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這壓迫感對他不存在,他仰起頭,迎著她眼睛,清晰地道:「讓我在你這避一避。」
「不幹。」她嗤之以鼻,「你吃定我了?我憑毛要給你避?我又不是你姐。」
「現在叛徒應該在全城搜捕我。」他自顧自道,「我在這裡避上一日,等稍微好轉,天黑了,你送我回影閣總壇。」
「做夢。」她道。
「路上可能有點危險,不過我有辦法。」
「關我毛事。」她道。
「送我到總壇之後,我有重禮相謝。」
「姐有答應你嗎……嗯?什麼重禮?」
「你想要的。」他加重語氣,「在玳瑁生存的很多必要的東西。」
她不說話了,托著下巴,眼神飛來飛去,似在精密計算。
他卻好像已經沒什麼要說的了,又舒舒服服躺下去,果然是吃定她的樣子。
她很想讓他吃癟,可是現在她已經不是那個,凡事只求自己痛快的簡單女子,她已經學會了將個人意願放在一邊,先考慮利益。
影閣能在大荒遍地勢力已經成型的情況下,還擠進了這鐵桶江山裡,可見能力不小,穆先生所能提供的好處,也許真值得她冒冒險。
話說回來,她要做黑水澤女王,掌握玳瑁,也不能和所有的玳瑁勢力交惡。正常情況下,應該扶植被排擠的,拉攏勢弱的,打壓最強的,現在穆先生被玳瑁江湖勢力聯手暗害,正是她適合拉來做同盟的對象。
心裡願意了,臉上還不肯放軟,她哼了一聲,道:「給點押金先。」
這話原是擠兌他,她想著他受傷在外,哪可能帶著什麼好東西,誰知道他真的伸手入袖,掏出一個籐編的圓圓的東西遞給她。
景橫波接過來,拿在手裡才覺得挺有份量,顯見籐條裡包著什麼東西。那籐觸手溫軟,看上去極有韌性,她試著撕扯一下,果然沒有扯開。
「錦羅籐。」穆先生道,「姬國特產。不懼火燒不畏刀劍永不腐爛。對其中包裹的任何物體都有滋養作用。姬國貴族女子有用它做衣服的。」
「籐條裡是什麼?」她問。
「不知道。」他答得妙。
「不知道你給我?萬一裡面是毒藥呢?」
「錦羅籐極其名貴,能用它來包裹的東西當然更名貴。哪怕是毒藥也是珍貴毒藥,你不虧。」
「話是這麼說,但既然這籐打不開,我要它有什麼用?」她把玩這東西,覺得這造型平平無奇,根本看不出裡頭會是什麼。
「籐條不能以外力打開,但這是籐條編的,自然可以解開。」他道,「只是編得特別複雜,得慢慢研究。這是女子活計,不適合我們男人做,所以,送你了。」
看她還是一臉不滿意模樣,他又道:「錦羅籐之所以叫錦羅,是因為這籐本身就有溫養肌膚,令肌膚細膩光潔,如錦如羅的功效。你便是解不開這籐條,戴在身上,也自有好處。」
這話倒中了景橫波的意,笑瞇瞇地道:「瞧不出你一個大男人,倒和女人一樣細心。」便將這東西佩在腰上香囊裡,並沒有貼身戴,打算等和司思匯合後,讓他看過有沒有毒再說。
戴好之後,一抬頭,卻見他凝視自己腰部,眼神頗有些奇怪。似歡喜似惆悵,又似有深深的寂寥。
看她看過來,他又轉眼。兩人又陷入了不說話的尷尬中,片刻,他拿起身邊的人皮面具和銀面具,一一戴上。
她看他慢慢抹平人皮面具的接縫,心中有種奇怪的感覺,忍不住要刺他一下,「要不要給你找點粉來,把接縫抹平些?」
他手一停,隨即淡淡道:「也行,記得拿上好的天宮粉。」
她嘿嘿冷笑,「乾脆拿女人皮給你再貼一層?」
他手又一停,唇角一彎,「你能不這麼噁心嗎?」
「吃人肉不噁心?」她大白眼翻得像媚眼。
他的聲音似歎息,「我沒有。」
「我看見了。」她嫌惡地退後一步,無法原諒他竟然把那手夾到自己盤裡。
哪怕是虛應那些江湖大佬,她也覺得這樣的男人,太沒血性。
他沉默,似乎並不打算再解釋,唇角一抹笑意,還是那般淡淡羞澀,卻又生出成熟男子的魅力,很奇特的氣質。
他似乎並不太在乎她怎麼想,存在自有歡喜。
景橫波覺得那種神秘又粘稠的感覺又來了,趕緊轉移話題,問他:「今天精神咋樣?」
他看樣子又要躺下來,「不行。」
窗戶縫裡透出微光,晨曦初露,新一天開始了。
景橫波爬上床,跪在他身邊,低頭看他,露出惡意的笑意,「受傷是不是很無聊?給你變個戲法好不好?」
他定定地看她。
然後眼神,慢慢變了。
景橫波臉上,漸漸出現了變化,雪白的肌膚上,蔓延出一片片黃色,像一片黃色淤泥,漸漸漫過雪地,塗染了一地斑駁。
這忽然的變化著實有點可怖,她冷笑看著他,雙手按住他的肩,準備等他嚇得要起身的時候,湊上去裝女鬼好好嚇嚇他。
他卻沒有驚叫,也沒有起身,卻微微抬起手,似乎想要摸她的臉,那眼神……
那眼神,有緊張,似乎還有……憐惜。
他的手抬起一半,隨即落下,並沒有失態——因為他看見了她惡作劇的眼神。
這眼神讓他確定這臉,其實沒有事。
她看他穩穩地躺著,有點失望,冷哼一聲,無趣地放開他,坐起身整理頭髮。
對面就是桌子,桌上有鏡子,鏡子裡能看見半個自己,和半個躺在被褥上的他。
景橫波理著頭髮的手,忽然一頓。
她發現他在看她。
模糊的黃銅鏡,映不出清晰面貌,卻能感覺到他的眼神。
不是厭惡,不是嫌棄,是……憐惜。
比剛才更深,更明顯的憐惜。
似乎他從這張斑駁的臉上,看到了她的努力和放棄。
努力去做一個合格的強者,放棄了當初最在乎的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