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臻一邊眉毛一挑,這下真有些詫異了。
聞近純這是穿越了?重生了?附體了?
這畫風不對啊。
聞近純似乎這句話出口了,壓力也輕了許多,抬起頭來,直視著文臻的眼睛,輕輕道:「你很意外是吧。也不相信是吧?或者我也不是來賠罪的,我只是……有些憋悶,想說些什麼。」
「我?」文臻指著自己鼻子,偏著頭,一臉愕然,「你是哪根筋搭錯了覺得我會是你合適的傾聽者?」
「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並沒有在娘娘面前說你剽竊我。」聞近純皺眉道,「是,我學會了你火鍋和烤肉的做法,正好我剛進宮,娘娘問我會做什麼,還問起了火鍋,我便做了出來。娘娘覺得我做的火鍋烤肉,比傳聞裡的更豐富,問我是不是首創者,我說這是我們姐妹共同琢磨出來的,我……我覺得我這話也沒說錯,你最先做出這樣的菜,但是我改進發揚了,這應該也算是共同製作吧?」
文臻笑了一聲,沒有接話。
「我知道你恨我,但我何嘗不恨你?」聞近純盯著她,語速加快,「你知不知道我為這個廚藝選拔練習了多少年?準備了多少年?」
「你知不知道聞家本來定下的人選就是我,為了打好宮中關係,我奔波上京,堂堂大家小姐,去巴結討好一個太監的假老婆?」
「你知不知道當你努力了很多年,家人也對你寄予很大希望,馬上就要踏上那條路途的時候,忽然有個人橫插進來的感受?」
「你知不知道為了練習廚藝我十個手指都受過傷,傷疤一層積一層,人家小姐伸出手是纖纖柔荑,我卻從來都只能將手縮進袖子裡?」
「你單看見我為這個機會用盡心思,卻不知道我也曾差點被姐妹推入油鍋?」
「你知不知道——」聞近純忽然捋起袖子,露出手臂,月光下她皮膚蒼白,蒼白肌膚上一道道紫紅微黑傷痕觸目驚心。
文臻正想著這好像也不是油鍋傷啊,就聽見她淒厲地道:「因為你奪走了我的機會。我娘怪我,說我耽誤了弟弟的前程,我跪了三天祠堂,挨了無數次的打!」
「你知不知道女官每年有定額,定額一滿任何人都不能入宮?為了挽回這件事,我不得不答應我娘,將外祖父為我準備好的嫁妝都送給了諸公公,才換了他想法子把我補進宮,並推薦到皇后跟前?」
「我已經沒有退路了……皇宮裡跟紅頂白爬高踩地,我如果不能盡早出頭,如何能在此地立足?我連嫁妝都沒有了,我娘說如果我不能在一年內讓弟弟進龍驤,就把我接回去,隨便打發人嫁了……」
說到最後,聞近純痛哭失聲,卻又不敢大哭,只用黑綢披風緊緊蒙住臉,那一片微微黑亮的布片,色澤漸漸變深。
文臻微微偏頭看著她,好一會兒,也慢慢紅了眼眶,歎道:「……還真是有點意外,沒想到你這麼苦逼呢。」
她頓了頓,有點無奈地道:「我也沒辦法啦,我當時,也有必須要爭那個女官的理由哈。」
「……張七……張七是我叫去的……但是我只是想讓他嚇嚇你,把你嚇得提前離開就行……沒想到……沒想到……」聞近純抽噎一聲,「你一定以為我很可怕……可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那事真不是我的本意……盯著我的姐妹太多了……想要那個機會的人也太多了……」
文臻唏噓一聲,道:「算了,利益相關,本就各憑本事,也算不得誰欠誰。」
聞近純平靜了一會,擦擦眼淚,才低聲道:「我想過了……這事我們鬥下去,兩敗俱傷,我固然討不了好,你也要落個對妹妹咄咄逼人的名聲……我去和娘娘解釋,你並不是偷竊,火鍋烤肉都是我們切磋廚藝的共同想法,既然沒有剽竊一說,你也就無需證明什麼……為了補償你,我名下還有天京九里城一家鋪子,我悄悄轉給你……而宮裡,你也放心,我雖然是司膳女官,但只是過渡,我不會去搶你的女官位置。我可以去做別的,我只需要這個職位,好為我弟弟謀個出身。我們之前其實並沒有深仇大恨,說到底還是姐妹,今日咱們說開了,放下那點仇恨吧……」
