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聲音仔細分辨,也很清朗好聽,說話的人似乎年紀根本不大。
他一發聲,那些影子忽然一停,灰霧中影影綽綽,漸描輪廓。
景橫波倒抽口氣。
此時才看清這些人,已經不太像人,每個人都瘦得發薄,紙片一般。週身皮膚發灰,只剩眼睛還有黑白色。手長腳長,細溜溜的,一看就是在沼澤地裡滾久了才能造就的體型。
「瞧你們就像亢龍軍,好像還是封號校尉?哈哈居然會有封號校尉進來送死,可讓我給等著了!」說話的還是那個首領,所有人中他似乎最年輕,口齒最清晰頭腦反應最快,他格格笑著從影子群裡滑出來,輕輕一飄就到了封號校尉人群之前,抬手一指,「嗯,成孤漠手下?」
這人雖然淪落至此,但天生氣態風采,竟然依舊超乎人上,那一指隨意而睥睨,似乎早已是深入骨髓的習慣動作。封號校尉們也是號令千軍的人物,竟然在他這一指之下,下意識退後一步。
沒有退的只有那個高個漢子,金絲面罩紋絲不動,手擱在刀柄上,聲音聽起來甕聲甕氣,「閣下何人?似乎和我亢龍有過節?不管舊事如何,儘管出手便是!」
「過節?」那人重複了一句,「過節?哈哈哈哈。」
他忽然又狂笑起來,笑聲不見悲憤,卻見森冷,四面濃霧忽然飛速捲動,大片大片胡亂撕扯,似有無形之手,在將天地悍然撕裂。無數碎草捲著淤泥嘩啦啦倒飛而起,撞擊在四面山石上,擦過封號校尉們臉頰邊,便留一道血痕。
他一怒竟似有天地之威,封號校尉們駭然再退一步。
「過節?不,不,你們亢龍軍還不配和我有過節。」他急促地滑了幾步,像是大人物在富麗廳堂之中踱步,昂著頭,「成孤漠勉強算一個。明城那個小婊子算不算?嗯,既然是婊子,自然不算。宮胤算一個……嗯,就是宮胤!」
景橫波一震。
這麼久,她還是第一次聽見有人用這麼狂放輕鄙的口氣,提起宮胤。
宮胤是大荒的神,享盡世人尊崇,耶律祁和他平起平坐,也從未貶低過他,他的敵人對他或恨或忌,但也從不敢侮辱輕視,因為輕視那樣的對手,只會證明自己的無知。
這少年,是年少無知,還是真有底氣?
「你是誰?」封號校尉們似乎也為這人的狂傲所震驚,大聲喝問。
「不認識老朋友們了麼?」他哈哈大笑,轉頭對身後影子們道,「瞧,他們已經不認識我們了!」
影子們默然無聲,卻有一股凝重的悲憤之氣,悄然瀰散。
「他們竟然不認識我們了!」他依舊在笑,笑聲越來越高,「這才幾年,生死搏殺過的老熟人,都不認識我們了!」
「生死搏殺的老對手,不認識我們了!」
「這泱泱富貴的黃金部,不認我們了!」
「這整個大荒,都不認得我們了!」
「也許等我們找到鏡子照一照,我們自己也不認識自己了!」
越笑越高,越笑越蒼涼,整個山谷中尖銳笑聲激盪,如劍一般刺出沉積數年的怨憤和恨意,山石在簌簌地落,漫天的飛雪在山谷上空被悍然打碎。
景橫波只覺得空氣發緊,心也發緊,那聲音裡太多不甘恨意,沉重如這底下萬丈淤泥,讓人承擔不起。
「當年我的槍,收割了你們多少性命,你們不記得了。」他張開雙臂,在笑。
「當年你們的蛛網,曾經無數次試圖打探關於我的秘密,你們不記得了。」他大笑。
「當年你們的蜂刺,曾經組織了對我的十三次暗殺,你們不記得了。」他厲笑。
「當年你們的鼴鼠,曾經把地道挖到我帥帳之下,你們不記得了。」
「當年你們在我手下連敗三場,敗得魂飛魄散,望風就逃,如果不是宮胤拚死上城親自督戰,你們還得敗第四場,你們不記得了。」
「當年我仗劍夜踏成孤漠大營,三十六封號校尉組陣阻擋,死十一,最後我還是一劍穿一人胸膛,將劍刺入了成孤漠左胸,如果不是軍隊中出現叛徒,宮胤以反間計令我功虧一簣,我就不會被自己人背叛,被擒,被廢武功,被打入死牢,被遊街示眾,被不明真相百姓撕咬血肉,被押入天灰谷……這些,你們都,不記得了!」
山谷中寂靜如死。
所有人被這一連串暴風驟雨的質問,被這質問中包含的驚人巨大秘密,震得險些忘記了呼吸。
天空忽然有綿密的雪飄下來。
這一連串真氣激盪的喝問,竟然撕裂了上空霧氣,落了這谷中第一場雪。
或許是英氣不滅,悲憤不滅,呼號上蒼,自有感應。
冰冷的雪片落在眾人臉上,才將此刻震驚的情緒喚醒。
有人狂聲嘶叫,聲音充滿恐懼。
「玉白金樞,龍城少帥!你是裴……」
「殺!」他厲聲截斷了那句呼喊。
過往名號,連自己都不願再聽,每一聽,都是舊瘡撕裂,是新傷再生,是在絕望境地看往日鮮血漫過繁華,再回首一谷空茫。
不,不要聽。
舊日不可重來,無處救贖,就讓今日鮮血,洗去不該有的記憶。
「殺!」影子們齊齊一聲厲吼,身影連閃,封號校尉們絕望地發現,他們的身法比剛才更快了一倍,行動間隱有陣型。
而他們,毒傷將發,強弩之末。
「收束,後撤!」還是那高大漢子發號施令,只是聲音也有了孤注一擲的慘切。
面前這人,不是鬼,不是魅影,卻比鬼比魅影更可怕。少年成名,名動天下,齊名玉照統領,連戰連勝的新一代戰神,連國師都曾贊「論兵法,裴樞天縱英才,可謂第一。」當年流星隕落,多少黃金部少女迎門痛哭。
封號校尉永不屈服,心內卻已知結局。裴樞這樣的人,無論落於什麼境地都可再生,所有人確實都不配做他的敵手。
殺氣激盪。
血將染紅大地。
忽然上頭有人懶懶一聲,「采身邊淺藍苔蘚,塞那個總亂笑的傢伙嘴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