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她很好很好,那便很好,很好。
剛剛轉身,膝蓋忽然被什麼東西撞著。
他低下頭,愕然看見撞他的,竟然是一個五六歲的女娃娃。
女娃娃正抱住他的大腿,仰頭好奇地打量他,那張小臉眉目如畫,集中世間最鮮麗的顏色。他忽然想到她,想到她年幼時,是否也如此美到近妖,讓人擔心她長成後該怎樣呵護,才不會被獵艷者摧折。
那雙清靈的眸子映進他的影子,他竟忽然心中一顫,似五臟六腑都被同時擊中。
那女娃娃看他半晌,見他沒有表情也沒有動作,忽然嘴一扁,開始哇哇大哭。
他更加愕然了,環顧四周,沒見有人,城門已經將要關閉了,都是趕緊入城的人,沒有人跟隨在這孩子身邊。
那孩子說哭就哭,全情投入,一邊哭一邊用滿是青草泥垢的手擦臉,一邊擦臉一邊還不忘口齒清晰地指控,「你膝蓋骨頭好硬,撞痛我了嗚嗚……」
他不禁又默然,實在沒有對付孩子的經驗,不知道該不該為自己膝蓋上的骨頭道歉。
半晌只得道:「痛?我給你揉揉。」
長久不說話,聲音略啞,那孩子立即抬頭,她的眼神如此好奇,好奇得讓他又開始擔心,這麼個好奇心重又膽大的孩子,以後的安危一定是個麻煩。
他心中有些詫異的感覺,自己向來並不喜歡孩子,也從不操心這些瑣事,今兒這是怎麼了?
誰知道那女娃娃聽見這句,趕緊向後一讓,搖頭,「娘說,女孩子不能讓人隨便碰。」
他頓覺欣慰。
隨即便聽她道:「不過美男可以碰。」
還豎起一根小指頭,表示可以稍稍碰一下。
「……」
一大一小,站在帝歌城外的長草中默然對望,她還在一吸一吸地吸鼻子,他想也沒想,便掏出自己的汗巾遞過去,她接過來他才反應過來,決定這汗巾不要了。
她將小臉狠狠埋進汗巾,那姿勢不像在擦臉,倒像是在拚命嗅他的味道,他瞧著,幾分好笑,忽然又想起那個色色的女人。
「你如何會單身在這裡?」想了半天,似乎該問這句,實在沒有和孩子對答的經驗。
「啊……」女娃娃茫然四顧,表情比他還無辜,「我怎麼會在這裡?啊,對了,我娘把我賣了!」
「……」
這孩子怎麼每句話都讓人覺得無法接?
「為什麼賣了?」他只得問。
天色晚了,要離開就得立即離開,可不知為什麼,他挪不動腳步。
「因為我爹負心薄倖。」哭聲說來就來,淚水說有就有,「他冷酷、自私、不講理、喜歡出走,覺得我娘倆不好,說走就走,走了就不回來,我娘和我過不下去,娘決定改嫁,送我去做童養媳,嗚嗚嗚我不要做童養媳……」
他皺眉聽著,想著又是一個負心薄倖男,生生害了一家人,只是這指控聽來,怎麼感覺怪怪的……
「嗚嗚嗚我不要當童養媳……娘說以後我就是那家人的媳婦,以後我要伺候那個八歲還會尿床的胖小子,他睡覺我得守著,他吃完我才能吃,還得給他洗衣服做飯生娃娃,生不出男娃還得繼續生……」
他臉色有點發青,倒不是為了那指控中的八歲懶惰胖小子——有這麼恐嚇女兒的娘嗎?
「嗚嗚嗚你能不能蹲下來聽我說,我已經夠慘了,這樣仰著頭實在很累……」女娃娃哭著拉他衣襟,他只得蹲下來。
「嗚嗚嗚你能不能抱住我,我哭得好累好冷……」
他猶豫著,慢慢伸手拉住了她,她立即毫不認生地擠入他腿間,摟住了他的脖子,他有些僵硬,想要將她推開,想要教育一下她女孩子不要輕易接觸男子,然而那般濃濃的奶香和甜香衝入鼻端,他忽然便哽住了咽喉。
她從指縫裡偷偷瞧他,眼看他神情有些不對,立即又哭開了。
「嗚嗚嗚童養媳好苦啊,半夜要起來打豬草、餵豬、挑水、燒飯、洗衣裳……」
五六歲的童養媳能做這些嗎?看她穿著雖然平凡,但也著實不像農家孩子,怎麼滿口農家生活?