她從懷裡掏出一張紙,遞給文臻,文臻展開一看,竟然真的是九里城店舖的契書,從位置來看,還是挺好的地段。
「這個……」文臻一下一下彈著那契書。
「我貿然跑來,一時你不信我也正常,所以我契書也帶來了。」聞近純誠懇地道,「這是我剩下的最後的嫁妝了,所以你可以不信我,但你應該信這本契書。」
「好。」文臻笑瞇瞇將契書收了,「我答應你。但是話說在前頭,陛下要考驗我的廚藝,是聖旨,我可不能因為和你冰釋前嫌,便去抗旨。」
「那個無妨。我和皇后說清楚,娘娘自然會和陛下說明,那就不再是考校,你放心展示便是。如果你不介意,我給你打下手,看在陛下娘娘眼裡,只會更加愉悅。」聞近純看著文臻神情,一笑,「當然我就是這麼一說,要不要人幫忙自然都隨你。」
「那就這麼說定了?」
「姐姐答應便是我的福氣,希望姐姐原諒我。」
「現在想來也不是什麼大事兒呢,我還平白賺了一間鋪子。」文臻笑得見牙不見眼,「那……我不送了?」
聞近純十分有眼色地微笑點頭,十分痛快地告辭。
文臻看著她背影消失在宮牆外,對身後走過來的聞近檀君莫曉抖了抖契書。
「你倆不在冰庫那裡,怎麼也過來了?那邊沒人了吧?」
「這不是聽說聞近純來找你,不放心嘛。工字隊的人也都來了。」
聞近檀看了半天契書,囁嚅著道:「瞧著倒像是真的……」
君莫曉抱臂看著聞近純消失的方向,從鼻子裡哼一聲,「你信她?」
「既然她賠了罪,又答應去解釋,咱們也不用那麼辛苦了,就先少準備一些吧。來個在精不在多。」文臻伸了個懶腰,「太趕了,我累得要命,先去睡了啊。」
「哎你——」君莫曉還沒說完,就被聞近檀拉住,而文臻,早已踢踢踏踏走遠了。
……
原本緊張的準備工作,從第二天開始,就有了細微的變化,顯得鬆弛了起來,最明顯的就是文臻第二天睡了懶覺到下午才起床。
又有人去請聞大爺易人離喝酒,這回喝了酒的兩人,醉醺醺和對方多聊了一陣兒。
這一日又一批食材進宮,依舊儲備在皇宮的地下冰窖裡,文臻和君莫曉聞近檀進去,拿了食材試做。
做了一半,容妃身邊的一個姑姑來了,容妃在宮中是個特殊的存在,出身名門,自幼好佛,卻生了個性情最為暴躁的兒子,她自己彷彿對此十分有愧,每次兒子犯錯就向皇帝請罪,皇帝便要安撫,如此很多次後,她似乎也覺得這樣沒意思,便跟著太后禮佛,輕易不出來見人,平日她宮裡的下人也很低調,從不和德妃別風頭,對皇后也頗為恭敬。
因為她賢良淑德,身體又不大好,皇帝對她也十分寵愛,又希望她多和人交流,免得悶出了病來,因此特地下了旨,容妃任何時候都可以進入他的寢宮。
他都這樣表態了,皇后自然也夫唱婦隨,也下了懿旨,容妃宮裡的人以正當要求出入任何宮禁,都不得拒絕。
因此當這位姑姑要求進入內廷監院子的時候,沒人能阻止,敲開文臻的門,文臻也不能不接待。
這回這個姑姑也是十分和藹,只和文臻說自己是私下過來,最近天氣漸漸熱了,容妃娘娘體熱苦夏,胃口十分不好,她便想著來和聞女官討個開胃爽口的食方。
文臻便教了她一道酸辣涼粉,對於體熱的人來說,最是開胃不過。對方十分感謝,送上頗厚的禮物,人家這麼客氣,正在試做小吃的文臻自然也不能毫無表示,當即請人家都嘗了嘗,對方一臉驚為天人,攏著一雙大袖再三施禮感謝。
文臻也連連謙虛,親自將人送了出去,目光在她分外寬大的袖子上掠過,不過瞇眼一笑。
次日,便是文臻表示要給整個皇宮驚喜的日子。文臻事先便和皇帝皇后和諸宮貴人報備過,請他們辰時初,至內外宮相連處的宮門廣場處散散心。
然而就在卯時三刻,文臻忽然接到了皇后的傳喚。
她匆匆趕到了鳳坤宮,看見的卻是幾乎包括皇帝在內的所有宮內貴人。
而皇后寬大的院子裡,已經拉開了寬闊的流水席,席面上,赫然是各種小吃。
這些小吃,正和她窖藏在內廷監冰庫裡的食材種類一樣!
