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屬於皇族和門閥之間的第一次戰鬥,不動聲色開端,爾虞我詐來往,最後同歸於盡結局。
你告我我告你你揪我領子我踹你一腳大家一起入坑算完。
當晚,天京府衙門大牢裡就住進了府衙建立有史以來身份最高貴的囚徒。
一行人當真跟著厲以書往天京府走的時候,厲以書一臉懵逼三連,來時氣勢洶洶,走時如飄雲端,身後還跟了幾隻虎狼。
一群狠人啊!
闊怕。
文臻卻注意到幾人一離開那封鎖著的九里城,四面遠遠的百姓的眼神,看向太子是敬慕欣喜的,看向牽著三兩二錢的燕綏,卻是戒備憎恨的。
這讓文臻忽然有些難受。
身邊的這個人,她見過他的狠,他的冷,他對世事和眾生的不屑,將一切玩弄於鼓掌之上的漠然。
他行走於東堂土地,所經之處百官顫慄遠避,都說他無事生非,桀驁散漫,行事恣肆,目下無塵。
然而她見過他夜半議事,想要以一桌餐解父皇憂。
見過他屋頂聊天,卻怕母妃驚擾入睡的父皇。
見過他草蛇灰線,頂著世人的誤會和非議,從一隻狗偷起,苦心籌謀,只為打響扳倒門閥第一槍,為他父皇的統一大業衝在最前。
而這些,那幾個滿嘴忠孝之道的皇子們,沒有一個去做,也沒有一個敢做。
踐踏百姓的獲取愛戴,護佑黎民的遭受攻訐。
為國操勞的人盯著皇位,悠遊散漫的人盯著江山。
或者換個說法,他盯的也不是江山。
他盯的是他所在乎的人在乎的一切。
而為此無論做了什麼,是否背負他人誤解,他還是那個他,不在意,宛如風。
她相信以他的強大,必然自內而外,渾然一體,便是午夜夢迴,也不會覺得寂寥如月光拂過心房。
可她忽然便覺得有點不忿。
這種不忿,源自於現代那一世倫理與律法打磨出的三觀,可見人間仇怨,卻容不得顛倒黑白。
文臻歎口氣,忽然覺得前路多艱。
燕綏這樣的性子,這樣的行事,可以想見未來風波就如臨窗風雨,時不時便來一場,而她本就和他走得近,今日之後更是再也撕擄不開。
可是,那又有什麼可怕的呢。
她仰頭望著天京府日光下爍爍閃金的匾額,翹起唇角笑了一下。
……
天京府衙猝不及防,也來不及臨時上調牢房待遇,想要幾位身份貴重人士在上房喝茶吧,人家還不樂意,就是要坐牢。
天京府衙那位胖子府尹中途醒來了,聽見了這碼事,眼睛一翻又昏過去了。
文臻對他這種說昏就昏的本事佩服得五體投地。據說十世不修,府尹天京。也就是八輩子缺了德才會做這天子腳下第一京的一把手。皇族遍地走,上司多如狗,誰都得罪不得,誰都不能不好好伺候,各方關係亂如麻,交錯勢力如刀網,一著不慎便是滿身洞,歷任府尹很少能連任,平安調任就是莫大福氣,本來文臻還想當這種府尹還能養這麼胖真是奇跡,現在想來,說昏就昏,也是成就。
他昏了,所以厲以書明明是個戴罪之身,也不能進牢房,他必須要主持天京府的事務,繼續和這群又牛又二的頂尖人物廝混。
他也是個渾人,當真安排了牢房,還是男女混住雙打牢房,非常中二的,文臻和燕綏並排兩間,唐氏兄妹在兩人對面兩間,一抬頭面對面,尬到想捂臉。
當然,厲以書也不敢掉以輕心,讓幾人在牢房裡出事,天京府衙衙役這幾天簡直倒了大霉,沒日沒夜換班站崗,將那不大的牢房圍了裡三層外三層。
遭受了池魚之殃的文臻也不急,看牢房雖然簡陋了些,倒還乾淨,而且居然還考慮到貴人的身份,緊急隔出了茅廁,就是也不知道厲以書是不是腦子有坑,茅廁也就是用磚頭在牢房角落單獨隔出一個空間,燕綏的在東北角,文臻的在西北角,隔著一層不算厚的牆壁,正好挨著。
