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妃娘娘的傳奇之處,在於她從來不和皇宮裡以往盛產的妖艷賤貨們同流合污,那些笑意盈盈操刀,溫良恭儉施毒,姐姐妹妹下絆之類的事兒,她向來不屑得很,用她的話說,就是「殺人如果都需要掩掩藏藏,還敢說什麼帝王寵愛,冠絕六宮?」
事實也是如此,德妃比皇帝還大五歲,生皇子也不是頭一份,生了一個燕綏就死活不肯再生,這般在宮中毫無活路的自私任性,卻歷三十年榮寵不衰。
宮中送她諢號「德三多。」賞賜最多,俸祿最多,花園裡埋著的屍首最多。
邊遠小城走出來的不受寵愛的官家庶女,最後能有那般成就,以至於她所在的那個小城,一度出現庶女比嫡女尊貴受寵的怪像。
德妃娘娘茶餘飯後聽說了這個給她下酒的奇談,不過淡淡一哼,鼻音尾端上挑,說不清是不屑還是可笑。
問題的關鍵是庶女嗎?
如果沒有一個後來成長為神將的相好,把庶女捧成王母娘娘都沒用。
當然德妃娘娘是不會去特意提醒誰這一點的,她也不會因此便格外要提升庶女的地位,相反,她討厭所有的庶女,並且要求所有能夠走到她面前的女子都必須是名門正嫡。
有人以為德妃娘娘這是在給唯一的兒子相看閨秀,但事實看來好像也並不是這樣,因為燕綏二十一了,別說正妃,側妃都沒一個,按說皇子十八授冠出宮開府,就該同時立妃,然而燕綏向來看似隨意實則不馴,德勝宮地位特殊,皇帝多病無心去管,德妃娘娘似乎對抱孫子也興致缺缺,這事兒便耽擱了下來。
倒是和德妃私交非同尋常的,東堂軍方第一人,被民間尊稱為「神將」的林擎,有陣子給燕綏張羅過立妃的事兒,但不知怎的反而惹出了一場麻煩,最後不了了之。
據說那段日子德勝宮氣氛緊張,但到底是什麼事,也沒人能說得清楚——皇宮向來號稱秘密最多但又最沒有秘密的地方,眼線無數,間諜多面,有點什麼風吹草動,撒泡尿的功夫便飛過了牆,但只有德勝宮,真真是諸事得勝,連封鎖消息的本事都是一流,不管眾人用什麼辦法,愣是沒人能從德勝宮裡挖出任何可以下酒的料去。
懶散冷漠的德妃,並不像有這般手腕,眾人都覺得想必是林擎的功勞。東堂皇宮諸位貴人,由此對德妃的羨慕嫉妒恨滿得要溢過金水河——真真命好,有這麼個忠心耿耿又能力超卓數十年如一日給她收拾爛攤子的青梅竹馬,更難得的是皇帝還不嫉妒,因為林擎也沒少救過皇帝的命以及為皇帝賣命。
後來眾人的羨慕妒忌恨又添了一項新來源,便是德妃生的三皇子燕綏。多智近妖,如果不是看起來無心皇位,眾人懷疑太子早就被他揉巴揉巴扔進了泔水溝。
所以女人如德妃,真是不知修了幾輩子的德,皇帝寵愛,兒子出眾,還有個東堂第一永不背棄的青梅竹馬。
簡直讓人沒法活。
尤其當妃子們看見平日裡的德妃的德行,那種「日子沒法過了」的感覺更是醍醐灌頂。
此刻燕綏就正在打量自己這位「妖媚惑國」的母妃。
妖妃靠在美人靠上,懶洋洋地在嗑瓜子,身上攏一件石青色刻絲盤花大襖,這襖,和尋常妃子務必緊身以展露曲線的風格不同,實實在在是件大襖,棉花絮得厚厚的,毫無腰身,長及膝蓋,底下隨便套著散著褲腳的撒花褲,一雙已經踩塌了後跟的軟底便鞋,鞋上別說珍珠金線,連個繡花都沒有,還是灰撲撲的老鼠色。
這邋遢程度,尋常農戶家的地主婆都比「妖妃」精緻一些。
然而當她偶爾抬起臉,眼波淡淡一掠,所有的吐槽便會戛然而止,噎死腹中。
