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身是不是可以認為,你有心幫我聞家?」
文臻笑嘻嘻攤手,「我其實不想蹚渾水的哈,誰叫我倒霉呢。」
誰叫她倒霉地間接和聞真真的死有關,再叫她眼睜睜看聞家三個老人被逼死,她那小得只有幾毫克的良心,也有點過不去哇。
再說她孤身來到這裡,兩眼一抹黑,沒有錢,沒有任何身份證明文件,不找個合理身份托庇,難道還能真信了穿越小說自己闖蕩江湖開宗立派?
聞真真那張相似的臉,或許就是她能來到這裡的原因,相近的磁場吸引,這是老天的安排,天與弗取,是要遭雷劈的。
「我們聞家,能給姑娘帶來的只是麻煩,自然不怕姑娘有壞心。」聞老太太清晰地道,「不過你放心,你幫我們過了這一關,我也不能讓你進火坑。定親王府給我們留下了七天的準備期限,七天後聞真真要跟隨定王回京,我已經給我們聞家老家寫了信,聞家還欠我一個人情,讓他們接了你去,以聞家送人的名義一路派人陪同上京,到時候,姑娘你願意去見識王府皇宮爭榮華富貴,聞家會有人助你;你不願意想走,聞家還是有人會助你,單看你自己選。」
「我逃了,那你們怎麼辦?定親王府不是更要追究你們?」
「你被聞家接走,我們也走,之後生死各安天命。」
「那為什麼現在不逃,之前不逃,而任聞真真絕望自盡?」
聞老太太腮幫一緊,一臉的恨鐵不成鋼之色,聞大爺和聞大娘齊齊垂頭。
「還不是我這孝子賢媳聰慧孫?」聞老太太冷笑,「府衙來傳王府均令時我便讓他們走,我一把老骨頭留在這周旋。結果孝子覺得堂堂皇家不會仗勢欺人,說清楚真真是有夫之婦便成;賢媳覺得真真嫁給王府也不差,勝過那個酸臭書生;聰慧孫讀幾本列女傳後廂記便覺得自己貞潔珍貴,不急不忙等著她情比金堅的有情郎為她出頭,勇拒王府婚事從此成就一段佳話……老身一個瞎眼老婦,一個人能走哪去!」
聞大娘臉燥得通紅,聞大爺一聲一聲訕訕咳嗽。
「本來還來得及,結果真真自盡,這事掩不住,府衙一定會盯緊我們。」聞老太太歎息,「於今之計,只有請姑娘你幫忙,周旋過這幾日,一旦跟隨王府上京,王府和府衙也便鬆懈了,大家便都有機會。」
「老夫人覺得,王府是真的想要真真做妾嗎?」文臻在米缸裡找到了米,開始淘米,順手燒上水。
「叫我祖母。」聞老太太道,「只有我那孝子賢媳聰慧孫,才會覺得,聞真真美貌聰慧到,哪怕身居小鎮陋巷,也會美名遠傳京都,令天潢貴胄也寤寐思服,輾轉求之。」
文臻哈地一笑,這位老太太除了是個聰明人,還是個妙人。
和這樣的人合作,讓人於惡劣環境中稍稍生出信心。
她手上不停,洗米的動作輕柔迅速,很快將米淘好後泡起,一邊問:「那麼祖母您認為王府指名要真真的原因是什麼?」
聞老太太臉上皺紋稍稍舒展,似對她如此順溜地改了稱呼表示滿意,淡淡道:「我不知道。」
文臻回頭,笑瞇瞇看她,聞老太太站如松,毫無愧色地「回視」她。
一老一小對視半晌,半晌文臻呵呵一聲,回頭,將泡好的米倒入已經燒開的鍋裡,扔了兩根柴壓火,又將剩下的一點雞湯傾入。
聞老太太繃緊的肩膀慢慢鬆了。
