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出了井,果然孫大夫在井口等她,看她出來也不訝異,微微躬身,說聲姑娘隨我來。
兩人自有默契,先前景橫波在經過孫大夫身側時,所謂的「扶藥瓶」是假,手指一擺將孫大夫桌上藥瓶凌空換了個位置是真,換過位置後她去扶藥瓶,孫大夫頓時就明白了她就是他要找的人。
有孫大夫帶路,一路出去很通暢,其間經過景橫波租住的趙家小院,景橫波下意識轉頭看了一眼,院門緊緊關著。
這個時刻,宮胤在做什麼?
南瑾……有沒有到他身邊?
她想快步走過去,卻又忍不住豎起耳朵聽,然而此刻夜寂靜,只有風聲在九曲迴腸的巷陌裡盤旋幽細。
她心中似也有風,在幽咽地盤旋迴盪,空空落落,抓撓不著實處。
宮胤一把抓住了南瑾的手腕。
南瑾一驚,下意識便要縮手,隨即想起自己的任務,咬牙忍住,低眼看看自己被握住的手腕,再看看宮胤閉目不語的神情,他的臉在淡淡煙氣裡看來飄渺高貴不似常人,南瑾癡癡地盯著看了一陣,轉開眼去,眼眶慢慢紅了。
隨即她又轉過頭來,此時才發覺,宮胤握住她手腕的動作太久,不似在調情繾綣,而像在……把脈。
她心中一動,側轉臉坐在他身邊,半晌聽見他一聲長吁,聲音模糊。語氣聽來似乎又失望又放鬆,又悵然又解脫,隨即他喃喃道:「沒有……」
沒有什麼?
南瑾愕然看著他,似乎宮胤想要把出什麼問題來?她知道自己脈象正常,正常不是好事嗎?為什麼他臉上有種微微的失望,可失望中卻又生出微微的慶幸?
這神情太複雜,以至於她怔忪半晌,忽然手被宮胤一拉,身子一傾,已經跌趴在宮胤身上。
她撞上他的胸膛,臉深埋在他清逸深雪般的氣息裡,還沒抬起頭,臉已經蓬勃地熱起來,心跳得激越砰砰,二十餘年來從未有過的激烈節奏,她一直以為自己修煉沉潛,定力非凡,從未想過自己也有這般難以自控的時候,那於她完全是一種陌生感覺,似浪潮當頭,熱浪灼心,近乎窒息,淡淡歡喜裡,生出悲涼感受。
隨即她才感覺到宮胤身體發熱,熟悉龍家人體質的她立即知道宮胤在發燒,應該還是高燒,所以神智確實不大清楚,龍家人因為體質原因,很難發燒,除非身體或者精神處於崩潰邊緣,對於宮胤來說,也許兩者兼有,畢竟長久以來,心與力,都操勞過甚了。
她返身,抱住了宮胤,修煉冰雪真氣的龍家人,本就是最好的降溫藥。
宮胤身子向後讓了讓,讓出一半床位,她一邊微微酸楚地想著,這熟稔的動作,想必對著景橫波早已習慣,一邊靠過去,單手抵住他心口,想要傳些真氣給他降溫,卻見他雙臂將自己一摟,喃喃道:「沒懷也好,你日後可以更自由……」
南瑾手一僵。
懷……懷什麼?
宮胤的手指落在她鬢上,輕輕撥開她的亂髮,手勢溫柔得她想落淚。為這對待珍寶般的小心翼翼,為這對待珍寶般的小心翼翼,其實不屬於她。
她身子微微一顫,宮胤手指一頓,南瑾有些緊張地抬起頭來,卻沒發現他神情的異常。
好一會兒,在南瑾越來越禁不住緊迫的呼吸裡,宮胤終於又低低開了口。
「擔心了很久,又期盼了很久,現在想想,還是這樣對你最好……」宮胤垂下手指,唇角微微一彎,「你看似決絕,其實心腸慈軟,我已經給了你牽絆,最好不要再有一個牽絆……只願你斬得乾淨。」
最後幾個字,說得斬釘截鐵,竟無先前模糊。
南瑾心中一顫,抬眼看他,宮胤依舊沒有異常,雙手鬆松地搭在她肩上。
南瑾垂眼看他修長手指,那搭得可真輕,毫無力度,同樣,雖然現在兩人面對面摟著,可中間的距離,足可以睡下一個人。
南瑾瞬間恍然。忽然想起那一夜,那微微顫抖的馬車,那自己在長草間默然守護的一夜,那夜過後看日光自草尖升起,光芒萬丈,而心中寂如空谷。
他是懷疑景橫波懷孕了吧?
所以現在才遺憾地鬆一口氣,他渴望孩子,卻又不願意景橫波有孩子,不願意因為自己再給她加一重牽絆,這一生永無自由灑脫。
對面的人,神色疲倦,夜色沉在眉頭,不見微光。
她靜靜地看著他,忽然淚流滿面。
這是她一生第一次哭泣。
淚眼朦朧裡,彷彿看見那個小小女孩,站在褐色的木牌樓前,好奇地前後張望——眼前的世界太神奇,向後一步,是自己來時的青翠蔥鬱草木叢生的山路,向前一步,是光禿禿的雪白岩石,泛著白霜的土地,一片雪色裡同樣穿得鬼一樣的人們。
她有些害怕,牽著她的阿姨卻緊緊握著她的手,那手冰涼,似乎連骨頭都刺痛了,她不敢掙脫。
一個白影子飄了過來,是個鬚髮潔白的老頭,看她的眼神沒有溫度,像一把刀,她覺得轉眼就被這把刀裡外剖了一遍。
心中太害怕,隱約聽見阿姨和老頭對話,「是個孤兒……骨骼極好……符合條件……」
「眼睛生得倒好,明珠似的,可是修煉我們這一門,要的是穩定恆一,冰雪不化,她再不會有明珠般流轉的目光。」那老頭淡淡的語氣至今不忘,「也罷,終究對不住她,小名就叫明珠吧。」
從那一日起,她叫明珠,她有了一個新的身份,她是未來家主的藥鼎,她擁有隨時等待為人奉獻的一生。
這定義,幼小時並不知那般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