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側,耶律祁忽然轉頭看了她一眼,再看一眼女王旗,眼中光芒一閃,微微一歎。
景橫波目光已慢慢轉向右側帝歌旗。
那裡沒有旗。光禿禿的旗桿也比其餘兩根矮了一截,上面砍痕斑駁,還是當初她留下的。
那印著白山黑水,代表國師的帝歌旗,沒有再升起。
明明空桿,景橫波卻仰起頭,迎著日光,死死盯住那位置,日光如此猛烈,將她眼底的一汪莫名液體,慢慢烤乾。
此刻這浩浩帝歌,巍巍大軍,莽莽大荒,無人知道她在想什麼。
城牆上忽然有了動靜,士兵在加固城防,奔走甚急,遠遠的城上,黃羅傘蓋一路迤邐上城來。
皇帝親臨城頭了。
橫戟軍也發出低低的鼓噪,目光聚集在景橫波身上,等著她一聲令下。
景橫波一動不動,盯緊了黃羅傘蓋下那個有點模糊的修長身影。
雖然當了皇帝,但那人竟然還是一身白衣,似乎不想讓身份的改變,抹殺屬於他的最鮮明的個人特徵。
黃羅傘蓋下鄒征一眼看見底下大軍,心中一緊。那萬軍前頭,一襲如火紅衣的,不用說就是那個艷名遠播,近乎傳奇的黑水女王景橫波。隔這麼遠看不清容貌,只是那女子的姿態永遠與眾不同,萬軍整肅兩軍對壘的此刻,她竟然還是不穿甲,在馬上坐姿隨意微微斜腰,大紅絲袍同微卷黑髮在風中飄蕩,身後兵甲堅硬線條剛刻,而她柔美慵懶如一卷艷紅絲帶。
鐵血與柔媚的結合,明明不諧,此刻瞧來,卻又令人心中一動,似看見染血刀刃挑起一縷明媚朝霞。
遠遠地,明明看不清人臉,鄒征卻忽然覺得,那女子似乎在笑。
懶懶的,斜斜地,手指挑著韁繩,在對他笑。
這感覺讓他心中一顫——難道她看出什麼來了?不,隔這麼遠,不可能!
再一轉頭,城頭上的士兵們,大多數都盯著那一角紅衣,那些青春少艾的臉上,流露的,不也是嚮往神情?
他心中啞然失笑。
或許,這滿城男子,都覺得,她是在看著自己笑吧?
天生尤物,便是如此。
他倒鬆了口氣,為免自己太受影響,乾脆轉開目光,隨即他看見了帝歌三旗。
他怔了怔,不禁勃然大怒,「這旗怎麼回事?」
他明明記得自己登基沒多久,就曾吩咐過將女王旗取消,城頭只留兩旗,一個是開國女皇的金鳳旗,一個是他為自己設計的金龍旗。
然而此刻,三旗仍在,女王旗破破爛爛招展,他的旗幟根本沒有!
在橫戟大軍抵達的此刻,這種情況更讓他尷尬,這豈不是帝歌自己示弱,在等人家來補旗?
四面士兵面面相覷,無人能夠回答,守城官一臉愕然——他從未收到過關於換旗的命令。
鄒征衣袖下的拳頭緊緊一握,他再次生出那種不可控無所靠的感覺,但此刻根本不是追究或者發火的時候,那只能暴露他的無能,他目光向後一轉,看見遠遠跟上城牆的那幅寬白裙裾,心中不由一抽。
那個古怪的女子,也來了。他百般拖延,她似也不急,彷彿篤定他會將皇位交出。
這讓他心情煩躁,偏轉頭不看她。示意守城大將上前對城下喊話。
「黑水女王!你是我大荒之臣,怎可篡逆謀反,揮兵於帝歌城下?還不速速退兵,自縛於陛下駕前?當真要這十萬虎賁,都因為你的野心狂妄,葬身這雄城之下嗎?!」
景橫波抬起頭來。卻沒有看那喊著套話的將軍。
「宮胤,你來見我。」
將領色變,「大膽逆賊,敢直呼陛下名諱!」
鄒征擺了擺手,他心中忽然燃起一絲希望,據說黑水女王和宮胤當初很有幾分私情,此刻她因為一紙賜死令長馳千里揮師帝歌城下,但這種瘋狂行為,豈不更說明女子心思未死?這是要當面問個明白的架勢,如果能勸她回心轉意……
寬袖下拳頭忍不住又緊緊一握。
如果能勸她回心轉意,不僅帝歌之圍立解,身後那莫名其妙女人的威脅,想必也不存在了。
他上前一步,命人傳話,「若想見朕,自縛來見!朕自會給你一個交代!」
為免景橫波不抱希望拚命,他指指城下,「懸崖勒馬,猶未晚也。」
景橫波揚聲冷笑,「我已率叛軍兵臨城下,你要我如何懸崖勒馬?」
鄒征看一眼身後許平然,咬牙道:「帝歌城堅兵足,並有玉照亢龍守護,你區區疲軍,如何能抗我雄城?我知你心有不甘,但只要你棄械入城,和朕一敘,自有你及橫戟軍一分出路,如何?」
景橫波似乎在發怔,久久不答,鄒征盯著她身影,心中焦躁似沸粥。
良久景橫波才緩緩道:「宮胤,你為何要如此待我?」
她語氣蒼涼,似乎在看著鄒征,又似乎透過他看向雲天之外,這一句看似問句,卻只像在問天邊雲霓,無盡蒼穹。
鄒征聽著,只覺得女子問出這樣的話,就一定還有餘地,又瞄一眼許平然,道:「入城自會訴真相於你,你放心,朕可以在此發誓,絕不傷你性命!」
他按了按胸膛,以示發誓,手指觸及胸口觸感堅硬,令他的心定了定。
衣袍之下,是護身軟甲,今天早上,明城親自為他穿上。因為諸事繁雜,好久沒在一起的夫妻,今早難得的情意繾綣,明城的手指,輕輕在他頜下拂過,繫緊了軟甲的絲帶。
她語聲溫柔如三月細雨,「這是宮中珍藏的寶甲,我一直藏了很久,如今拿出來給你,你得好好珍惜性命,有你,才有我啊。」
鄒征撫了撫胸口,想著這關鍵時候,夫妻還是夫妻,明城終究還是懂大局的,這大荒,能和她相依為命的,不就是自己麼。
寶甲確實是寶甲,他已經試驗過,百煉精鋼的匕首也不能斬動分毫,這讓他有了勇氣上城,去面對這些可怕的女人。
鮮紅旗幟飛揚,半擋住景橫波的臉,她微微側頭,似乎在聽著什麼,隨即她輕輕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