得了,這構造,不是文臻要聽燕綏的大珠小珠落玉盤,就是燕綏得聽文臻的階前點滴到天明了。
所以文臻第一件事,就是拆了廁所,拿磚頭搭灶。
燕綏端端正正坐在她對面,從宮中趕來的御醫正在給他裹傷,文臻偷偷瞄過一眼,是一道貫通傷,穿過了肘彎,傷口小,但深,隱約能看見森白的骨骼,看著都痛。
燕綏臉上看不出多少表情,你說他裝鐵漢吧,他時不時哎喲一聲,卻不是哎喲疼痛這回事。
「這布不白,換了!」
「這綁的什麼手法?亂!據說你是太醫院傷科最好的大夫?你以前都是給桌子裹傷的嗎?」
「裹這麼松,散了怎麼辦?力氣呢?宮裡扣你膳食了?」
「裹這麼緊,棍子一樣,你非得看見我一直直挺挺撒著手才開心?」
御醫單膝跪在他面前,抖抖索索,汗濕了鬢邊,好大一卷白布扯了裹裹了扯,一直到最後都快沒布了,那祖宗才勉勉強強說一聲,「雖然難看,但也算講究的難看,行了。」
御醫如蒙大赦,剛想鬆口氣,就看見那祖宗端起手臂看了看,又看看另一邊肘彎,忽然一臉糾結地道:「一邊有一邊沒有,不行,難受,另一邊你也給我裹上,要一樣的。」
御醫那一口氣沒吊上來,腿一軟,坐地上了。
「殿殿殿殿下……」他絕望地道,「沒沒沒沒沒……布了呀……」
一旁的厲以書一臉的不忍卒睹。
御醫快要哭了,一把年紀的大老爺們兒嗚嗚咽咽的實在很影響心情,文臻歎口氣,站起身,走到兩個牢房相鄰的柵欄處,道:「我來吧。」
御醫趕緊讓開,想要將剩餘的那點布條兒遞給文臻,文臻擺擺手,示意不用,又示意燕綏把手臂遞入兩牢之間的縫隙,燕綏一臉我不想理你但是我想瞧瞧你出什麼蛾子的表情把衣袖捋起遞過來,文臻抓住,就開始拆布條。
御醫看得心驚肉跳,想要阻止,想想自己也沒本事哄好這位主,反正死道友不死貧道,也就頭一縮。
文臻一邊拆一邊嘖嘖讚歎——燕綏真是生得肌骨勻停,小臂線條利落修長,增減一分都不能的感覺,膚質如軟玉,連掌紋都分外清晰,是個斷掌呢……
「你捧著我的手再看下去,我有點擔心你是不是想親一口。」燕綏忽然嗤地一笑。
「是呢是呢,這手簡直是米開朗基羅最滿意的作品,是美神精心設計的胴體,是怎麼也畫不出的寫不盡的美好線條,是慾望之神,是熾熱之源。這麼漂亮的手,牽著一定很幸福……」文·彩虹屁專家·臻嘴油慣了,頭也不抬,一串屁便滾滾而來。
燕綏只敏感地捕捉到了「慾望」兩個字,想了想,指尖勾了勾。
文臻:……
等等您這是在幹什麼?隱秘而偉大地,發騷嗎?
燕綏又勾了勾。
一瞬間文臻覺得自己好像看見了一個**一絲不掛在榻上橫稱,翹著黑絲長腿,對她暱聲道:「好人,來呀……」
再將**的臉套上燕綏的臉。
文臻噗地一聲笑出來了。
「小心你的口水!」燕綏趕緊嫌棄地一偏臉。
文臻哈哈笑著趕緊伸手去擦他的臉,「對不住對不住,我給您擦擦。」不防燕綏一偏頭,她的手指便擦過了他的唇。
文臻第一反應是糟糕了這傢伙這麼講究這回得發飆,第二反應是哇這人看起來又傲又浪唇竟然不可思議地柔軟,親起來一定好棒棒……忽然感覺身後有如芒在背感,回頭一看,唐羨之斜斜靠在欄杆邊,正含笑瞧著她,牢房光線昏暗,他眼底有種莫名的光。
這光亮得令文臻有一點不自在,略有些訕訕地縮回手,燕綏卻皺眉了,只擦了上嘴唇感覺不對勁怎麼辦?
又不想被她剛摸了廁所磚的手指再碰到怎麼辦?
