心潮起伏,他此刻臉上微微酡紅,點染微有些蒼白的臉色,眼眸瑩然似生光,烏髮散散地披下來,在胸膛上軟軟一盤,其下肌膚晶瑩如淡蜜,而他飛起的眉梢和微微勾起的眼角,都氤氳淡淡桃花色,艷得像凌空招展的一匹彩錦。
而姿態慵懶,是一種無言的誘惑。
景橫波立即轉開眼,去看小蒸鍋裡蒸著的餃子,嚷嚷著好了沒?
一隻手按在她手上,將她的爪子拿開,耶律祁聲音溫柔,「仔細燙著。」
景橫波只好縮手,只覺得他身側四周都有火箭,咻咻四射,躲哪都似能被燙著。
「差不多了。」耶律祁拿開鍋蓋,雪白琺琅瓷盤上,五色餃子花一般開放著。
耶律祁夾出一小碟給她,提醒一聲小心燙,景橫波一口咬下去,口腔裡立刻盈了豐潤的餡和飽滿的鮮汁,味蕾被充分刺激,歡快得似要跳舞,她忍不住瞇起眼,歎一聲:「想起了小蛋糕……」
耶律祁側頭看著她滿足神情,蒸騰的熱氣在空氣中凝結出許多細小的水珠,凝結在她長而翹的睫毛上,晶光閃亮,而她紅唇撅起如一朵花形狀。
這一刻她神情溫軟,看起來平靜而家常。
他能鮮明感覺到,這一刻,只有這一刻,她才徹底收去那風雪之夜後隱藏的凌厲和痛苦,真真正正放開心懷,體驗這一刻年的味道。
是的,年的味道,他想給她的味道。
除了這個,還有什麼能撫慰那日之後,她心中留下的巨大的空洞和疼痛?
本來這一頓年夜飯,他和七殺天棄他們都計劃好了,要每個人出手,為她做一頓最熱鬧最難忘記的年夜飯,沒想到計劃不如變化快。所以此刻,哪怕傷重,哪怕危機仍在,哪怕時間緊迫,他依舊想履行心中對她的承諾。
只為她此刻神情。
一刻也好。
「這家廚房師傅手藝一般,麵條和餃子皮都不夠勁道,等我好了,親自給你擀一回。」耶律祁又開始包餃子,景橫波原以為他是打算給自己吃的,誰知道他順手從她手指上捋下了那古銅色戒指,旋開機關,滴出一滴液體,抹在了蒸盤上。
「等下她去獻舞,你將這餃子敬獻,就說是你親手做的。」耶律祁喚來瑤夫人交代。
瑤夫人似是猜著他要做什麼,驚嚇地拚命搖頭,「不!不!大王一定會讓我先試吃的……」
「這不是毒藥,只不過是讓人骨軟筋酥的藥物,我現在還不想殺金召龍。」耶律祁淡淡一笑,將一顆藥丸彈入瑤夫人口中,「你儘管試吃好了。」
瑤夫人神情惴惴不安,卻也只好收聲。她初見耶律祁時,眼神很有幾分驚艷,只覺得軒轅家的二公子比起他,簡直就像烏鴉比之綵鳳。但這蕩漾的眼光不過幾瞬,這靈敏的女子,就已經嗅見這風流男子談笑間,危險的氣息。
尤其當她看見他招招手,遠遠的,廊簷下掛著的鳥籠裡那只很會說話的鸚鵡,就忽然倒斃之後。她就恨不得離他三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