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若生死前另有靈機,她只一眼,便看明白眼前局勢,明白危機當前,裴樞拋出景橫波,留下了自己。
她眼底掠過一抹悲涼,一抹欣慰。
悲涼自己永遠不是他的首選,欣慰自己此刻依舊在他懷中。
這一生,如果不能求個一眼靈犀的開始,便求個生死在懷的結局吧。
她向前一傾,猛地伸手,緊緊抱住了裴樞的脖子!
這一抱,她將自己的整個上半身,都裹在了裴樞的頭臉肩頸要害。
裴樞只覺得眼前一黑,視野已經被籠罩,少女的溫軟身體堵住了他的臉,將他的大呼堵在了咽喉中。
「嚓。」
極輕微的一聲。
那陰險的劍已至。
黑光一抹,穿過孟破天的後頸,點上裴樞咽喉。
裴樞只覺得身上女子身子微微一挺,隨即咽喉一痛,一股寒意瘆骨而入,剎那間眼前似有黑影飄過,渾身一凜,只覺一生從未離死亡如此之近。
然而那寒意只抵達肌膚,卻沒有要命地再進三分。隨即又是輕微的「嚓」一聲。
抽劍之聲。
孟破天身子又是微微一僵。
她的臉輕輕向前一傾,貼在了裴樞的臉上,溫涼如軟玉。
裴樞怒吼一聲,卻發現自己咽喉受創,一時根本發不出聲音。那劍已經收了起來,出劍人如鬼魅般杳然無蹤,裴樞猛然倒落,背貼在冰冷的地面,四面的冰葉從頭頂呼嘯而過。
地面皆冰雪,一貼上便似無數冰刀攢射入後心,他只是一動不動抱緊孟破天。
孟破天的臉貼了過來,此刻她臉蒼白得也似這四周的雪,唇角卻泛一抹淡淡笑意。
這一生從未如此刻離他如此之近。
這一生走到末端,才得與他呼吸相聞,肌膚相貼。
那一杯一生再也喝不著的交杯酒,便在此刻,他唇邊聞遍,帶著這酒的醇厚香氣和他的明烈氣息,去一個天地,最後一霎的記憶,下一世會不會還記得,交給天意決定。
她淺淺笑著,臉貼著他的臉,視線已經模糊,只能憑感覺尋找他的唇。
頭頂穿射的冰葉風雪,將兩人黑髮揚起,截斷,一截截覆落在兩人身上,那些柔軟的髮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淡淡靜靜落了一層,如白雪之上的黑雪。
孟破天終於觸及了裴樞的唇,她微微皺起眉,有點吃力地思索,那紅唇如火的人,她那少女懷春的夢中,想像過無數次應該的熾烈溫暖,然而此刻那唇微冷,泛著淡淡的腥氣,似血的味道。
她無法說話,只憐惜地皺了皺眉,靠向他的唇。
別心冷,別失望,別咬破唇角,這世間總無數分離,只在早遲。
別以為我怨懟失落,我此刻滿心你不能明白的欣喜圓滿,這一生我知我永遠不能行與你身側,那就讓我在你懷中先行一步,將我最後的體溫烙印於你身,從此後漫漫長路,我的身影,在你心頭,命運難拂。
勝於在你身後永遠追逐,卻永不能觸摸你一片衣角。
一些粘膩的液體,無聲無息在兩人肌膚間蔓延,很快被極低的氣溫凍住,粘住了兩人的肌膚。
這限制了孟破天的移動,也禁錮了她最後一分力氣,唇在離裴樞唇只差一分處,驀然一停。
靜靜躺著,一動不動的裴樞,猛地瞪大了眼睛。
一頓之後,孟破天的身子,如一匹軟緞般,毫無聲息從裴樞身上滑落。
裴樞沒有動。
他似忽然失去了所有的力氣。
身邊女子輕輕翻落,就躺在他身側,在一地風雪中亂著黑髮,蒼白鮮紅,只留唇邊一抹不知似憾似喜的微笑,再無聲息。
她咽喉上,劍鋒對穿,她用自己的要害,替裴樞擋住了屬於他的致命一擊。
她最終沒能再說一句話。
她最終沒有吻上心愛的人唇角。
她最終死於他懷中,身側,這風雪一隅。
她是玳瑁江湖中聞名的孟六女公子,曾喜歡背個筐收集這滿江湖的玩意,後來她的眼裡只有一件世間瑰寶,為之追逐,用盡這一生。
她原名叫孟瑤,她嫌棄這個名字太女氣,自己改名叫破天。
命盤終破,無力回天。
裴樞躺在地上,後背似乎被冰和血已經黏住,他也似乎再不想起來。
心頭也似和這風雪一般,呼嘯回轉,攪動翻滾,血肉似乎被疼痛攪碎,片片都是碎裂的記憶。
他努力回想身邊女子的一切,腦海中卻無法拼湊成一幅完整的畫面,甚至記不起和她初見時的場景,這長久的時間裡,他的眼神和心,時時刻刻落在另一個人身上,從未將屬於她的片段留存。
以至於此刻,他腦海中紛亂一片,每一片都只是最後一刻的她,紛亂黑髮,蒼白鮮紅,一抹淺笑,染血唇角。
她原可以不必死,他原有機會最先拋出她,她原本就在他懷中,中毒受傷,最該最先被救。
他一直忽略著她,故意忽略著她,直到忽略掉她的生命,甚至沒給她選擇的機會。
她也沒給他後悔挽救的機會。
當她最後用命護了他,他的一生,便注定要為那一刻的猶豫贖罪。
他僵硬地躺著,不敢看她,不敢碰她,飛低的草葉猶自在陣法神秘的力量牽引下切割著他的身體,他卻願意在這樣凌遲般的疼痛中死去。
勝於被日後長久的愧疚中永恆折磨。
風雪似也知道他心氣的衰敗,漸轉漸弱,他的頭臉漸漸被風雪覆沒,似一具冰雪中的屍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