那就只有也回敬她一次了。
文臻一看他伸手,就知道這個重度強迫症想要幹什麼,及時一偏頭,躲過了他尋求對稱的魔爪,啪地一聲將一個東西貼上他的肘彎,「別動!好了!」
燕綏低頭一看,便見肘彎貼上了一個長長的方方的東西,不大,只有小半個巴掌大,看上去像一塊肉色的布,和膚色很接近,這顏色首先就讓他很滿意,更難得的是那塊布方方正正又不累贅,瞧著很順眼。
文臻又捋起他另一邊袖子,同樣位置,啪地又貼了一塊,笑道:「對個稱。」
這下兩邊,端端正正,一模一樣,整齊清爽,無比對稱,簡直就是重度強迫症患者的福音,看著心裡不要太美。
燕綏確實很滿意,很久沒這麼滿意了,很久沒人能這麼理解他對於對稱和齊整的苛刻要求,也很少有人這麼主動地去照顧他這個要求,面對著他的「無故挑剔」,人們畏縮著,躲藏著,詫異著,用暗藏的一種看瘋子的眼神,竊竊地表達著無聲的排斥。
便是父皇,也有意無意勸說過他很多次,讓他收斂一些,認為這是他故意用來折騰他人的手段。並隱隱暗示過他這樣很沒有皇家風範。
更不要說他的母妃,薄唇一啟,笑言:他就是個小瘋子。
沒人知道他也試圖凌亂,放棄那些近乎和自己過不去的潔癖、整齊癖、和對稱癖,然而他失敗了無數次,很多次徹夜不眠之後,他終於明白,這是命運給他的詛咒,這是便有通天徹地之能,也無法跨越的無形的天塹。
是永遠也無法對人訴說的孤獨。
那就恣肆地行走吧,滄海之大,桑田之久,有沒有人相伴都會老去。
有沒有人明白都是一生。
然而忽然有一天看見了她。
從相見的那一刻,她便明白他,明白那哪怕血緣親人數十年都不能明白的他。
他看著她。
看著忽然便覺得可心的她。
……
文臻並不知道此刻,兩塊特大創口貼便氾濫了某人早已快成化石的春情。
久不為人理解的人,便如孤身飢渴行走於沙漠,一個懂得的眼神便可化為心底的綠洲。
她只覺得很少正眼看人的燕綏,忽然回首對她的那一笑,眼睛裡彷彿蕩漾了三春柳色,閃得她心頭微浪。
……
燕綏起身,張開雙臂,滿意地看了看,還特意曬給對面的唐羨之瞧了瞧,道:「總算有個做事兒像樣的。」
唐羨之居然也贊同點頭,道:「確實。聞姑娘蘭心蕙質,慧黠可喜。」
文臻對天翻個白眼,心想你們誇人都這麼不走心的嗎?
此時府尹親自帶著人送飯來,給這幾位瘟神送飯,自然不能怠慢,天京府特地公費去了天京名酒樓燴芳樓叫了兩桌最貴的席面,隔著老遠就聞著鮮香四溢。
文臻已經準備坐下來大快朵頤了,結果香菜精又作妖了。
他不吃。
不僅不吃,還對那桌完全可以稱之為珍饈的席面大加撻伐,稱「那玩意兒從頭到尾都散發著腐肉和糞便混合的可怕氣味。」
聽完他的形容,文臻默默放下了筷子上的一塊草頭圈子……
怎麼辦,她忽然失去了一刻鐘之前和燕綏並肩作戰的豪闊感了,現在她只想跳起來,把這塊散發著腐肉和糞便混合的可怕氣味的玩意兒給塞到他嘴裡去。
對面,唐羨之也歎了口氣,他還沒來得及伸筷子呢。
「那……咱出去吃?」厲以書巴不得能趁此機會將幾位瘟神請出府衙,大佬們賭氣儘管賭,拿他這小小府衙作什麼祟,在這呆一夜,誰知道還會生出什麼波折,無論誰出了岔子,別說他老子是鼎國公,是皇帝都有點架不住。
