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春一邊走一邊回頭,眼神猶豫,蒙虎看他一眼,道:「不要多事。主上的安排,從來就沒有錯。」
禹春低頭猛歎一聲,捶了自己腦袋一記。
景橫波這一睡,就是三天。
三天內,橫戟軍入城,玉照龍騎入城,諸援軍駐紮城外,英白裴樞接收了帝歌防務,重新安排帝歌和皇宮戍衛,安定民心,安撫大臣,一群沒有主人管的可憐臣子,忙得不可開交,那個一路氣勢洶洶打來帝歌的女王陛下,卻在最要緊關頭撒手不管,賴在屋子裡睡大覺。
三天後,忍無可忍的英白衝進密室,將景橫波拽了出來。
景橫波睜眼看見他,倒有幾分詫異,「我以為來的會是裴樞呢。不然七殺?」
「七殺去追許平然了,耶律祁在她手中,許平然還有軍隊,現在還在城外和裴樞的軍隊接戰。」英白抓著她的手,「你跟我來。」
景橫波倒很少看見溫和的英白有這麼霸道的時候,只好被拽了出去,其實她現在也沒力氣和英白對抗,她一身的傷,三天不吃不喝,情緒大起大落,早已是強弩之末。
在靜庭宮胤書房的外間,英白把她按坐在地上,自己走到門口,開始數步子,「一、二、三……」
景橫波懶洋洋地道:「你想幹嘛?挖寶藏嗎?」
英白不理她,在書房三步之下撬開地板,伸手一掏,掏出一個罈子。
「你怎麼知道這裡有酒?是不是還有別的東西?有沒有信啊什麼的?」景橫波立即撲過來翻找,卻失望地看見那地板暗格之下空空如也。
英白拿出了那酒,對著燈光,出神地看著。
「英白。龍山冰釀最後一壺,在這靜庭書房三步之下的暗格裡。到時候你回來,若我不在,你記得自己取來。」他道。
景橫波翻找的動作驟然停住。
「這是我出帝歌時,他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景橫波慢慢轉頭看那罈子,半晌喃喃道:「龍山冰釀。」
當初紅楓之下,她曾喝過。
「是百年龍山冰釀。大荒絕品。滿百年的龍山冰釀,先不說滋味如何,還能令人拔除體穢,寒暑不侵,對武人築基尤有好處。」英白淡淡道,「玉照宮珍藏,也不過兩三壺而已,上一壺,是你喝了。」
景橫波伸手扶住額頭,想起那日的酒瘋,那些只知道發酒瘋的日子,真好,真遙遠。
「這一壺,其實還差一年才滿三年,三年之約變成兩年,你表現得比他想像得好。」
英白取過酒杯,給她斟滿。
「他早就想好了。」景橫波喃喃道。果然,果然很早就決定了。這龍山冰釀,早在什麼事都還沒有發生時,就已經給她喝過。
她端起杯,仰頭灌下,入口卻早已沒有當初的美妙醇厚,只覺苦澀。
「這壺酒,我和他要了許久,到現在才喝上,還得我為你幹上兩年活。」英白一口飲盡,搖搖頭,「比起你輕而易舉便喝掉了一壺,我這酒不該分給你才對。」
景橫波笑笑,給他斟一杯,自己滿一杯。
「分給你,是要告訴你,他為你做的事,很早,很久,滲透在每一件事中。你可以不喜歡,不接受,不珍惜,但我想問你一句,他已經做了這麼多,你忍心將他的心血白費嗎?」
景橫波沉默,再乾一杯。
「如果他真的從此不歸,你忍心令他失去江山失去生命之後,拼盡努力的最後一個心願都要被你糟踐嗎?」
景橫波再乾一杯。
「如果你這麼任性下去,將來你也會死,你去地府之後,有臉見他嗎?」
景橫波再乾一杯。
英白奪過了她的酒杯,不客氣地道:「夠了,剩下的是我的了。」
景橫波奪回酒杯,再斟一杯,仰頭喝乾,一甩手,啪一聲杯子在地板上粉碎。
「你想多了。」
「嗯?」
「這天下,我要。」景橫波雙手一攏,似要攏盡大荒,「這三天,我想明白了。我要的,不僅是帝歌,是整個大荒,只有整個大荒都屬於我,我才能找到他。他藏,藏在我的土地上;他死,死在我的天下裡;他就算真死了,葬了,也是葬在我的大荒。等我死了,葬了,無論葬在哪裡,都算和他合葬。這輩子,生生死死,他都只能在我的大荒,在我的懷裡。」
英白仰頭看著她,一口酒咽在咽喉中,滾燙灼熱,生痛。
景橫波已經走了出去。
走過長廊,走過靜庭,走過寢殿,走到外廷,玉照正殿。
在錦繡堆圍,雕龍飾鳳的寶座上坐下,緊緊握住冰冷的金龍扶手。
坐在這裡的姿勢,雙臂要展開,總攬大荒,俯瞰萬民的姿勢。
抬起視線,越過殿門,看見月光如水的廣場,看見遠處巍巍宮門,更遠處的濃淡山巒。
身在高處,才可以看得更遠。
黑暗的大殿裡,她昂首高坐,面無表情,月光耀上她的臉,一片霜冷雪白,隱隱蜿蜒兩道閃亮水跡。
冷月淒淒,玉宮寂寂,整座大荒在沉睡,無人知道,帝歌的新主人,在這夜半寶座之上,流淚。
至高至尊皇位,至熱至冷人生。至喜至憂相愛,至悲至傷離別。
殿門忽然緩緩開啟。
月光照亮一個影子,黑色倒影長長拖在金磚地面上。
有一瞬間,她狂喜欲起,以為是他終於回來,卻又一霎心跳,怕是他魂魄回歸。
隨即她便認清這是禹春。
那人站在殿門前,一手緊握,默默地看著她。
她凝視著禹春,心中燃起一絲希望,這是陪伴宮胤在帝歌最後一段時間的大統領,他有什麼要告訴自己的嗎?
禹春似乎在猶豫,但他終於看清她臉上淚痕時,終於對她緩緩攤開了手。
「陛下,」他道,「你想找到主上嗎?」
景橫波盯緊他的掌心,那裡滾動著一顆珠子。
珠子看起來沒什麼出奇的,半透明,也沒什麼光澤。
她疑惑地看禹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