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步聲沙沙,和傾覆的砂石聲混雜,隱約有七殺的呼喊傳來,她不想回答。
此時此刻,她不要被拽出這大殿,失去也許是唯一一次探查真相的機會。
前方轟然一聲,半截橫樑倒塌,砂石滾滾而下,同時落下的,似乎還有一樣東西。
她身影一閃,將東西抓在手中。
是個面具。
泥制的土地公公面具,已經被劈裂了兩半,斑駁的印痕裂在唇部上方,看上去似正在大笑。
笑什麼?
笑世間癡迷愚昧,真假難辨。
這張面具,被天棄戴在臉上過,被她抓下來過,她抓裂了面具,卻沒有抓開真相。
面具粗糙,磨礪著她的手掌,微痛的卻是心。
她癡然半晌,才將面具包在衣服裡,繼續向前走。
倒塌的震動引起迴旋的風,有什麼東西被刮了過來,她伸手一抄。
還是一件衣服。
還是一件太監服。
青蓮色,鑲白邊,和剛才那件差不多大小,她深吸一口氣。
本來應該記不得,但此刻忽然就想起,這是襄國王宮裡看見過的,太監衣裳。
曾有一個人,穿著這件衣裳,跪坐在她對面,輕輕替她繫上腰帶。
彼時他青蓮色的衣襟便垂落在她膝邊,白邊和月光浸染成一色。
再次抓起衣裳嗅嗅,這回衣裳上,有霉味,有灰塵味道,有苦澀氣味,還有點極淡的硃砂氣息。
她在衣裳下擺,找到很多紅色的泥點,很細小,她用指甲摳了一點,聞聞。
然後在記憶中找到了熟悉的氣味。
那一日摸爬滾打,一地丹泥遍身沾染。
衣裳在掌中無意識地搓揉,一顆心也似落入爐鼎,配以水銀硃砂,灼以熊熊烈火,練一顆九轉迴腸真相丹。
這件衣裳她也收起,栓在另一邊腰上。
繼續向前。
一座屏風,「轟」地倒塌,屏風上一件衣裳,落入她眼簾。
是一件連帽黑色緊身衣,江湖大盜的常用裝扮。
衣裳上的味道,有泥巴味,有稻草味,衣裳一角有輕微的燒灼痕跡。
曾有一個人,說他是個盜墓者,挖地道到王宮避難,和她共度一日夜。
那時候他一身黑色緊身衣,連帽頭罩將五官遮得嚴嚴實實。
脫下那層偽裝,看清楚真相。
頭頂上有一樣東西在飄揚,那是一件灰色的,毫無特色的衣裳。
但那衣裳上有個面具,是普通的半邊面具,邊緣上沾著點血跡,這面具,是當初裴樞在擂台招親的時候,戴過。
囂張的裴樞,復出後踢到鐵板,一個灰衣人撕下他的面具,給了他一個難忘的教訓。
那面具當時被裴樞丟棄,是什麼樣的有心人,將它撿起?
「噹」地一聲響,一枚酒壺滾落她腳下,扁扁的,不大,壺口凹了一塊,造型熟悉。
她蹲下身,認真看那酒壺,如果沒記錯的話,這酒壺,是斬羽部初遇「英白」,「英白」和裴樞一場大戰,從陰無心屋中打到屋外,砸壞了的。
後來那「英白」就不怎麼捧酒壺了,再後來離開溫泉後的英白,又捧酒壺了,而且換了個酒壺,比這個大很多。
與其說換酒壺,還不如說,換了人。
頭頂忽然有風聲,聲響尖銳,她偏身一讓,嚓一聲,一樣東西釘入她面前地面。
前端是一截管子,後面是鏟子形狀。
七峰鎮墳地,十三太保秘密基地,那白髮的殭屍,遞給她一把這樣的鏟子。
挖個洞,過地道,在那裡她得了三門四盟的秘密,也在心中種下了一個難解的秘密。
「嘎吱」一聲響,似乎有什麼在殿後碎了。
她轉過殿後,看見一個橫倒的櫃子,砸碎了不知什麼,櫃子下露出一隻木輪子。
這間屋子幽幽暗暗,裡面有個人偶,穿著青衣,梳著順滑的長髮,臉上卻戴著面具。
半截的銀面具。
她凝視那人偶半晌,慢慢走過去。
墜落聲轟轟,卻遮不住步聲沙沙,那不是向前的腳步,那是向後的回溯,是將過往一點點重新以腳步丈量,告訴自己離真相曾有多近。
她一步步踏在泥塵之上,聽見心臟也似被磨礪的聲音。
精美的銀面具,在暗處幽幽閃光,嘴角似噙一抹神秘的笑意。
她輕輕掀開銀面具,下面還是一張面具,人皮面具。
她再掀開那面具,下面還是一張面具。
因為木偶是黑色,而面具是白色,所以這面具的接痕,便特別清晰。
在胸膛處。
她盯著那胸膛黑白一線,身子忽然細細顫抖,如風中葉。
當初她的手指也曾在那面具上盤桓,只差一線便能掀開第三層。
是沒有發現,還是心中隱約,不敢不願,不肯承認?
不肯承認那許許多多的過客,那些莫名對她好的人們,都是他,都是他。
那逃亡密道裡,挨她一刀後不去療傷,等在那裡,吃力背著她,給她指引出穆先生和新世界的老太監。是他。
那襄國夜風裡,和天棄互換身份,伴她於屋頂上,偷聽耶律祁和緋羅夜談的人,是他。
那和婉寢宮前,在雍希正的殺機下,將她帶走,帶她到那地下密室丹爐,以一場假打,騙她吃下那顆王室傳說中的金丹的太監,是他。
那在襄國監牢裡,以一個挖錯洞盜墓者形象,從地底鑽泥而上,解了她體內毒性發作,替她撫平金丹燥性的黑衣人,是他。
那招親擂台上,給了裴樞一個難忘教訓的灰衣人,是他。
那在斬羽部追躡而來,在熱澤藥池中,相伴她和戰辛鬥智鬥勇的英白,是他。
那在七峰鎮墳場地道下,拖她進棺材,陪她闖密室,助她得了許多江湖秘辛的白髮殭屍,是他。
那忽溫柔忽清淡,忽熟悉忽陌生,忽近忽遠的穆先生,有一個,是他。
不,不止這麼多個他。
襄國大戶宅院中,放倒她,給她療傷的,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