奈何大佬不配合,燕綏正色看著他,一臉你腦子進水的表情,「我們是待決囚犯你懂嗎?囚犯!」
厲以書有點想哭……
文臻看看燕綏,燕綏看看文臻,明明沒有表情,但文臻不知怎的,便從他的臉上讀出了某種大型食肉動物的「快來餵我吧」顏文字。
真想不理他啊……
然而一臉崩潰的厲少尹,也把委屈巴巴的臉轉向文臻。
他搓著手,一改先前的渾樣兒,低聲下氣地道:「聞女官,你是負責陛下飲食的司膳女官,你那一手廚藝實在是一絕,能不能……」又道,「聞姑娘還記得我不?在下厲以書,鼎國公府子弟,我父親是鼎國公厲響。」
文臻看著他的大黑臉,忽然想起來他是誰。
「記得,多謝厲小公爺當初出言相助,我能進宮,至少有小公爺一半功勞呢。」文臻笑得十分誠摯。
這位還真是熟人,聞府廚藝比試那日,自動承擔捧哏角色的那位,因為他率先捧場,推波助瀾,各種明幫暗助,文臻等三人才在重重阻礙下獲勝,所以大小也算是有了交情,當時文臻就看出對方身份不凡,只是沒想到居然是厲家出身。
厲家也在六大世家之中,雖然實力不如那三大隱世豪門,但也是擺在明面上的東堂大家族之一,之所以排在最後,是因為厲家是武將出身,卻不是開國從龍重將,而是和開國太祖爭皇位的敵方陣營的第一驍將,當年活捉過太祖皇帝,卻因為惺惺相惜,將太祖給放了,後來又被太祖召降,也正因為這段經歷,厲家老祖宗在朝中民間口碑不甚好,有瞧不上說是貳臣的,有覺得是降將忠誠度可疑的,總之兩邊都不討好類型,所幸厲家老祖是個天真爛漫的,先太祖皇帝也喜歡他的性子,一生榮寵,死後封了國公,一個鼎字,可見看重。
現任的鼎國公厲響,據說酷肖乃祖,也是個混不吝的性子,卻勇武非常,救過先帝,也救過當今,平日不愛上朝,皇帝也不愛他上朝,因為他一上朝就打架,要麼就要求打架,不讓他和鄰國打架他就打人,不鬧個雞飛狗跳不算完。
這種人物,可以想見結仇不少,本朝重武輕文,和文臣的關係必然也很難看,不買唐家的帳,再正常不過。
難怪當初他各種捧哏,兩個大太監和聞家人都不敢多話,原來是豪門公族之後。
看在這一層上,倒不能不理了。
可是她一直有些不舒服,肚子有點隱隱痛,她向來是個大姨媽不太安分的,來之前著了涼就會痛,會比較沒精神,懶得動。
然而身後那隻大型食肉動物的肚子咕嚕聲可以當聽不見,欠的情不能不還。
那就隨便搞搞吧。
「您給安排一些材料來……」她和厲以書嘀咕了幾句,厲以書忙派人去辦,天京府的人迎來送往慣了,辦事利落,很快便將文臻要的東西置辦齊整。
兩個鐵鍋,一些小米面,油鹽,雞蛋,蔥花,剛出鍋還香脆著的油條,還有兩個土豆。一塊平平的案板。
厲以書還是有些不放心,看著那些簡單的材料,再三問:「就這麼些?」
「就這麼些。」文臻開始揉面。
「不再添一些?放心天京府外就有集市,要買什麼都方便。」厲以書怎麼看這些東西都是家常配置,甚至都不能做成菜餚,這能應付得了宜王殿下那個全東堂聞名挑剔的嘴嗎?