那女子乍一看是美的,再一想又覺得美得朦朧,忍不住便要多看兩眼,然而多看又覺得暈眩,她的眉峰筆直上挑,如一柄精美的小刀,按說女子臉上這種眉形過於鋒利,然而配上她煙水濛濛的眸子,便彷彿刀收長水,劍掛青山,世事到了此處便婉轉低回,不過一聲欸乃,載一船舊夢沒入煙霞。
她的鼻端似乎略窄略尖,顯出幾分凌厲和倉促,但偏巧有一雙微豐又弧度美妙的唇,和唇下微凹的雪白可愛的小渦,卻又將凌厲撫軟,倉促曳長,是一曲長調到了尾音似乎氣力不繼,然而吹笛人藏了後手,一個轉折,便吹出了層巒疊嶂,碧水桃花。
她美得豐富而自然,便如世間奇景,多半言語難描,忍不住心裡歎一回蒼天厚愛,造物神奇。
燕綏每次看這張臉,都會在心中笑一聲,如此出世的美,裹了一個如此入世的靈魂。
母子相對,並沒有急著說話,德妃直到把一大包瓜子磕完,才指指面前的瓜子殼。
周圍的宮人也沒有動,看著燕綏親自動手把瓜子殼給收了。
這是德妃娘娘的一大癖好,認為她有事,就該「兒子服其勞」,以充分展示「母慈子孝」風采。所以只要燕綏在,她連梳頭化妝都要燕綏來。
直到看著燕綏把小几都擦淨,她才突然道:「林飛白呢?」
燕綏另外掏了一張雪白的手絹仔細地擦手,笑道:「娘娘這話說的,我差點以為飛白才是您三催四催催回京的兒子。」
「怎麼,吃醋了?」德妃眉眼一飛,不見怒意,倒像顯出了幾分得意,「我讓他親自出京押你回來,如今你回來了,他不見了,你不會把他殺了埋在德安了吧?」
「德安風物獨好,埋在那也不虧他。」
「哦?好在何處?」
「如果不好,娘娘何以獨獨鍾情德安,還讓人在那裡修了條道呢?」
「我說燕綏,」德妃雪白的指尖敲了敲美人榻的扶手,「你這些年上躥下跳地活著,就是為了和你親娘作對嗎?」
「不敢。」燕綏優雅地欠欠身,「您這詞兒用得不大對,不是『作對』,是『你死我活』。」
大殿裡一靜,僅有的幾個婢僕垂眉低目,把自己站成雕像。
德妃搖搖頭,唏噓一聲,指指兒子,悠悠道:「誤會大了啊。」
燕綏微笑。
「林飛白呢。」德妃竟然也就好像瞬間忘記這個話題,第二次問起林飛白。
「德安有什麼好東西,讓娘娘這麼掛記著,竟然派人巴巴地催我回來?」
母子倆就好像彼此都在對著空氣說話。
「你老子不中用啊,偏又抬著你娘,萬一他萬年之後,那些早已守了許久的豺狼鬣狗撲上來撕咬,你娘總得備點防身逃命的本錢,反正也指望不上你……林飛白呢?」
「後面呢。」燕綏語氣敷衍得像在買白菜。
「他沒可能丟下你自己去閒逛。」
「當然不是閒逛,他得到我會回京的承諾之後,便留下了,我可不知道他想做什麼。」
林飛白要做什麼,燕綏當然知道,然而有些話與其說盡了,還不如留白任人猜想。
人總是喜歡亂猜,而且對自己的亂猜深信不疑。
德妃的目光,忽然落在燕綏的腰間,咦了一聲,道:「你這玩意兒倒新鮮。」
燕綏腰間如常人一般掛著香囊,只是這香囊卻是金絲編織,上頭的圖案色澤鮮艷,不是常見的萬福壽字花卉,隱約是什麼人物。
燕綏低頭看一眼,漫不經心地道:「底下人去洋外帶回來的孝敬,並不怎麼好看,圖個新奇罷了。」
卻也不說娘娘喜歡儘管拿去,甚至也不取下來給德妃看,自顧自喝茶,德妃也不生氣,自傾身伸手去拽,道:「我瞧瞧。」
燕綏一側身避開她的手,自己解下往她面前一扔,順手從袖管裡抽出一方汗巾,擦了擦腰帶。
他一連串動作行雲流水,流暢得讓人反應不過來這其中隱含的嫌棄,德妃掀起眼皮,從濃密的睫毛下覷他一眼,鼻端輕輕哼了一聲,便低頭看手中金絲囊,訝然道:「這世上還有人黃色頭髮?」