燒烤,串串,涼粉、雙皮奶、驢肉火燒、麻辣燙、蒸米糕、豌豆黃、小餛飩……
長廊下拉開寬闊的長板,聞近純當場現做,頭巾包頭,袖口紮緊,渾身上下扎束得利落清爽,左手一個烤架,正烤著滋滋作響的羊肉串,金黃的油脂不時滴落鮮紅的炭上,激起嗤啦一響,羊肉獨有的微膻又鮮的氣味便兇猛地襲入鼻端,另一邊的大鍋裡沸騰著乳白色的高湯,幾十個小碗裝著各種食材和調料,孩子們在人群中躥來躥去,抓著肉串或者烤年糕,身後嬤嬤們張開雙臂護著,幾位成年的公主,矜持地坐在一邊,小口小口吃著米糕或者豌豆黃,皇后用銀羹匙慢慢地挑著雙皮奶,和幾位老太妃盛讚這奶的爽滑香甜,文臻還看見容妃端坐著,面前是一碗澆了酸湯拌了碧綠青瓜絲,看起來分外爽口的涼粉。
除了太后德妃,幾乎其餘人都在,太后一向不出自己的殿,德妃一向不湊女人們的熱鬧。
皇帝倒是沒吃,坐在廊下椅子上,看到文臻便道:「你的美食可準備好了?皇后說等會咱們都有大宴吃,她這裡就供應點點心開胃,倒確實不錯。」
皇后微笑著沒說話,面容慈和。
倒是另外幾位妃子七嘴八舌地附和,「是啊,聞女官你準備的是什麼?再不拿出來咱們可就要吃飽咯。」
一個妃子撫了撫肚子,歉然道:「本來想只嘗一下的,沒想到真是好口味,一不小心吃多了。這下糟了,等會聞女官再出什麼新鮮吃食,我沒那個口福怎麼辦。」
文臻仰頭,看向廊下的聞近純,聞近純對她展開明朗的笑,招手喚她過去,「姐姐準備好了嗎?要不要先嘗一口我的菜,說不定會有新想法呢。」
一個宮女立即道:「小聞女官可別太大方,小心有些人剽竊。」
文臻走上長廊,幾個宮女有意無意要擠她,被她手一撥,輕輕巧巧撥到一邊。
她低頭去看那烤肉架,新鮮烤肉滋滋作響,聞近純確實是高手,她的烤肉不知道加了什麼奇特作料,聞起來比她上次在聞家烤的那個更加香氣逼人,材料也更豐富,幾乎囊括了她在冰庫裡窖藏準備的所有種類,甚至還多了幾種她所不知道的,比如有一種青綠色的菇,香氣特異,烤後汁液更加豐富。
聞近純偏頭望著她,前幾日的悲憤委屈,都化為她此刻眼底的笑意。
「馬上,你要拿出什麼來呢?」她悄聲道,「雙皮奶?烤肉?串串?油炸小吃?粉皮……我這裡都有了哦,而且,你發覺沒有,我做得,比你的更講究更上層樓呢。」
文臻順手拿起一串烤香菇,一邊嘗,一邊道:「我忽然想起了一個故事。」
聞近純不妨她一句岔到十萬八千里,不由一怔。
此時約好的時間已經快要到了,皇帝親自招呼著他的鶯鶯燕燕一起過去,聞近純便丟下自己的活計,親親熱熱挽起文臻的胳膊,跟在隊伍後向廣場走,文臻也不拒絕,一邊吃一邊任她挽著走,看起來一對好姐妹似的。
