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橫波閉上嘴,迎上孟破天眼巴巴又迷惑不解的眼神,恨恨地一敲她腦袋,「全世界就你最苦?別人都活得完美無缺?啊呸,有種換一換,特麼的你就知道以前你才是真幸福!」
孟破天軟軟地趴在桌子上,盛氣都沒了,也不知道是給她罵的,還是忽然悟了。
「看開點,」景橫波最後給她倒了一小杯,給自己倒了一大碗,凌人的氣勢忽然沒了,舉起碗和她碰了碰,眼神迷離地道,「這世上哪有完美無缺的人生,哪有真正事事如意的幸福的人?可是抱著自己那點事兒怨念不休的人,就把最後一分生而為人的樂趣都怨沒了。破天,愛不愛一個人,得不得到一個人是很重要,可是最重要的是愛自己,做自己。」
她舉起酒碗,碗大得遮住了她的臉,酒液潑潑灑灑,瀉了一身酒氣。
完了她將酒碗一頓,冷笑道:「出來。」
一陣風過,桌子面前站了一個人,黑袍如鐵,臉色也是鐵青的。
景橫波哼一聲,就知道他在。
她不見了,裴樞肯定能猜到她是回這鎮上,別的沒地方去,鎮上就這條街有夜市,一家家找過來早就該到了。
不出來也好,把該聽的話都聽完。
裴樞今兒的氣色非常難看,一屁股坐下來,招手便讓小二送酒,「十壇!」
景橫波也不攔,不給他喝他更得瘋吧?喝醉了倒好。
裴樞也不理她,也不說話,拍開泥封就喝,他卻是海量,越喝眼睛越亮,越喝眸中光芒越閃,越喝坐得離她越近,幾次要說話,景橫波都趕緊給他斟酒堵住了他的嘴,只是這樣她瞧著心驚,這傢伙萬一醉不倒,鬧事怎麼辦?
她假作解手,晃到這酒館後院,問洗碗的小二,「你店中酒不錯,自己釀的?」
小二得意地道:「自然,咱店裡酒,全鎮聞名,三杯倒!」
說完看看孟破天和裴樞,臉先紅了紅,景橫波好像沒聽見,笑道:「如此,可有酒母?」
「有是有,只得此物可不能輕易予人,萬一喝出問題……」
這世上唯一的通關利器就是銀子,居家旅行殺人越貨收買小二之必備法寶。
酒母拿來,景橫波在酒裡放了一點點,遞給小二,請他喝酒,小二沒多想,痛快地一飲而盡,眼睛頓時暈出了圈圈。
景橫波放心了。
半刻鐘後,最後一罈酒,終於放倒了越喝越清醒的裴樞。
眼看咕咚栽在桌子下,和孟破天滾成一堆的裴樞,景橫波暗讚,酒母就是酒母,前九壇一點事沒有,最後一壇只倒了一碗就放倒他了。
再請小二幫忙,扛著兩人,去了附近一家客棧,景橫波很想給他們兩人一間房,想想算了,拉郎配未必有好下場,兩間房,各自醒酒去。
在屋頂上放了旗花,安排橫戟軍來護衛,她才下了屋頂,想著回客棧,經過那酒館,無意中一轉頭,腳步忽然頓住。
酒館中一燈如豆,只有一個酒客,正坐在孟破天剛才坐的位置上,拿著裴樞那最後一罈酒,在倒酒。
景橫波一看他背影便怔了。
怎麼也想不到,宮胤這樣的人,居然也會夜遊,也會進這樣的小酒館,也會買醉。
夜將深,細雨濛濛未休,深巷深青色的地面倒映著遠處的紅燈,泛著淺紅的油光。
木板的招牌在風中搖晃,拍在原木色的門框上啪啪作響。
燈光微黃,淺淺暈一層黯色,如發黃的舊紙,那人如雪的背影也似單薄了幾分,他烏黑的發微光晶瑩,也是一層濛濛水汽,似乎在屋外呆了很久。
他的對面還擺著景橫波的酒碗,看他的姿態,宛如和她對酌。
景橫波的雙腿挪動不了,也知道不能挪動,他此時便縱對酌姿態,但只要她真的走過去,這酒便喝不成了。
心中酸楚,她眼底倒映這夜細碎雨絲。
她站在門口角落,往屋簷下走了走避雨,無意中看見屋簷前方一地細碎冰晶,剛才宮胤似乎也在這裡呆過。
那一刻他在夜雨中看她狂喝傾訴,這一刻換她在雨中看他飲酒的背影。
誰都以為自己是看客,無意中做了點綴他人的風景。
景橫波抱著雙臂,聽著店堂裡宮胤慢慢飲酒的聲音,她不記得見過他喝酒,這樣容易令人放縱、失去自制力的東西,他這種人是不會碰的。
然而他在喝,一邊喝,一邊低語。
酒液瀝瀝,其聲如鳴珠。
她在雨中,聽。
一杯酒。
「一杯酒,」他道,「敬當初十里春風裡的你,以及,初見驚艷的我自己。」
二杯酒。
「二杯酒,」他道,「敬玉照宮裡和我生死與共的你,以及,忽然將你納入眼中的我自己。」
三杯酒。
「三杯酒。」他道,「敬那日靜庭橋上,對天下大喊愛我的你。以及,已經做了將要背棄你決定的我自己。」
四杯酒。
「四杯酒。」他道,「敬帝歌雪夜,一刀入我胸的你。以及……」他忽然頓了頓,聲音似有些發堵,「看見那刀上你噴出的毒血,震驚到忽然想拋下一切帶你離開的,我自己。」
五杯酒。
「五杯酒,」他道,「敬沒有辜負我期望,越挫越勇的你。以及,被老天辜負了期望,不得不一次次狠心推開你的,我自己。」
六杯酒。
「六杯酒。」他道,「敬到如今經歷許多,終於肯坦蕩傾訴的你。以及,第一次聽見你的傾訴,恨不得死去的……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