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決定的,應該是她,而不是他人的強力意願。
她已經在招兵,在治理三縣,必須要先形成自己的權威。
正想著怎麼令暴龍退讓,忽然外頭傳報:穆先生到。
景橫波一怔,心中猛地一跳。
一跳之後,她怔了——自己怎麼會有這樣的反應?怎麼竟然會緊張?
這兩天忙著曲江之戰,她似乎也將穆先生拋開一邊,然而此刻聽這名字,心中沒來由便一緊,忍不住要想到當日影閣山門之前,遇見穆先生時的奇異感覺。
那種似陌生似熟悉又似陌生的,令人心如亂麻要發瘋一般的感覺……
她這一失神,堂下哪個不是人精,頓時眾人表情各異。
七殺胳膊一陣亂搗,竊竊私語「快看快看!小妮子不對勁!」
英白目光一閃,仰頭喝酒。
裴樞盯著她臉上神情,臉色一變。
人影一閃,裴樞直接躥出去了。
景橫波被驚醒,霍然抬頭,就只看見裴樞的背影,這傢伙跑太快,她喊都來不及。
她暗叫一聲「壞了」,趕緊一閃追出。
裴樞一陣風般到了前院,門口處,銀面具青衣的穆先生,正含笑等待。
看見裴樞出迎,他似乎怔了怔,裴樞卻對他笑了笑,客氣地大聲笑道:「先生來了啊。」
暴龍這神態,這自來熟語氣,讓穆先生又是一怔,追出來的景橫波遠遠聽見,鬆了一口氣,放緩了腳步,準備好好和兩人介紹一下。
眾人都還沒反應過來,裴樞已經穿過人群,哈哈大笑走到穆先生輪椅前,彎下身,雙手扶住輪椅把手,逼近了穆先生。
他毫無敵意,眾人以為他是領女王令,出來迎客人的,便讓開到一邊。
輪椅上穆先生一抬頭,就看進他眸子,看見他滿面笑容,眼神卻冷若冰霜。
穆先生一怔。
「我不喜歡你。」裴樞俯臉,狼一般盯著他,語氣直接乾脆,「所以,從哪來,就回哪去吧!」
「吧。」字還沒出口,他抓住把手的雙手稍稍用力,哧一聲輪椅離地,他將輪椅向後一扔,輪椅頓時越過門檻,倒滑了出去。
嘎嘎一陣急響,輪椅退回到門外,裴樞哈哈一笑,雙手虛虛一攏,大門啪一聲關上。
「穆先生忽然有急事,走了。」他對旁邊目瞪口呆的護衛們道,「咱們也回吧。」
此時景橫波正走過來,一眼看見大門關上,一怔。
「他走了。」裴樞面不改色道,「有急事。」
景橫波過來的角度,看不見裴樞剛才的動作,但她並不相信這借口,穆先生不可能不見她一面就走的。
她忽然聽見外頭巷道的驚叫聲和人體跌落聲。
裴樞也聽見了,臉色一變。
景橫波身影一閃,已經出門,一眼看見外面巷子已經雞飛狗跳。
穆先生的輪椅在飛快倒退,穆先生人已經飛起,但輪椅的去勢止不住,驚得街上人四處逃竄,一個地攤已經被撞翻,眼看那輪椅將要撞上一個躲避不及的老婦,半空中的穆先生倒飛之中,抬掌猛擊那輪椅,輪椅凌空翻了個滾,生生在老婦頭頂翻過,砰然落地。
兩力相交必有反彈,穆先生身形因這一掌,無法控制地向後跌飛,而後方,就是一條城中河,河邊水車,正在飛快轉動。
人要撞上去,不說會被裹進去絞死,至少要受傷。
眼看穆先生身形無法控制,就要撞上。
水車前忽然多了條人影。
她張臂去接。
「砰。」一聲,穆先生撞入這人懷中,引起「啊」一聲尖叫。
叫的自然是景橫波,她摀住胸口,痛得眼底快要泛出淚花。
她那美好的本錢,雖說過了發育期,但這麼猛力一撞,還是很痛的。
一個人撞過來的衝力這麼大,她也始料未及,下意識退後一步,懷中穆先生急聲道:「不要!」
話音未落她又哎喲一聲,覺得頭皮一緊,頭髮已經被扯住。這才想起身後是水車,並且因為剛才那一撞,已經被帶動,她的頭髮捲進了水車的橫槓之間。
懷中穆先生一抬手,啪一聲劈掉了半邊水車,伸手將她的長髮慢慢扯出來。
他人還在她懷中,因為不能站立,便得靠她撐著,此時伸手撈發,手臂越過她的肩,身體壓著她的胸,臉頰快要擦過她臉頰。
淡淡男子氣息逼來,她有點不適應,想要推開他,但此時頭髮還扯著,又顧忌到穆先生腿腳不方便,只一猶豫,他已經撈回了她的發,捧在手中。
幽香馥郁,觸手柔滑,似乎也是剛才她身體相接那一霎感受,他目光垂下,心弦一顫。
剛才那一刻她奮不顧身,身體相接,為的到底是他,還是……他?
他苦笑一下……這樣的替換顛倒,一開始還樂在其中,漸漸便能嘗到苦澀滋味,他忽然懂得了她那種不斷懷疑又不斷推翻的感受。
不知是喜,還是憂。
景橫波心中,那種奇怪感覺又來了。
在她的想像裡,穆先生撈回了她的發,應該會塞回給她,順便責一句她的不小心。
然而此刻,穆先生捧著她發的神情怔忪,似乎因為某些事不能確定,有所迷茫。
她印象中的穆先生,清逸堅定,從不迷茫。
所以她迷茫了。
好在他的迷茫和她的迷茫都只是一刻,隨即他解下髮帶,將她的髮束上,她的髮帶在剛才的動作中,已經滑落水中。
他手法很快,隨意挽了一個髻,河水倒影裡,她的側影看來慵懶風情。
這一霎她心中流過歐陽修的詞。
寶髻鬆鬆挽就,鉛華淡淡妝成,情落游絲無定,有情還似無情……
她忽然恨小蛋糕當初逼她背詩詞,有些句子太切中心情,叫人心中磨折,無所遁形。
他的手從她髮髻落下,輕聲道:「你挽髮也很美……」
他語氣如此柔和,似夕陽下遠山盡頭風吹過金黃一枚落羽。
那羽毛落在她心尖,輕輕搔動,她眼前卻升騰起一片迷茫的霧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