聞大娘聞大爺莫名其妙地看看她又看看她,總覺得方才似乎發生了什麼,但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兩人只好茫然地看天色,天際一線淺青如睡眼,漸漸啟縫,透出其後清澈亮白的光來。
快要天亮了。
折騰一夜,還沒吃到嘴的文臻,飢腸轆轆地為自己煮粥,手上不停地順時針攪拌,屬於大米粥獨有的清香漸漸盈滿小屋。
剛剛吃完一碗麵的聞家三人,嗅著這清淡卻莫名誘惑的氣味,只覺得好像又餓了。
遠處隱隱有吵嚷之聲,似乎正向這個方向接近。
文臻已經拿出了豆腐渣,聞大娘一看就啊地一聲,怒瞪聞大爺,「這是準備餵豬的,你怎麼放在碗櫥裡!」
聞大爺茫然:「啊?」
「誰說餵豬的,豆腐渣很好吃。」
「這東西怎麼會好吃?」聞大娘反駁,「你在我鍋裡炒這個,可別把我鍋染上味兒。」
「你覺得不好吃,等會就別吃哦。」文臻笑盈盈,「我還餓著呢。」
「誰吃這個,」聞大娘沒好氣,「打臉也不吃!」
聞老太太冷哼一聲。
文臻燒熱鍋,嘩啦一聲倒油,聞大娘心疼得嘴角一抽,看一眼聞老太太,沒敢說話。
油熱,豆腐渣下鍋,文臻動作很快,不輕的鍋鏟在她手中輕靈如羽,另一隻手抓著油壺,一邊炒一邊細細倒油,聞大娘再也忍不住,喊:「哎哎哎你這是做什麼,炒這種下等東西你用這麼多油!」
文臻手一挽,鍋鏟劃過一道冷光,聞大娘驚得腦袋一縮,忽覺頭頂似有細物越過紛落,抬頭只看見雪白手掌輕輕巧巧一撒,一把切碎的雪菜已經落雪般下鍋。
與此同時,油香、豆香、雪菜清香猛然交織爆開,三者融合成一種難以言說的奇異香氣,馥郁馨逸,像一把小勾子,忽然就勾到了人的咽喉。
聞老太太似乎想到了什麼,臉上忽然爆出難掩的喜色,聞大爺直勾勾瞪著鍋裡,一邊努力控制自己的唾液,一邊喃喃道:「飢餓未必死,甘腴能殺人。飢餓未必死,甘腴能殺人……」
聞大娘已經傻了。
文臻鍋鏟一劃,那一鍋雪菜豆腐渣就進了碟子,完完整整一個圓,中間旋出個可愛的窩窩。
碟子雖是粗瓷,倒也雪白,豆腐渣竟然被炒成細密的金黃色,望去便如新鮮肉鬆,而雪白青翠點點,點綴其間,三色鮮明,遠望去像鑲了碧玉的黃金碗。
聞大娘有點恍惚,這是餵豬的豆腐渣?
文臻自顧自盛了一碗粥,粥煮得芬芳粘稠,米粒已經開花,香氣清郁。鍋邊緣黏起一層透明薄脆的粥鍋巴,木勺子上緩緩流下的粥厚重如乳,聞大爺眼睜睜瞧著,覺得舌頭似乎有點控制不住,總想趴上去舔一舔。
「砰。」
外間門撞在牆面上一聲巨響,驚醒了被食物圍攻的聞家夫婦,聞大娘一扭身出到外間,看清來人,臉色頓時白了。
文臻掀開一線門簾,打量著來人,兩個漢子,都是紅衣黑靴,腰束紅纓,掛著薄薄鐵刀和腰牌,這種制式打扮,多半是官府中人了。
她摸摸肚子,歎了口氣。
看樣子,第二頓,還是吃不上。
「……聞仁山何在?」當先一個黑髯男子喝道,「傳縣尊鈞令,聞氏女身負王命而擅自投繯,罪在不敬,雖身死而罪不可免,聞氏夫婦教化無方,當代領罪責,即日收押!」
「李爺!」聞大娘顯然認識這兩位官差,大驚失色,急忙上前一步拉住對方,「李爺,您高抬貴手!我們……我們哪裡敢違抗王命……」