「這就夠啦。」
文臻手腳很快,就在廁所磚頭搭成的檯子上,先土豆切絲,大火快炒,然後和面,加水,加鹽和隨身帶的自製的調料,和成糊糊狀,鍋已經熱了,倒一勺麵糊,端著鍋輕輕巧巧地兩轉,麵糊就在鍋底被轉勻成圓形的薄餅,散發出令人覺得親切的面香,滴幾滴香油翻面再烙,趁麵餅還沒全部凝固,攤上一個雞蛋,用鍋鏟抹平在麵餅上,雞蛋的香氣濃烈清郁,在不大的牢房裡蒸騰而起,文臻抹一道醬,醬便湛湛生光,撒一把蔥,蔥便青翠盈香,再裹入重新炸脆的油條,熱騰騰的淡黃色土豆絲,撒一點辣椒粉,剷起,一層層包裹成卷,最外圍的麵餅米白噴香,邊緣泛著焦黃,輕輕一碰,便發出清脆的碎裂聲,裡頭層層疊疊,都是不同的風景,雞蛋暖黃瑩白,青蔥碧色盈盈,大醬閃耀著屬於黑土地的肥沃而飽滿的褐黑色,油條酥得金黃透明,一碰就碎,辣椒粉鮮紅亮眼,土豆絲細如金絲,諸般色澤鮮明交雜,一個小小的卷餅,也讓人饜足似見盛宴。
文臻動作很快,幾乎眨眼便是一個,手勢便如天女撒花,透著一種輕鬆底定的自在,彷彿廚房裡的一切就是她的領域,她是管理食材的神,怎樣的千變萬化都在她指掌間掌控。
哪怕一個再家常小吃不過的煎餅,她做來也暗含韻律,看得人轉不開眼珠,她做菜時的神情分外凝定,只看得見兩道平直秀氣的眉,而唇線微抿,消去平日裡似乎有些過分的柔軟和娃娃氣,隱隱透一分骨子裡的硬與剛。
厲以書在看她。
燕綏在看她。
唐羨之在看她。
看她的時候都沒多想,只覺得這女子下廚時的神情姿態分外引人,像是掀開一層又一層偽裝,看見那少女內裡深藏的那些光。
厲以書看了一會,轉開眼,心想這丫頭總裝老實,但做菜時候這種分外自信的姿態可不是誰都能有的。
燕綏看了一會,笑一笑,也不知道在笑什麼。
唐羨之看一會,微微歎息一聲,閉上眼睛。
反正這看起來很好吃的卷餅,又沒他的份……
第一個煎餅做好,燕綏毫不客氣就伸手來拿。文臻白他一眼——風度呢?
第二個煎餅給了厲以書,厲少尹滿臉放光,他賴這兒不肯走不就是等的這個?自從上次在聞家吃過她的烤肉火鍋之後,真是念念不忘呢。
要說滋味還是其次,最難得的是那種新鮮感,都是東堂沒有的,透著股自由活潑勁兒的做法,讓人著迷。
文臻還讓他備了一些上好的油紙,此刻便派了用場,隔著紙的煎餅,依舊滾熱,咬一口,邊緣的焦脆首先清脆地碎在口中,隨之而來的就是雞蛋的柔軟香醇,夾雜著春蔥和土豆絲的濃郁野香,大醬的富含植物和天時美好的鮮,油條滿滿的油香,層層遞進,交相融合,在口腔中爆炸出豐富回甘,鹹鮮微辣的滋味大潮,而餅本身的口感也是豐富的,先是餅邊的焦脆,其後便是麵餅本身的麥香柔韌,最後是油條的香脆,舌尖和口腔在這來回跳躍的口感中似乎得到了滿足,渾身細胞都像在叫囂著幸福感。
看似很簡單的東西,其實足可以見技巧,比如攤煎餅本該用專用的鏊子,這裡自然是沒有的,平底鍋也是沒有的,但用這種普通鐵鍋,還能攤出這麼勻這麼薄的煎餅,那就是功力了。
唯一的遺憾就是做得太小巧,也就小臂長,三口就沒了。
厲以書吃著自己的,瞄著燕綏的,殿下吃東西姿態從來都很斯文,但是速度驚人,再看文臻,已經又做好了兩個,厲以書十分自然地伸手去拿,準備一個給燕綏一個給自己,不防文臻手一讓,下巴向對麵點了點。
厲以書:??
燕綏:!!
文臻一個點頭的動作還沒做完,一隻手伸過來,將那兩個煎餅都拿走了。
文臻:「……殿下您要不要這麼小氣?」
燕綏一手一個,無視厲以書期盼的目光,一邊咬完一口,才慢條斯理地道:「聞女官,牆頭風景好嗎?風大嗎?」
這是諷刺她牆頭草了,文臻笑吟吟道:「是啊,風有點大,吹滅了灶火,要麼您去吃燴芳樓的席面?」
「本王還沒追究你先前的立場不明幫助敵人的罪責,」燕綏笑,「你就又想當著我的面公然投敵了。」
文臻翻翻白眼,重新開火,嘟囔道:「不給吃煎餅,那給做個什麼?烤冷面?麻辣燙?脆皮雞飯?蔥油拌面?狼牙土豆?」
她並不生唐羨之的氣。
因為她知道,唐羨之告燕綏的時候把她也捎帶著,並不是睚眥必報。
很可能還是為了保護她。
為了唐家氣勢和地位不墮,為了不讓燕綏佔盡上風從此世家節節敗退,他必須抱著燕綏一起跳崖。他兄妹和燕綏都進去了,但是唐家的勢力還在外頭。定王和太子還在外頭。
這時候留她在外面,實在太危險。
她在牢裡,燕綏也在,誰能動她。
否則他先前何必一隻鴨翅又救她一命。否則他實在不必硬掰個理由拖上她,他告燕綏厲以書的罪狀都十分清晰狠辣,唯獨到她就跟開玩笑似的,什麼言而無信出爾反爾?誰來看都是笑話。
皇族要大一統,要對門閥動手,一旦動手便絕不會和風細雨,唐家上下千條性命,不過翻覆之間。
門閥因此要自保,絕不後退,不過是各為立場。
沒有對錯。
所以她也就不論是非,只單純計算屬於自己的恩怨。
抱大腿的恩還了,那只鴨翅的情還欠著呢!