她身邊宮女下意識看了一眼,和她的著重點卻不一樣,一眼看見畫面上幾乎不著寸縷的西洋女子,驚得急忙飛紅了臉轉過頭去。
德妃又詫道:「眼睛是藍色的!」
「妖物!」一個得臉的宮女小聲咕噥,附在德妃耳邊悄聲道,「娘娘,這東西瞧著不大妥當……」
她對著燕綏瞟了瞟。
整個德勝宮,能在德妃身邊留下的宮人,都知道這宮裡,母不母子不子,可千萬不要拿尋常人家母慈子孝的道理來循。
這一對不按常理出牌的皇家母子,德妃不需要皇子撐腰,皇子也不在乎母親勢力的倚仗。逮著空閒還恨不得各自咬對方一口。
德妃彷彿沒聽見,拿著那香囊掰來弄去,想要打開,卻根本不得其法,燕綏也不幫忙,好整以暇看著,又抖抖衣襟,一臉我好忙我想走你快點。
德妃素來就是個沒耐性的,忙了一陣不得其法,順手一丟,這一丟卻不知道觸及什麼機關,卡噠一聲香囊裂成兩半,裡頭跌出小小的一捲來。
德妃並不動手,微抬下巴,一個宮女上來,拉開那一小卷,這下四周的宮女都嘩然一聲,往東南西北四個方向紛紛轉頭。
那是一卷絹畫,畫面上行走坐臥無數女子,雖然不過手指寬巴掌長,卻人物精細栩栩如生,只是那無數風流人物,都衣服穿得太少了一些,以至於人一眼看見,直覺便以為是春宮。
德妃多看了一眼,便笑起來,道:「裝模作樣羞什麼,不是春宮。」
又道:「這些衣服當真精美。」
又誇:「這些姑娘胸當真挺拔。」
她當著兒子說這些臉不改色,做兒子的也見怪不怪。就當沒聽見。
眾人紅著臉悄眼去看,這才發現這些洋外女子,穿著暴露,但衣飾精美繁麗,一紗一披,都珠籠玉綴,極盡雕琢之美,只是那些衣服式樣瞧著多半像褻衣,褻衣穿成這樣,這也太……
德妃的目光,卻落在其中一個女子胸上,那女子上身只穿一件抹胸,露雪白的肚皮和腰肢,身形誘惑自不必說,德妃更多的關注點在那件抹胸上,哪怕風俗不通,從前未見,但以她身為女子的本能眼光,立刻便看出那抹胸的好處來——聚攏、緊致、修飾胸形,生生將那本來有些過大的胸,襯托出恰到好處的豐滿和形狀優美來。
德妃盯半晌,吁口氣,悄悄扯了扯自己寬大的棉布裡衣。
她眼光凝聚過久,燕綏探頭看了一眼,扯扯嘴角,懶懶道:「這是洋外女子的褻衣,兒子可孝敬不了。母妃你若想要,恐怕得請父皇大軍出洋征服番邦,令人家稱臣納貢,再由父皇親手賜下——在洋外,這也是人家有情人才能贈送的禮物喲。」
隨即他攤開手,對德妃挑挑眉,德妃盯著他,也挑挑眉,半晌才將那香囊慢吞吞遞回。
燕綏倒又不接了,笑道:「難得母妃喜歡一樣東西,兒子又沒本事奉上,且拿這香囊聊表補償吧。」
德妃立即收回手,一手揣起香囊,一手端起了另外一盤瓜子。
德勝宮每日瓜果點心不絕,然而德妃獨愛瓜子,一天能磕一斤。
這就是不言聲的送客了,在德妃這裡,兒子也是客。
燕綏也不多話,一拂衣襟,轉身就走。
他一直語氣溫和,執禮甚恭,偏偏走的時候,旁若無人。彷彿之前那些禮節都是做著玩兒。這集中所有榮寵與輝煌的宮殿及其主人,於他都是過欄的風而已。
他乘著這過欄的風,越過德勝宮,越過正安門,越過深紅明黃的宮牆,見宮牆外三千巷陌,春樹縱橫。
他在正安門外看春景,雙手緩緩地一搓,再搓。
一雙薄如蟬翼的透明手套被搓了下來,被早已等候在正安門外的護衛默不作聲地接過,火折子一晃,手套化為灰燼,燃起的火苗,透著毒物詭異的青藍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