屋內聞大爺的雙腿抖得厲害,卻一步步抖著向外走,一邊抖一邊還攔了似乎想動作的文臻一把,「老夫……老夫去和他們說理去……你姑娘家不要……不要輕易露面……」
文臻有些意外,第一次仔細地看了看這個百無一用的酸儒,聞家老太太繃緊的臉鬆了鬆,幾不可見地點點頭,卻道:「真真,你出去。」
「哎娘……」聞大爺還想阻攔,文臻衝他眨眨眼,笑瞇瞇端著盤子出去了。
聞大爺有些怔愣,方纔那一霎,這姑娘的笑容,甜美軟糯,讓他不能自己地想起聞真真,然而聞真真受他影響,喜愛琴棋書畫,笑起來也矜持淺淡,竟是從未這般明媚過。
他不禁心下不安。
「這個……」他搓著手,望著母親,直覺不妥,卻又不敢說什麼。
聞老太太面無表情地道:「既然已經欠了情,也無需假惺惺抱愧,反正還要繼續欠下去,且記著便是。」
聞大爺張了張嘴,似乎對他娘近乎無恥的謬論十分不能接受,然而積威之下,也只能吶吶住口。
外間,聞大娘暗暗叫苦,平日裡還算客氣的李官差,今日分外鐵面無情,說不了幾句便不耐煩,一抖鐵鏈,大聲道:「你這娘們少在這羅皂,且和我縣尊老爺面前說去……咦,」他忽然停下,吸了吸鼻子,狐疑道,「什麼味道……」
門簾一掀,首先出現的是一雙雪白的小手,手上端著一個托盤,托盤上唯一粥一菜而已。
粥是白粥,菜是小菜。
然而兩個官差,目光落在托盤上,就再也撕不下來,嚥了幾口唾沫後,好不容易才拔出目光,看向托盤後那張笑盈盈的臉。
第一眼,李官差恍惚了一下,隨即揉揉眼,他身後那個年紀輕的官差,已經放聲尖叫起來。
「聞真真!」
李官差被叫得腿一軟,蹬蹬蹬後退幾步,駭然道:「光天化日,也會詐屍?」
他身後那官差,一返身已經逃到門檻邊,顫聲道:「李哥咱們走走走走啊……」
李官差比他好些,勉強支撐著沒動,然而臉色青白,掌間鎖鏈丁零噹啷不住作響,抖得奏樂似的。
「別走啊,吃個早飯先!」文臻上前一步,走到日光下,將托盤往上舉了舉,「為慶賀小女子大難不死,今兒中午還有頓酒席,兩位官爺這就走了,叫我們怎麼過意的去?」
李官差的目光,從她日光下尤其烏黑潤澤的發,一直看到她腳底下的影子。
鎖鏈叮噹的響聲,漸漸弱了。
食物氤氳的香氣,也像一道鎖鏈,勾住了他的腳步。
「是這樣,兩位官爺,」聞老太太清晰冷靜的聲音及時響起,「真真昨夜前往劉家退婚,不妨劉家心狠手辣,怕真真對她家懷恨,將她打昏後吊在聞家門口,我等發現之後,傷心震驚太過,也沒發現真真還有一口氣,誰知道送到亂葬崗後,一番碰撞,真真醒了,被易家小子救了回來,這是上天垂憐,真真大難不死,今日中午我家治薄酒一席以謝鄉鄰,還請兩位官爺一定賞光。」
文臻覺得對面兩個官差臉色真是足夠精彩,另外聞家老太太真心牛逼,倉促之間一番應對,既做了解釋,又栽贓報復了劉家,順手還拿出了人證,滴水不漏一舉三得,這心智也沒誰了。
「退婚如何會讓聞真真自己出面?還有,劉家好端端殺聞真真做甚?」李官差不僅有幾分膽氣,也還有些頭腦,臉色微疑。
聞老太太面不改色,在兩個官差看不見的角度,抬起枴杖,對文臻屁股一戳。
這死老太婆!
叫人上場也不客氣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