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影一閃,熟悉的氣息,果然,耶律詢如到了哪裡,耶律祁便也來了。
但景橫波已經沒法和他打招呼了——幻兔忽然發出一聲奇異的尖嘯,聲音詭異。
「啊啊!不好意思又錯了!」紫微上人的聲音忽然又炸了開來,「我才發現,這是只有控心墮魔能力的幻兔!是最能引誘人內心苦痛黑暗致人死地的獸!在七峰山惡獸中排行前三!分數更改,分數更改,現在改成五分!五分!」
可惜景橫波已經沒法和老坑貨算賬了,尖嘯聲起,她心頭一陣翻滾難受,隨即,她面前的景象便換了。
巍巍宮闕,紛紛大雪,她在玉照宮牆之上,俯瞰著底下廣場,廣場上茫茫人海,無數人抬起頭,張著嘴,她聽不見聲音,卻能看見那些憤怒的臉孔。
身側站著一個人,她知道是誰,卻又不想轉頭去看。
聲浪漸漸捲了來,她聽清楚了。
「國師,請誅女王!」
她退後一步,手扶宮牆,凝視著城下,心中知道下一句話是什麼,但是問不出口。
問不出口。
一問出就是慘烈的結局。
她不願!
但此刻心越跳越急,血液在澎湃,在衝擊著體內的氣海,她知道這問題必須問出口,否則自己就會走火入魔。
問,還是不問?
耶律祁撲到了景橫波身邊。
他帶著姐姐過來,一到這裡,就讓耶律詢如去纏紫微上人,自己衝到景橫波身側,看她毫髮無傷,微微放心。
對面有一隻灰兔子一樣的東西,蹲著,以一種無辜無害的姿態,在吃著松子。
耶律祁沒空關注那兔子,他發覺景橫波有些不對勁。
她臉色發白,面容僵硬,目光定定地盯著前方一點,但卻根本沒看著那一點,倒像透過那裡,看更遠的天地。
她眼神裡有微微的厭、深深的痛和無盡的恐懼。
是什麼讓她疼痛和恐懼?
他盯著那雙烏黑眸子裡漂浮的黑色的幽火,只覺得自己的心似也慢慢抽緊。
一定有什麼事情發生了。
然後他聽見景橫波,對著他,用一種幽冷、緩慢、充滿絕望的聲音問:「宮胤,想殺我嗎?」
耶律祁震了震。
一瞬間他想糾正,他永不願做任何人替身。
他想大喊,驚破她此刻夢魘。
然而多年來掙扎作戰的經驗立即告訴他,此刻,她在破境。
她曾受至重之傷,卻不得發洩,強自按捺,以嬉笑掩蓋內心創口。
看似完整如意,實則危機重重。因為天下任何宗門的重要心法,首先就要求一個完整強大,毫無裂痕的心境。
用黏膠黏好傷口,再塗上一層鮮艷的紅,不代表那心,就再沒了傷口。
這是潛伏的暗疾,窺伺在她成就武學的路上,不能擺脫和真正放下,她就隨時可能爆發危險。
今日結果,關係她今後能否天地有大自在,關係心魔能否破盡。
他吸一口氣,此刻才聽清楚那句問話,心頓時鈍鈍地一痛。
帝歌雪夜逼宮那夜,他在府中,和面具人長談帝歌大勢,忙著勾心鬥角。雖然後來知道了經過,但當日她和宮胤之間的私密談話,他是第一次聽見。
相愛的人之間,竟曾有這樣的問話。
他不知道宮胤當日怎麼回答,他卻只想在此刻,助她一臂之力。
以一個新結果,覆蓋當日深雪舊痛,換一個新天地。
「不。」他立即道,「橫波,這江山天下,沒那麼重要。他們鬧他們的,我們走我們的。」
景橫波微微一震。
一片冰冷中,聽見這樣一句話,就似看見飛雪之中,忽然亮起了一盞燈。
走我們的。
大笑拂衣歸矣,向名花美酒拼沉醉,天下事,公等在。
她心中有一處冰涼,微微一震,破了。泛起一股溫暖的氣流。
下一瞬景象忽然又轉,長長宮道,她雙手捆著鎖鏈,身後是押送她進宮的反對派大臣,對面是衣衫如雪的他,一身冰晶琉璃徹。
「宮胤,你好狠。」
下面是一場戲,或者說,她當時以為的戲,其實不是戲?還是所有的場景,都是戲?
耶律祁閉了閉眼睛。
他知道這段對話的下文,因為當時景橫波和宮胤,是當著群臣的面對話的,所有人都聽見了。
他知道這些對話,是景橫波深痛於心的癥結,無論將來是怎樣解釋,那一刻傷害終究已經造成。
從他的立場來說,他沒有必要去幫宮胤重建在景橫波心中的形象。
然而這關係到景橫波的心境。
他終於開了口。
「橫波,相信我。」
她又是微微一震,心深處某處「啪」地一裂,迴旋起一片雪白的氣流,如明月濛濛之光。
場景又變。
宮殿裡到處都是陰暗的角落,陰暗的角落裡站滿陰暗的人。每個人面孔都模模糊糊,只有站在廊下的他,雪一般清亮和冷。
她手上沾滿粘膩的血,那是翠姐的血,翠姐的屍體還在她懷中,一寸寸冷卻。
「宮胤,你剛才為什麼不在?」
為什麼不在?
耶律祁上前一步,接住了她茫然抬起的雙手,緊緊握住,用掌心溫暖她此刻的冰冷。唏噓一聲,聲音輕柔。
「我在,我一直在,給我時間,我一定回來。」
她又是一顫,體內塵散光生,射一抹筆直的光。
再下一刻,還是那錦繡堆玉的殿室,明城在激憤地滔滔不絕,他沉默站在廊下,面容凝定如雕像。
她緩緩抬手,對著他,按住了自己的心口。
「宮胤,這麼久,這麼久,我和你,是真心還是假意,是傾心相待還是有心暗害,是想奪權,還是僅僅想奪你的心……告訴我你知道。」
說完這句話,她有點茫然地退後一步,肺腑深深地痛起來,記憶告訴她,這個問題,沒有等到答案。
耶律祁面容也漸漸蒼白。
他看得見她眼底一寸寸燃起的光,也看得見那些光在瞬間之後如被風吹滅,他看見她神情的掙扎,在糾纏過去和希冀未來之間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