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面她的影子也在晃啊晃,笑起來眼角是飛的,眉毛也是飛的,眼眸濕潤鮮活似走盤珠,亮到逼人,瑩潤到毫無雜質,而臉頰一點嫣紅,灩灩地飛到鬢角,那是桃花色,真讓人想起三春最艷的桃花。
忽然就想起當初靜庭楓樹下,亦曾見過喝醉了的她,明艷至驚心動魄,提亮了整個素淡的靜庭,江山都似因此增色,那時候那些疼痛尚未開始,那時候他和她情意正好,那時候帝歌的雪未至春尚濃一切都美如夢中,只有他一人在隱痛,等著忽然那一日夢就破了,再之後便縱分分合合,總回不了最初,總無法坦然相對,總不能無所拘束地走近她,便如今日她在對面毫無芥蒂對他笑,也不過因為這一場他醉她也醉的酒,酒醒了,或者是他轉身,或者是她拔刀……
那便趁這一場他醉她也醉的酒,讓這奢侈的夢,再停留久一點,久一點……
酒壯人膽,酒令智昏,酒意之下總會做出平時做不出的事,反正他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忽然就拉住了她的手,忽然就把她的手指焐在了掌心,她指尖淡淡的涼意,他把她的手掌往懷里拉。
她也不拒絕,格格地笑,身子長長地趴在酒桌上,仰著頭對他看,石榴花一般的唇,離他的下頜近在咫尺,她醉眼朦朧地,呢聲一遍遍道:「宮胤……宮胤……」
「嗯……嗯……」他一遍遍答,這樣的平和的呼喚,於他們也是難得的,多聽幾次,多聽幾次。
手指已經伸進了他懷中,她忽然變摸為抓,抓起他衣襟,把自己的臉靠上去,問他:「醉了?」
他立即搖頭。
景橫波點頭。哦,醉了。
「你酒醒之後,還會記得之前的事嗎?」
「記得。」他立即答。
「剛才誰在這裡和我哭訴?」
他沉默,思考得好像有點費勁。
景橫波又笑出白牙了——是不是平日智商越高的人,醉了失態了就越呆萌?
她半個身子已經貼到了他耳邊,語氣悄然如夢囈。
「宮胤,你想不想我?」
他習慣性又想沉默,她手掌拚命在他面前晃,晃得他頭暈,耳邊癢癢的,似搔在了心上,這妖精會搞各種混亂,讓他沒法思考,只得道:「想。」
「愛不愛我?」
「愛。」
「當初那一刀,你是什麼心情?」
「希望你捅再深一點。」
「躲開我,是什麼心情?」
「很想自己殺了自己。」
「為什麼?」
「我一直想放你自由,去喜歡那些你能喜歡的人,我一直想走遠一點走久一點,這樣你就能忘記我,我想從你的天地裡消失乾淨,然而卻總控制不住出現在你身邊,我總在做著違背自己也違背你心意的事情,不可饒恕。」
景橫波深深吸一口氣,轉過頭,她醉了,醉了不是嗎?醉了可不可以淚花朦朧?
「寫那自逐詔書,是什麼心情?」
這回他卻好像沒什麼答案,末了搖頭。
她有些奇怪。
他笑容很淡,「知道必將結束,何須再有心情。」
她心中微震——他那時已經自知毫無幸理,完全是抱著死別的念頭自逐,所以就此決絕,不必多想嗎?
「死裡逃生再見,什麼心情,為什麼不願意重新開始?」
「沒有死裡逃生,何來重新開始?」
她咬咬牙。
「拿出那個瓶子時,什麼心情?」
他又頓住了,然後越過她身子,自己倒了一碗酒,一仰頭,一飲而盡。
許是喝得太快,眼底泛出晶瑩的水光。
她震動地盯著他的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看見的,好一會兒,才輕聲地、誘惑般地道:「真的不想孩子嗎?你的後代,你的血脈,你和你喜歡的人的生命見證,軟軟的,小小的,粉粉的,萌萌的,你的兒子或者女兒,你真的不想嗎?」
宮胤又要去倒酒了,景橫波按住了他的手背,魔鬼般地道:「不想嗎?嗯?」
他轉過頭,清若水中琉璃的眸子,幾分潮濕幾分悲哀地盯著她,「在龍家,子嗣是最寶貴最重要的賜予,也是最不安最無奈的接受。」
她默然盯著他。
「沒有人明白子嗣對我們多重要,也沒有人明白在子嗣降生前的那種徹骨的擔憂。越珍惜,越恐懼,就像名師鑄劍,直到劍出爐那一刻,才能放下久懸的心。我們等待子嗣,就像等待未知的命運。很多時候不求他們聰慧穎悟,只求康健無恙。因為龍家子嗣,三中只能存一,那一個還有一半可能終生纏綿病榻,當你歡喜地迎接你的血脈和後代,卻不得不看著他早夭、疾病、被終身痛苦日日摧折……有時候你寧可放棄。」
「是……嗎……」景橫波聲音有點啞。
「龍家在開國時代,是上萬人大族,如今剩下多少?龍家有將近一半人,寧可終身不婚。我們無法改變自己血脈,能做的,就是掐斷那惡毒的根。」
「這……樣……嗎……」
「而我……」他頓了頓,閉上眼睛,「連龍家人,都不如。」
「所以……」
「所以……」他道,「我不能。」
景橫波摸摸肚子,屁股向後挪了挪,決定今晚無論談得怎樣,聽他說了多少苦衷,到明兒還是離他遠點。
尋找名醫的進程,得加快了。事情比她想像得還嚴重些。
龍家不能面對的事情,她同樣不能面對,絕不能讓那樣的事情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