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自己隊伍日漸龐大,應該是一種很好的感覺,尤其在自己要千里回奔,營救基業的時候,會更加踏實。但不知道為什麼,景橫波每次抬眼四望,看著四周那些黑色的、沉默的、毫無聲息埋鍋造飯或者行軍的沉鐵士兵,總有一種不安而壓抑的感受。似乎那些連盔甲和刀都絲毫沒有光芒的士兵,是一個個幽魂一般的影子,在視野的前方無聲消失,在不知道什麼時候,無聲出現。
她以為這是自己的特別感受,可是有次,她看見擁雪站在高坡上,看著底下,神情若有所思,她走過去,和擁雪站個並肩,才發現高坡底下,那群沉鐵士兵在洗澡。
默默地洗澡。
一大群人,足有幾百號,在一條河裡洗澡,所有人都是一個動作——默默撩水洗澡,起、落、起、落……
沒有水聲,沒有喧嘩,沒有笑鬧,如果不是站在上方親眼看,甚至不會感覺到底下有幾百號人。
景橫波忍不住打個寒戰——這種感覺,難以形容。像隔著屏幕看默片,你只知道動作,不能確定人物內心。又或者像看見一群非活物的東西,他們有人的軀體,但卻沒有人的活氣,甚至沒有靈魂。
她記得自己前世看電視,軍營規制森嚴,但卻不會磨滅士兵的靈性,大兵們洗澡時,是最能展現男性野性的時刻,不鬧一鬧,幾乎是不可能的。
幾百個男人洗澡,兩個女人偷看,卻生生看出了一身的寒意。
她聽見擁雪喃喃地道:「沒有聲音……」
景橫波沒想過,沒有聲音,也會這麼可怕。
她不記得自己見過這樣的軍隊,也無法想像什麼人會訓練出這樣的軍隊。
彷彿猜中了她所想,一個聲音在她身後道:「這軍隊,叫默軍,不是我訓練的。」
景橫波轉身,就看見鐵星澤和宮胤,他們正負手站在她身後,也在看著底下軍隊。
鐵星澤目光凝重,隱約幾分驕傲,宮胤從來都是那個淡而遠的樣子,似乎誰都不在他眼底,只有一個景橫波搖曳生姿。
不過他臉色似乎不大好看,看看底下那幾百個裸男,再看看景橫波。
景橫波根本沒注意到他的目光,她的心思,都在鐵星澤剛才那句話上。
「這支軍隊自然不會是你訓練的,你一直在帝歌嘛。但是,為什麼叫默軍?」
「沉默的軍隊。」鐵星澤道,「他們所佩的刀,是沉鐵最好的鐵打製的。沉鐵沉鐵,自然產鐵最優。這種鐵的特徵,就是無光也無聲。」
「無聲?」
「以之練成兵器,只要是同等質地的刀和刀鞘,那便拔出插入都無聲。再加上它無光,任何時候,都和黑暗一體。」鐵星澤一笑,「這效用聽來無用,卻最適合執行秘密任務的軍隊使用。你知道很多殺機的洩露,就是因為發出聲音。而人越多,聲音越多。所以這支軍隊,也是我沉鐵最為秘密的殺手軍隊。你知道殺手都獨往獨來,不能大批量行動,殺手一旦成幫結隊,必定能造成災難,所以先王獨闢蹊徑,想要建立一支殺手軍隊。每個人的體重,配備,武功,武器都有要求。為了配合刀的無聲,人也必須練習得在任何時候不發出任何聲音,久而久之,便成了習慣。」
「那這樣一支軍隊,豈不是暗殺自己人最方便?」景橫波隨口道。
鐵星澤目光一凜,隨即笑道:「女王說的對。是我沒想到這一層。我心急,要求國內調撥最為精銳的軍隊,默軍就是最精銳的。現在想來,這支軍隊由先王建立,一直隱藏在邊境秘密訓練,歷來只服從歷代大王,我接位不久,自己都還沒熟悉這支軍隊,就這樣貿然召喚出來,似乎不大妥當。」
「啊,這是你的好意,我不過隨口一說,你千萬別多想。」景橫波有點不好意思,當人面懷疑人家軍隊不忠誠這種事,算是大忌,也就鐵星澤這種寬容溫和的人,才不介意了。
「你放心。」鐵星澤一指那些士兵堆放在草地上的衣甲,「他們的衣甲上,都有特殊設計。只要我願意,隨時能令他們發出聲音。他們的無聲,在我們面前,是沒有用的。」
景橫波點點頭。這才發現宮胤好像臉色有點不對,趕緊和鐵星澤道了別,下了高坡,才聽見宮胤淡淡說了一句,「好看嗎?」
「啊?」
宮胤似乎很隨意地對底下瞥了瞥。
景橫波這才想起她剛才幹的事——看一群男人洗澡。
「啊,不確定好不好看,也許比你好看,也許沒你好看,要不要實踐比較一下?」她笑吟吟托著下巴,左一眼右一眼地瞟他。
她就愛看他吃醋,因為吃醋的時候,平日裡給人感覺不食人間煙火的大神,才像忽然降落了人間,尋到了紅塵氣息。
如此,也令她安心,安心地覺得這是自己的男朋友,有體貼,有呵護,也會吃醋和爭吵,和這天下所有情侶一樣開始,和這天下所有有緣情侶一樣結成正果。
宮胤好像沒聽見她的話,從她身邊從容步過,景橫波剛撇了撇嘴,就聽見他忽然道:「晚上,一起,如何?」
「啊?」景橫波險些去掏耳朵。
「你昨天好像說背癢。」宮胤指了指她背,還是那麼聖潔淡定的神情,「不想要我擦背?」
「啊?」景橫波再次出現間歇性耳聾,怔了一會,宮胤也不等她,大步走了,景橫波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啊地一聲尖叫,拎起裙子就追了過去。
河水裡幾百個男人默默抬起頭來,看見高坡上,艷麗的女子拎著裙子,一陣狂跑大叫。
風將她的聲音,傳得滿坡都是。
「喂喂餵你等等啊,那個,我是很癢啊……記得晚上,晚上啊……說話要算話啊……不許再坑人啊……」
幾百人默默聽著,默默對看一眼,再默默看一眼景橫波,最後默默低頭,一潑冷水……
景橫波覺得今天的白天顯得特別難熬。
時間像被分割成了無數綿長的絲,牽扯纏繞,扯著天日不肯向西山落,她一邊行路一邊看著那輪金烏,在湛清的天盡頭緩步游移,恨不得一伸手把日頭拽下來,換一把黑天,咚地一聲砸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