燕綏想來也明白這個道理,所以對她的「資敵」行為也沒太多表示,把手裡已經有點冷掉的煎餅扔給厲以書,「行了,送過去,省得說我剋扣他,沒皇家風範。」
厲以書只好送過去,原以為金尊玉貴的唐家公子,定然受不了這挑釁,不想唐羨之竟接了,認認真真道了謝,捧在手裡,小口吃著。
許是感受到厲以書有些詫異的目光,他忽然抬頭,笑道:「請幫我謝聞姑娘。」
「不謝我?」對面,燕綏懶洋洋吃著下一個新出爐的熱騰騰的煎餅,怕嘴角沾芝麻粒,下意識隔一會兒便用帕子按一下。
「如果殿下覺得聞姑娘是您的禁臠,您可以代表她的意志,那謝您也一樣。」
文臻托腮笑瞇瞇聽著,心想這位唐公子仙姿玉貌,其實嘴也夠毒啊。
燕綏呵了一聲,正要說話,對面牢房,一直一動不動的唐慕之,忽然直挺挺坐了起來。
她一醒,厲以書就露出警惕之色,唐羨之卻看也沒看她。
燕綏照舊卡嚓卡嚓吃著他的煎餅,為了吃著方便,他要求文臻把煎餅切成一段一段,每段長短必須一樣。
唐慕之眼神還有些茫然,似乎從沒呆過這麼陰暗的地方,有些反應不過來,好半晌眼珠子才凝出光彩,卻是啥也不問,立即就開始撮唇想要吹口哨,然而口哨已經被燕綏沒收並被文臻貪污,她嘴裡動了動,便是想起了先前受侮辱的一幕,再一抬頭,看見那兩個賤人就在對面,居然在做東西吃,一個做,一個吃,燕綏不住提著要求,文臻一邊按他的要求做一邊翻大白眼,明明也並不怎麼親暱曖昧,但看在人眼裡,便覺得很是家常和諧,不由自主便想到一些屬於生活或者家庭之類溫馨的畫面。
然而看在唐慕之眼裡,那就是火上澆油了。
她默然半晌,緊緊咬了一陣齒關,似乎想說什麼,但又拚命阻止自己不要說,萬般糾結千般憤怒都化為此刻無法發洩的邪火,她能依靠的只有自己最後的本能。
她忽然唇一撮,一陣頗有些刺耳的哨聲,滾滾而出。
口技這東西,沒有哨子也一樣可以發聲,只是能力稍弱罷了,那哨聲十分有穿透力,震得受潮的牆壁簌簌地掉牆灰,四周卻並沒有什麼動靜。
唐慕之怔了怔,又吹了幾聲,四面依然一片安靜,一塊將落未落的牆皮啪一聲落地,將她的哨聲打斷。
厲以書露出胸有成竹的微笑——大小姐,見著你先前街上那一哨的威力,你以為我還敢在天京府周圍十里之內留一隻雞犬嗎?
