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人離此刻正在門外,不知道裡頭那個芝麻餡的雪媚娘已經把他給賣了。
他原本站的位置是側門,文臻進去之後,他看看門樓,生出些許疑惑,便也想進門去瞧瞧,剛一抬腿,忽然發現另一個方向的正門處,一群人正前呼後擁地走進去。
他的目光落在走在最前面的林飛白身上,頓時一凝,抬起的腿放下,腳跟向後一轉。
林飛白似有感應,忽地抬頭望來,易人離立即停住腳步,低頭,狀似自然地向石獅後頭一避。
隔著距離,又是夜深,對方似乎也沒在意,目光一掠而過,隨即便與同伴們一同進門去,裡頭似乎立刻便有人接應,招呼的聲音聽來分外慇勤脆亮。
易人離背對那個方向,手指緊緊地摳住石獅子凸凹不平的頭頂,指甲磨在粗糲的石面上,不知不覺便鈍了一個角,粉白的甲屑簌簌直下,雪似的。
於是便有人嫌棄地「嘖」了一聲。
這一聲驚得神遊天外的易人離霍然抬頭,便看見前方綽綽霧氣裡,不知何時多了一個人,那人週身攏在淺銀色的生絲斗篷裡,只頭髮與斗篷的束帶與夜色同黑,這令他整個人看起來似流動於這夜與月之間,即可融入溶溶月色,又可化為濃濃黑暗,陰鬱又高遠,迷離又冷淡。
易人離能看見的,只是那束帶上方露處的一角下頜,玉一般的光潔。
那人站定,對正門方向看一眼,又對他看一眼,易人離只覺得那一眼看似春風流水,卻風如刀劍水如瀑,剎那貫入他五臟六腑,將那些深藏的不可說,轉瞬便搜剔乾淨。
他想走,卻腳步難移,想退,又覺無所遁形。
正在此時,龜公探頭出門來看,第一眼看見斗篷人,第二眼看見易人離,目光在兩人身上轉了轉,尤其在斗篷人身上多停留一會,幾乎瞬間,龜公眼睛便亮了。
那人回頭又說了幾句什麼,隨即文臻的喊聲傳出,易人離此刻神魂不屬,既掛心著剛才進去的人,又警惕著現在面前的人,也就隨意哼哼作答。
然後那龜公便出來了。
伸手一拉斗篷人袖子,對易人離一擺下巴,道:「行了,談妥了,你們兩個,跟我進去。」
易人離一詫:「已經賣了?」
「是啊賣了。」龜公滿意地看著他。
看樣子這相公放得開,不需要怎麼費心調教。省心。
「銀子給了?」
「給了,高價。」龜公瞟斗篷人。
「那她怎麼還不出來?」
「從後門走了,你呀別管她了,且隨我來。」
「我怎麼能不管?銀子還有我一份呢!」
「銀子你愁什麼,你只要聽話懂事,日後大把銀兩有得你花呢小相公。」龜公伸手來拉易人離,又想去牽斗篷人。
「這是……」易人離想到文臻說的談妥了就有地方睡覺的事,有些疑惑,「進去睡覺?」
「啊……對對,進去睡覺。」龜公的詫異很快轉變為欣喜,笑得黃板牙都一掀一掀。
見多哭著喊著不肯做小倌的,這還是第一次遇見這麼放得開的呢!
他又去拉斗篷人,那人微微低頭,看了他一眼。
只這一眼,他便手一頓,隨即一個靈活的轉身,拉住了易人離的袖子,「來來來。」
易人離自然是不想進去的,一把甩開他的手,「你去叫聞真真出來,我們不睡你這裡。」
「聞真真?你是說剛才那姑娘?」龜公不耐煩地道,「早告訴你走了,一百兩我都花了,你現在磨蹭個什麼勁?」
易人離皺起眉頭,先前就縈繞在心頭的疑惑,此時越發濃厚。
不會被聞真真坑了吧?
龜公看他神情不對,心底咯登一聲,忽地拍了拍手掌。
幾個彪形大漢不知從哪裡鑽出來,團團圍住了兩人,龜公下巴一抬,「拖進去,摀住嘴,別鬧出大動靜驚擾了貴客。」
「做什麼!」易人離猛地蹦起來,捋袖子正要動手,忽然顧忌地看了斗篷人一眼,袖子捲了一半停住,「你們發什麼瘋!」
斗篷人忽然輕笑一聲。
「我說小白癡。」他道,「自己被人賣了,還不趕緊進去幫著數錢?」
「你說誰小白癡!等等……你說什麼?什麼賣?」易人離的聲音猛地扯太高,聽起來簡直像個被非禮的黃花閨女。
「你們兩個!」龜公的耐性消耗殆盡,尖聲道,「不都是自願來賣身的嗎!你們姐姐已經把你們作價一百兩銀子賣給樓裡了,還在這裡羅皂做啥,當真要我八抬大轎抬你們進去嗎?」
「什麼賣身什麼賣身!聞真真呢!聞真真!」易人離的袖子又捋了起來,也不藏拙了,一巴掌把來攔的兩個大漢推個觔斗,抬腿就要往裡沖。
然後他的袖子就被輕輕拈住了。
一股大力湧來,易人離的半邊身子一酸,步子便邁不出去了,奇的是袖子卻分毫不破。
拈住他袖子的斗篷人,誠誠懇懇地道:「別鬧,先進去瞧瞧,打起來人嚇跑了怎麼辦?」
「關你什麼事?」易人離眉毛一旦豎起,平日裡那種鄰家少年的真純氣息頓時蕩然無存,煞氣如刀,似隨時要擇人砍殺。
「怎麼不關我事?她把我都給賣了。」斗篷人的語氣聽來滿是新鮮好奇,「我還第一次遇見能賣我的人呢。」
易人離朝天翻了個月亮那麼大的白眼。
斗篷人就用兩根手指扯著他進了門,易人離掙脫不開乾脆不掙,進門以後不住呵呵冷笑。
娘的。
聞真真,你可千萬別給我逮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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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臻此刻還在樓裡。
沒有及時跑掉的原因無他——她迷路了。
左拐再左拐,隔間太多轉得有點暈,感覺沒錯,可是愣是沒看見門,只有長長的通往各處的走廊,走廊裡一扇扇紅門依次排開。
她不敢亂走怕越走越深,結果被一個行色匆忙的女子攔住,頭也不抬塞了一個托盤給她,托盤上有瓶酒,囑咐她送到天字甲號房,便匆匆趕去伺候客人了。
她剛想放下托盤,走廊拐角處出來一群人,當先的居然是那個BRA愛好者林飛白!