「好姐妹」對她的「好姐妹」道:「從前啊,有個家族,御廚出身。個個都會廚藝,因為潛心研究廚藝,也每房都有自己的絕技,絕技嘛,你懂的,誰也不會輕易把做法給別人。但有件很奇怪的事,他家有個小女孩,人特別天真可愛,總愛去各房串門,串得多了,總難免遇上吃吃喝喝的時候,碰上了總得給她嘗一口,或者就不給她嘗,總不能把食材藏起來不給人家看見,就這麼一次兩次三次,次數多了,忽然有一日,在某個重要的宴會上,那個小女孩,總能捧出各傢俬房菜菜色一樣甚至更為精美有想法的菜來,博得滿堂彩……久而久之,大家都覺得那女孩一定是天縱奇才,彷彿會做天下所有的菜,不管誰怎麼創新,到最後都像是她玩剩下的。你說,奇怪不奇怪?」
聞近純笑得從容,「奇怪什麼?人家天賦奇才,資質平庸的人就別妄圖掙扎了,好好認輸不好嗎?」
「哦,什麼時候強盜也變成奇才了?」
「強盜又怎樣?」聞近純聲音很低,不掩輕蔑,「你算聰明,知道了是怎麼回事。知道了你就該明白,什麼自證都是白費力氣,我聞近純,只要別人做得出,就一定能做得更好!」
「所以你搶慣了別人的東西,對你來說,掠奪才是天性,而且你有底氣,把別人的真的變成自己的。但你以為,你所擅長的嘗到味道看見食材便知做法的異能,真的能讓你永遠勝利嗎?」
空氣沉靜下來,片刻之後,聞近純懶洋洋地道,「什麼時候猜出來的?」
「從你冒領我的雜魚鍋我就猜出來了。」
「那你憑什麼還以為你必定能證明自己呢?你的廚藝總要展示的,只要你展示出來,我就能複製做法,並憑借我自己的廚藝天賦來改良,更上層樓。」聞近純譏誚地道,「世人總是相信更好的那個才是原創。你先拿出來又怎樣?一道一模一樣但比你做得更精緻的菜,你覺得世人會相信哪個?」
文臻笑看她,不說話。
此時已經到了廣場,皇帝率領眾妃眾皇子皇孫浩浩蕩蕩下了輦,眾人面對空蕩蕩的廣場,愕然道:「聞女官,你準備的大宴呢?」
文臻一把甩脫了聞近純的手,快步上前,拍了拍手掌。
宛如變戲法。
一陣輪子轆轆聲響,廣場那頭忽然就出現很多的小車,內廷監將作坊的匠人,將一輛輛形制特殊的小車趕到了廣場上,左右一字排開。
那些小車像馬車,比馬車要大一倍,三面或一面是空的,也沒有車頂,只搭著厚重的篷子,還可以拉出長長的布簷,正面有長長的鐵板可以放東西。鐵板底下,車裡面,放著爐灶。
車子有專門的格子放東西,還有折疊起來的板凳桌椅。
一群內廷監的太監列隊入,從那些車裡拿出那些板凳桌椅,在拉出的布簷底下一一搭起,眾人都愕然看著,有幾位年輕的,對機械感興趣的皇子趕緊過去,看那折疊桌椅瞬間拉起,都嘖嘖稱奇。
還有人在掛招牌,每輛車都有自己的招牌,有掛在車頂的彩色橫幅,也有垂在簷下的菜單,有的上面寫:粵城雙皮奶!絲滑享受!有的寫:定州熱乾麵!芝麻醬第一人!有的是:口口香香腸!有的是:全家福元宵。有的是:河東串串香!