就連三兩二錢,都被提前送回宜王府,三兩二錢不愧有獸王之名,所有動物都被唐慕之哨聲所控的時候,只有它扛住了,始終沒有對人群造成任何傷害,否則憑它的殺傷力,真要被控制,那死傷必然成倍增加,太子等人也就更有借口給燕綏安排罪名了。
獸王很少這麼狼狽過,所以哨聲停止後,三兩二錢十分暴躁,燕綏派了整整一隊護衛去才把它帶回府邸。
唐慕之在那發洩般的吹,文臻在做煎餅,燕綏和唐羨之在吃煎餅,吹得用力,吃得香,三個人都頭也不抬,氣氛甚為詭異。
唐慕之的口技似乎也頗費體力,停止後,臉色瞬間灰敗了許多,唐羨之終於回頭看了看她,把另一個沒動過的煎餅遞了過去。
他看她的眼神十分奇怪,幾分冷漠幾分憐憫幾分歎息幾分遙遠。
唐慕之眼底爆出怒色,肩頭一聳,便要打掉煎餅,但不知怎的,她迎上兄長目光,那手便在半空停住,半晌,竟然真的接過煎餅,大口開吃。
她吃得很用力,彷彿吃的不是柔軟的煎餅,而是敵人的皮肉血骨,牙齒時不時碰在一起,在略有些回聲的牢房裡迴盪,那一聲聲不斷的格格之聲,聽得人心中微微發涼。
文臻埋頭做菜,不想看她,總覺得她此刻嘴裡的煎餅皮就是自己的皮,嘴裡的土豆絲就是自己的筋……
她埋頭做,那邊瘋狂吃,一個一個又一個,不知不覺案板上堆了一小堆。直到唐羨之忽然喝道:「行了!」
文臻抬頭,這才發現,剛才做出來的很多煎餅,都被唐慕之給吃了,不知道厲以書是什麼想法,大概覺得人吃飽了心情會好一點,便將煎餅一個接一個地遞過去,燕綏反正吃飽了,就冷眼看著,也不理會,完全就是你撐死活該。
唐慕之完全陷於一種自我厭棄自我傷害的怪圈裡,也就一個接一個地吃,如果不是唐羨之發現不對強行喝止,她還準備再吃下一個。
此時她左右手各一個,懷裡還兜著一個,肚子已經高高隆起,竟然撐得像個懷胎三月的孕婦。
被喝止後,她才從那種瘋魔一般的狀態裡退出來,怔了半晌,忽然一臉痛苦地把煎餅一扔,張開嘴就要嘔。
燕綏忽然喝道:「不許吐!」
唐慕之維持著彎腰難受的姿勢,抬起頭瞪著他,眼淚嘩一下無聲流了滿臉。
陰暗的牢獄裡,她黝黑的眸子裡盈滿水光,每一寸光芒流轉,都是心碎的傷。
文臻轉開了眼。
她有點不好受。
雖然無法接受這個女子對待他人的偏執冷血,但是愛情面前,沒有高貴低賤,也沒有是非對錯,一腔熱血滿心愛戀遭遇這樣的冰雪風狂,對於一個自幼順風順水的少女來說,實在也是太殘忍了些。
是幼年曾經相伴,自此後情根深藏,數千里思念難寄,終有一日追躡而來,夜半也要在他的府門口,吹一首求鳳,或許想要一曲清歌以應,或許也只是想聞聞帶著他氣息的晚風。
那不是一曲求鳳,那是一生癡。
偏偏遇上了燕綏。
那人眼眸裡春風萬里奼紫嫣紅開遍,花根下卻是不被日光消融的積雪三千。
要怎生忘卻,怎生相見,怎生懷念。
……
文臻忽然覺得,唐羨之和燕綏看似截然不同氣質的人,骨子裡卻有些相似之處。
唐慕之這種模樣,她這個冷心冷腸的人都不想面對,厲以書更是早已走到一邊。
而親兄長唐羨之,卻依舊是那清靈雅致模樣,連面色變化都沒有一絲,只拉住了唐慕之的手,給她渡了一段真氣,淡淡道:「嘔吐傷身,以後萬不可積食了。」
文臻覺得這要是自己哥哥,她能一鎯頭敲過去。
這是積食的問題嗎?
她生出一些迷幻感——唐羨之的性格,真叫人拿捏不準。初見他,散淡雍容,林下高士,山間仙人,週身不染人間氣息;再見他,風趣幽默,體貼親和,是個雅謔皆得的妙人兒;如今再見,綿裡藏針,八風不動,春風化雨裡藏雷霆之勢,又是足以和燕綏正面剛的頂尖政客。
到得此刻,百味雜陳,她竟不知道該對他如何評價。
心裡泛起一種淡淡的複雜的滋味,有點苦,有點寂寥,又似乎有點解脫。
唐慕之卻似乎習慣了服從兄長,任憑兄長為她調理胸臆間的煩惡,只死死盯住文臻,好半晌,才啞聲道:「就因為這個嗎……」
文臻莫名其妙地看著她。
「就因為……會做菜嗎?」唐慕之指著那些煎餅,「我給他寫了十年信,為他一句話練了十幾年口技,到頭來,就輸給你這一灘下等人才吃的煎餅嗎?」
文臻扶額——哦,先不論這句話對錯,姑娘你是輸給情商太低了好嗎?你看看你這一句話,在場的人一個不漏都被地圖炮了啊。
你心愛的宜王都被你掃到下等人的簸箕裡去了鴨!
