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霎的沉默。
有那麼一瞬間,景橫波還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再過一霎,她心裡便似有火苗「蓬」地一閃。
那一閃,燃燒在她的眸子裡,似野火,燎了草木葳蕤的山原。
裴樞一直緊緊盯著她,那些肅殺的字眼似驚電長刀,劈入她眼簾,裂開的卻不是震驚,或者先前那一封已經足夠讓她震驚,她現在的眼神,灼烈卻又蕭瑟,像走在綠茵遍地彼岸,一轉身看見身後家園在烈日下逐漸消逝。
那種無法挽留和不被告知的憤怒。
「這些詔書……」裴樞頓了頓,道,「是真。」
出自帝歌,印鑒標記毫無作偽,而就在昨天,國師已經登基,並在登基當日,立明城女王為後,同時發佈命令,即將討伐敢於違抗朝廷命令的玳瑁。
這消息她馬上就能收到,他的隱瞞已經沒有意義,所以他匆匆趕回。
「我知道是真。」景橫波木然道。她也曾是女王,當然知道詔書是什麼樣的,還知道這樣的詔書,只能出自靜庭,知道這種詔書只能由宮胤親自吩咐,書記撰稿用印,由蒙虎禹春兩大近臣親自安排發出。早先她被逐出帝歌時,所接到的封她為黑水女王的詔書,就是這種制式。
然後她一抬手,輕輕巧巧將詔書拋進了火盆。
雪白金邊的詔書在火盆中迅速捲成一團,留一簇蒼黑色的灰。
她注視著那灰燼,只覺得心也似在這樣的燃燒中捲成一團,多少疑問多少心事多少煩亂被粗暴地捲起、折疊、烘烤,硬硬地挺著,在風中發出簌簌的聲音。
「裴樞,下令集結三軍。」
女子沒有回頭,平日慵懶的聲音堅硬。
「已經集結。」少帥在她身後,慢慢道,「橫戟騎軍已經開拔至玳瑁邊境,新訓練出的斥候隊已經三路向外查探,我選擇了三條路線南下,其中有一支打算從斬羽部外圍的斬羽沼澤一路走,一路從沼澤進軍,最快三天可以插入帝歌背後,為此我從天灰谷緊急調撥了所有的天星寶舟,看守天灰谷的封號校尉說沒有你的手令不能這樣大規模調撥,我把他關了起來。駐守黑水澤的一位封號校尉說給我這麼一搞,他那裡無法再駐守黑水澤西線,要和我打架,我敲斷了他一條腿。還有一個看守,意圖給黃金部通消息,我把他宰了。」說完一笑,露一口森森白牙。
景橫波想起紫蕊先前的話,長吁出口氣。
「有你真好。」她由衷地道。
裴樞笑得暢朗,少帥想到很快可以打回帝歌,將那些混賬一個個耳光扇過去,便覺得人生暢意,不過如此。
要說唯一不暢意,就是覺得景橫波太冷靜了,他原以為她會哭,會鬧,會歇斯底里撒潑,那樣他便可以和她扭打,讓她冷靜,借出自己的懷抱,供她鬧累了於其中痛哭休憩。
女王這個職業,或許可以讓女人更美更自信,但卻更累更不自由,少帥摸著下巴磨著牙,想著要不要乾脆不要她做女王了,自己搶過王位,給她一個王后做做?
景橫波已經轉身,自己轉動著臨時輪椅,一陣風般地出了他的寢殿。
一路經過長廊,四面宮人侍從看見她,恭謹躬身,卻又有些詫異,平日懶懶散散的女王,今日輪椅轉動得風風火火,遇上了什麼急事?
一大群臣子在長廊盡頭等著迎接女王議事,然後就聽見了一連串命令。
「從今日開始,玳瑁進入戰備狀態。」
「打散入橫戟軍,重新整編的上元軍,加緊訓練,增編一支騎軍。去信翡翠,請英白速歸。」
「去信易國,請易國大王相助,也不用太麻煩了,前陣子馳援我們的那支軍隊我瞧著就不錯,直接留下吧。如果他願意再出些力,我也不介意。」
「請大賢者和耶律先生代表我出使姬國,向姬國新王姬瓊購買一批羊駝,要最兇猛的那種,可以拿黑水澤出產來換。」
「開啟秘庫,從今天起,戶司和兵司要對所有軍務糧草輜重負責,不管你們用什麼辦法,用多少錢,務必保證大軍順利進軍。」
「對十五幫的分化計策都已經定好,通知下去,已經實施的加快進度,還沒實施的立即實施,半個月之內,我要看見結果,而且必須是成功的結果。」
「所有還在上元的將軍,請隨我去正殿,稍後請少帥沙盤推演,定進攻路線。」
臣子幕僚們目瞪口呆地看著女王一邊不停嘴地吩咐,一邊快速地滾進了殿中,腦筋完全跟不上這步調——他們原本是來商量女王正式登基慶典備辦事宜的。
怎麼忽然又要打仗了?還這麼大動靜,問題是現在的女王有敵人嗎?和誰打?和已經焦頭爛額的十五幫嗎?
然後眾人更加目瞪口呆地看見,裴少帥不知何時已經換了一身金甲,腰佩長劍,比殺氣騰騰的女王還殺氣騰騰地出現在長廊那頭,屬於軍人的步伐誇誇誇地一路過來,將桐油新漆的深紅長廊踩出一排筆直的大腳印子。
眾人看見他的時候,都有點不自在——最近少帥很有些倒行逆施,在場文臣都曾經彈劾過他,只是女王都置之不理,如今瞧他手按長劍一路生風地過來,眾人都有些發毛,盯著他按劍的手,猜度著他會在經過誰的時候拔劍,都忘記了問一問他為什麼換一身作戰的盔甲。
裴樞沒有拔劍,甚至視而不見,在經過他們身邊的時候,只從鼻子裡輕蔑地噴一口氣。
「趕緊該幹嘛幹嘛去吧,老枯柴們!」
殿門轟然一聲被推開,殿內得裴樞之令,早已提前趕過來的將領們,轟然站起。
「陛下!」
聲震屋瓦,浮灰簌簌落下,文臣們看見武將甲冑的明光,在幽深的大殿中,一閃一閃。忽然都覺心慌起來。
眼見她王權立,眼見她起風雲,眼見她忽翻素手,戟指向天!
「陛下!」常方踮起腳,扯著一把老嗓子嚷,「您要打仗要買羊,好歹得告訴老臣一聲,到底打誰啊!」
殿內一陣沉默,隨即景橫波的聲音,堅定地傳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