車子上都有各色彩色小燈籠,有的做成旋轉帶插畫風燈,有的做成綴花小燈籠掛滿整個車頂,有的直接就是一個巨大的坐地燈上面畫了食物圖案。麻辣燙和串串的小車車頂上掛了紅色牌牌,煞有介事寫了各種食材名稱以及價格。
眾人都怔怔望著,一時覺得有點反應不過來,聞近純微微有些變色,隨即她仔細看了看那些招牌,眼神便慢慢鎮定下來。
皇帝看著夜色裡慢慢鋪開的星火,剛剛露出贊色,御廚房跟過來觀摩的一個廚子已經「咦」了一聲,道:「怎麼這些吃的,都是方才吃過的……」
他這麼一說,眾人才注意到那些車子上的招牌,燒烤,串串,涼粉、雙皮奶、驢肉火燒、麻辣燙、蒸米糕、豌豆黃、小餛飩……幾乎就是聞近純剛才做過的全部。
眾人有些變色,眼前的景象,不啻於是對某種「剽竊」說法的佐證。
雖然一開始的小車和燈顯出幾分新意奪人眼球,但說到底,美食才是唯一的證明物。
一模一樣甚至還不如前者的複製,只會引人疑惑,吸引人的小車和綵燈此刻便成了欲蓋彌彰別有用心的掩飾,反而更令人厭惡。
燕滄奔到一個串串香小車面前,要了幾串串串,一嘗,便呸地一口,道:「還沒小聞女官做得香呢!」
幾位公主要了豌豆黃和米糕,吃完也道:「是不錯,但並不比小聞女官做得出眾。」
皇后要了碗雙皮奶默默吃著,沒說什麼,就摸了摸桌子,道:「這桌椅倒精巧。還方便攜帶,省地方。」
容妃淡淡道:「咱們是皇家,尊貴廣闊,不愁地方兒。」
燕絕今晚也在,抓了一大串羊肉串撕咬了一口,道:「少了點味兒!聞女官,模仿得不到位啊!」
御廚房幾位廚子也湊上去,一邊吃,一邊搖頭。雖不發一言,卻姿態十足。
這些人平日裡雖說和文臻的活計並無太多交集,但難免被人比較,屢次想偷學技藝,文臻又總在自己小院做菜,無從下手,因此便有些不快。今日跟過來,說是觀摩,其實也有幾分想挑刺的意思。
聞近純微微笑著,束手站在一邊。笑容恬淡,細看卻能看出幾分委屈和驚詫。
看在眾人眼裡,就是她「又被改頭換面剽竊且無法指證」的憂傷了。
除了幾個年紀小,覺得新奇圍著小車觀看打鬧的皇子皇孫公主們,其餘人慢慢都放下了筷子,各種不同的目光,都落在了文臻身上。
皇后歎息一聲,沒說話。
容妃唇角一抹淺淺笑意,道:「雖有些新鮮,但不足以證明。」
眾人齊齊點頭,皇帝一直沉默,也沒有吃東西,此刻終於道:「聞女官,你有什麼話說?」
文臻迎著眾人的目光,站在廣場上,沒有笑,也沒有畏懼,烏黑的眸子在夜色中也可見燦然的光,大聲道:「回陛下,敢問陛下,宮中諸貴人評判剽竊與否的依據,到底是什麼?是展示出來的時間先後?是種類的多少?還是可口程度?」
皇帝沉吟了一下,轉頭看皇后,「皇后覺得?」
皇后委婉地道:「應該是兼而有之。不過聞女官,你問的這三條,似乎你都不佔優啊。這還不夠評判嗎?」
文臻還沒說話,忽然有人「嗤」地一聲,曼聲道:「胡扯亂彈!」
這聲音微啞,夜色中聽來卻分外動人心弦,皇后臉色一變,隨即便笑了,道:「德妃,你又調皮。」