「一塊煎餅,就抹掉了我和燕綏這麼多年的情分了是嗎?」唐慕之彎著腰,抓著牢門柵欄,再不復先前的驕傲凌厲,喃喃道,「我們自小一起長大啊,德妃娘娘很喜歡我……」
「秦側側什麼孩子都喜歡。除了她自己的兒子。」燕綏陰惻惻道,「還有,誰和你有多年情分了?」
唐慕之就好像沒聽見,又或者已經適應了燕綏的狠辣,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娘娘誇我口技有天分,十分婉轉,說你有停下來聽來著……」
燕綏道:「我停下來找棉球堵耳……她的話你也信!」
「……我為此苦練了十餘年,舌頭都練短了一截,頜骨也有些前突,影響了容貌,為了不至於丑到配不上你,我請川北名醫打斷了我的頜骨,重新整骨,整整三個月,整整三個月我只能喝最稀的粥,瘦了一大圈,還因此染了病……」
燕綏,「難怪瞧著你臉總有些不齊整!」
文臻:……姑娘你能停止自虐嗎?大爺你能閉嘴嗎?
「我走的時候,你沒來送我,德妃娘娘說你傷心喝醉了……」
「養的一條巨蟒死了,確實有點傷心。」
「我給你寫了十年信,每三天一封,家裡專門養了十個送信人,從川北到天京,跑死了一千多匹好馬……」
「信都在呢,德高望重十分累贅,非要都收著,偶爾桌子不平,拿來墊著挺好用的,你既然來了,便一起帶回去。」
唐慕之臉上的血色,一層層淡了下去,氣色越來越難看,像朝霞忽然被末日的昏黃侵襲,泛出一陣夜色凝紫。
她忽然抬手,把放在一邊的那桌席面,一把掀翻,盤子碟子碗筷勺子乒裡乓啷碎了一地,菜液橫流,丸子滾到了雞湯裡,羊腿砸到了豆腐中,她也不顧油膩,抓起滾到腳邊的一個變形的銀碟就開始砸生鐵的柵欄——「閉嘴!閉嘴!都給我閉嘴!」
「慕之!」唐羨之邁開兩步,他原本離得很近,可也不知怎的,那些四濺的湯汁都已潑出了牢房,他的衣裳依舊點塵不染。
唐慕之聽而不聞,她一下下用那銀碟砸生鐵,明明沒有任何人再說話她卻只一聲聲重複「閉嘴!閉嘴!走開!走開!」
音調並不瘋狂,卻低沉倔狠,一聲聲釘子似的,伴隨金屬交擊的刺耳聲響,聽在人耳中,心裡便鈍鈍的,像被帶銹的軟刀子在磨,說不出的煩惡。
文臻覺得更不舒服了。
更要命的是,她看見燕綏皺起了眉頭,一臉看神經病地看了唐慕之一眼,便走到和她牢房相隔的柵欄處,也沒見他怎麼動作,那些粗如兒臂的鐵欄杆便斷了,他從從容容地走到了文臻牢房裡,伸手一攬已經站起來離開鍋邊的文臻的腰。
文臻看見他過來的時候心底就拉起了警報——不會這麼狗血吧?
等到燕綏來攬她的腰她便已經確定了——就是這麼狗血。
等燕綏的手往上移動時她已經做了決定——我不想這麼狗血!
燕綏的臉靠近的時候她呵呵一笑——姑娘我讓你見識什麼是真正的狗血!
燕綏一手攬了她腰,一手扶住她肩,臉往下一傾,準備和上次他娘圍觀他就變本加厲摸胸一樣,來個擦邊球。
他覺得只有這個法子能讓那個女人徹底並且立即安靜。
文臻忽然一手抓住他的手,一手按住他的肩,把他往牆上一推,燕綏的後背撞在磚牆上砰一聲響。
文臻踮著腳,一手撐著牆面,一手抵著燕綏胸口,偏頭,對燕綏邪魅一笑。
說起來很複雜。
實際就倆字。
壁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