「你幫幫我,幫幫我,我不要做童養媳……」她拉住他衣襟撒嬌,將鼻涕擦在他衣角,他咬牙忍住,當沒看見。
「怎麼幫你?」他盯著這個小鬼,思考著如何把她拎起來,交給守城的兵丁。
不用愁她的安全,財主家的胖兒子一定會被她先折騰死的。前提是有財主敢娶她做童養媳。
「嗚嗚嗚你幫我找我爹,找到我爹我家日子就好過了,我娘就不會賣我了,我就不用才六歲就去做童養媳了,嗚嗚嗚我命好苦……」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趴倒在他身上,他不得不向後讓讓,不知不覺已經被她推倒在地,她順勢悲悲切切地哭著,爬到了他胸口上,揪緊了他的衣襟。
他半躺著,望著天,思考要不要直接送她上城頭。
那娃娃還在哭著,難為她眼淚那麼充沛,嘩啦啦竟然真的濕了他的衣襟,那一處潮濕貼著心臟,心也似忽然凝了冰清的露,氤氳了些許的濕氣,淡淡的溫軟情緒突如其來,他忍不住問,「那你爹在哪裡?」
她忽然砰一下趴倒在他身上,嘴唇兒貼上了他的臉頰。
他渾身一僵。
柔軟甜蜜的香氣,軟潤柔膩的肌膚,是天上的雲團兒,最溫軟的細羽,最甜美的豆沙香蜜餡兒,茸茸地簇在臉頰,軟軟地膩成一團。
心似在瞬間燙了燙。
隨即便聽見這小妖精,在他耳邊吹氣,軟軟黏黏地道:「就是你呀。」
「……」
一道驚雷劈下,也不會比此刻更令人眼前發黑。
他竟一時手軟,腦海中嗡嗡作響,忽然發覺身後似乎已經靜了太久。
他僵硬地抱著懷中的小身體,僵硬地緩緩轉頭。
身後,不知何時立了她,在她身後,居然還有一張鑲金嵌玉的拔步床。
女娃娃眼淚說沒就沒了,歡呼著跳起來,向她奔過去,「娘,娘,阿回搞定了!」
她一手攬住,笑一聲,「點贊。」轉頭,凝視著他。
他慢慢坐起,看著她,再看看那含笑嘻嘻看著他的女娃娃。
她,和她和她的女兒?他的孩子?
他忽然竟有些暈眩。忍不住閉上眼,不知是歡喜還是酸楚,在神魂間蕩漾,一時竟不知今夕何夕。
等心潮好容易退卻一波,再睜開眼時,巍巍帝歌城門似要傾倒,月光清亮地照耀在潔淨的大道上。
這月光,跨越十年相識,六年分離,此刻終於同時落在彼此眉尖。
多少年分合的風霜,染白這一夜的月亮,彼此在對方眼眸中看見時光,一霎滔滔。
相愛太急,而時間太短,要如何珍重現在?
他緩緩站起,雪白的衣上銀色的發,與長草輕颺。
她抱緊女兒,毫不避讓迎著他的眸,這是等待,也是宣告,跨越六年歲月,再不允許愛情分離成楚河漢界。
銀河光輝燦然流轉,一瞬彷彿千年。
他忽然慢慢伸開雙臂,迎著她,和孩子。
她的淚,一霎盈滿眼眶。
眼前搖曳那年,鳳來棲初見的暗室,銅鏡裡現出他清冷眼眸煢煢白影,他的手心按住了她手背,她在一懷慌張裡,聽見他那般冷靜而又從容地道:「准你逃三次,陛下。」
她微微笑起來,退後一步,抱著女兒,坐在了那張準備好了許多年的,出嫁用的拔步床上。
昂起下頜,道:「准你睡一生,夫君。」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