她轉身想溜,結果聽見了龜公在氣急敗壞嚷什麼,似乎還夾雜著易人離的聲音。
他們進樓了!
就在自己後面!
真是前有狼後有虎。
文臻立即端好托盤,低下頭,站到一邊,微微側身。
一群人擦身而過,人群最中間的那個冰亮冰亮的傢伙,連眼神都沒給她一個。
文臻剛要舒口氣,和她擦肩的一個公子哥,一偏頭看見她手中托盤,咦了一聲道:「一抔冰!這酒不錯,我每次來都說沒有,今兒倒見著了!哎,你,馬上把這酒送天字甲號房去!」
「好勒!」文臻答得清脆。那公子哥點點頭,自顧自向前走。
已經走過去的林飛白忽然停住腳步,回頭看了一眼。正看見嬌小的背影,根本沒有端著酒跟上來,反而加快了腳步,匆匆向旁邊拐。
他眸子裡似有星火一閃,刺亮迫人。隨即他道:「賈兄,一抔冰我也聞名已久,到底怎麼個好法?」
那姓賈的男子第一次見這千里之外的人忽然走到近前,受寵若驚,急忙道:「這是試嵐樓名酒之一,據說首味澈涼清越,如冰如雪,然而入腹之後……」說著便下意識轉頭,要去拿文臻端著的酒壺示範,一轉頭才發現剛才那小使女居然沒有跟在身後,而是已經走出了老遠!
「喂你!」他急忙越眾而出,一把拽住半個身子已經轉過拐角的文臻,「你跑哪去!天字甲號房不在那個方向!」
文臻身軀一僵,聽他這一聲嚷得急切,聲音過大,而那邊易人離聲音也在接近,眼看就要轉過拐角轉到她面前——
「對不住公子,我這是記錯路了……」文臻刷地一個轉身,「天子甲號房對嗎?天子甲號房好的。」
她步伐加快,甩下那賈公子,擠入那一群人,抬頭看見林飛白高高的烏黑髮頂,不知道是該罵呢還是該感激。
不過真是奇怪,那個恨不得滿臉刻著「我清高我孤傲我為國家省肥料」的傢伙,怎麼會跑到這種煙花地,和這些一看就是紈褲的傢伙們混在一起?
天字甲號房就在長廊頂頭第一間,林飛白當先進入,其餘人一哄而入,文臻仗著身材嬌小,順利地不為人注意地擠進門內,而此時,易人離的腳步聲已經接近,文臻聽見他怒氣沖沖地道:「你別拉著我!我說了我不是來賣身的!我要找人!聞真真!聞真真!」
「這裡沒你要找的人,人都已經走了!餵你站住,這邊都是貴客不能驚擾——哎哎站住,站住!」
文臻一臉純真平靜地拉上紙門——
「等等。」
冷而微帶金屬音的特殊嗓音,一聽就知道是林飛白那個喪氣貨。
文臻當沒聽見,大力拉門。
林飛白並不和她糾纏,立即喚:「孫掌櫃!」
「哎!」外頭答應的聲音脆響,正是剛才大叫的人,聲音就在門外,與此同時「嘩啦」一聲,門被拉開。
文臻在對方影子映上門扇的時候已經鬆手,躲入門後的死角中。
瘦高男子諂笑著扶著門邊,裡頭公子哥和他都熟悉,有人笑道:「老孫,這大呼小叫的是在做甚?又來了不聽調教的雛兒嗎?還不趕緊給我們林公子安排一個最好的?」
易人離的臉忽然探了過來,對屋內張了張,裡頭靜了一靜,隨即有人笑道:「難怪!果然不錯。喂老孫,就這個吧。」
「就你老母——」易人離一句話還沒說完,他身後,斗篷人忽然慢悠悠踱了過來。
他不知何時已經解開斗篷束帶,燈光斜斜映上他的半張臉。
屋子裡,忽然寂靜了。
好半晌才有人喃喃道:「試嵐樓什麼時候這麼厲害了……」
躲在門邊暗處裡的文臻看見這張臉,腦中轟然一聲。
我去深井冰!
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他前兩天不是狂奔趕回天京了嗎?在天京就這麼呆不住,又跑過來幹嘛?
她沒有試圖往黑暗深處再縮,只一動不動站在那裡,盡量斂住氣息,直覺告訴她,現在想跑,必定被逮。
「孫掌櫃,這兩個……也是你樓裡的人?」有人吃吃地問。
花樓管事人向來渾身都是機關消息,最靈活不過,孫掌櫃一看眾人灼灼目光便知道今日這是個極好機會,略一猶疑便道:「是啊,只是……」
「那就這個吧。」林飛白忽然道。
眾人隨著他的目光,眼神齊齊落在門口的斗篷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