軟底鞋拖地的聲音踏踏微響,每個人都忍不住抬頭張望,便見黑暗裡走來黑衣的女子,寬大的絲緞袍子在風中飛舞,脂粉未著,釵環已卸,姿態慵懶,卻輕輕昂著頭,烏髮與夜融為一色,便只能看見一張雪白的臉上一雙黑沉沉的眸,而唇色紅艷如血。
美到肅殺而有出塵意。
永遠不走尋常路的德妃,只對皇帝施了個禮,對皇后點了個頭,其餘人也不理,找了個離眾人最遠的位置坐了,打開自己帶來的瓜子,先磕了一顆,就著菊牙的手吐出瓜子皮後,才道:「說個故事。鼎盛七年有個士子,買了考題,請了槍手,做出了花團錦簇的文章,被點為狀元。七年之後,此事才暴露,被腰斬於市。」
她說的這段前朝大案,眾人都知道,一時凜然。
文臻沒想到這位鬼見愁居然會來幫自己,一時有些懵逼。
一位妃子皺了皺眉,道:「此事怎可一概而論?廚藝不比上考場寫文章可以先代筆,是要當著大家面做的。」
德妃呵呵一笑,卻並不說什麼,慢條斯理吃她的烤青椒,竟然像是不屑於和她說話。
那妃子臉色陣青陣白,文臻看著一陣頭痛,這位到底是來幫她還是害她的?
又隨心所欲不干人事了是吧?
她只好大聲道:「陛下,娘娘,諸位娘娘們,既然你們說標準是這樣的,那麼——」
她嘻嘻一笑,又拍了拍手。
不遠處的黑暗裡,驀地又亮起星星點點的燈火,那燈火不斷接近,眾人首先看見的是一個巨大的門樓,門樓也是張燈結綵花團錦簇,上面手書,「廣場夜市」。
一隊太監將門樓豎在離眾人足有一里開外的地方,拿出工具開始叮叮噹噹搭建。
門樓裡,則流水般出現了更多的小車。
刈包,關東煮、甜不辣、大腸套小腸、牛肉麵、貢丸湯、羊蹄子、兔頭、鴨脖、臭豆腐、水煎包、鍋貼、蚵仔煎、豬腳麵線、豬血湯、胡椒餅、油炸花枝球、什錦沙冰、木瓜牛奶、姜鴨火鍋、干炒牛河、茶葉蛋、肉粽、生煎饅頭、蘿蔔絲油墩子、粢飯團、甜鹹豆腐腦、炸油餅、烤紅薯、炸雞年糕、炒干、鼎邊銼、肉夾饃……
那些小車,都掛著醒目的招牌,飄著各色的芳香,從門樓裡一輛接一輛地駛進來,一個挨一個地停下,夜色裡很快便綵燈流光,七色喧騰,豬腳麵線的攤位上頭,偌大的豬腳牌子妖艷指天,炒冰的攤位用水晶碗裝著各色沙冰,赤橙黃綠青藍紫,再被燈光一照,凝彩融玉華光四射,鍋貼的和生煎包的大鐺子被敲得匡匡直響,滷菜攤以氣勢取勝,羊蹄鴨翅堆成山,油光紅亮引人食慾……十幾年把菜譜當課外書,腦子裡藏了中華偌大疆域,從南到北幾乎各種美食的文臻,發了瘋一樣地作弊,不分南北,不問東西,勢必要在今晚用這泉水一般源源不絕而來的中華美食,先聲奪人撲面而來,營造一場視覺盛宴,不把這群人眼睛看花腦子看木決不罷休。
本來她還想著細水長流,一次性拿出那許多新奇飲食有點浪費,可是現在,她就要菜多欺負菜少!
夜市夜市,吃喝玩樂俱全才叫夜市,文臻一開始想的是皇宮美食街,後來覺得還是夜市更有煙火氣,更熱鬧,更能打動那些整日困在四方城裡的所謂貴人們。所以源源不斷的小車進來,左右相對,一字排開,生生拉出一條長街之後,第二階段的遊樂項目也鋪排開來了。
賣彩色各種造型的小燈籠算是比較沒創意的一種了,但依舊是新鮮的,因為造型都比較少見。文臻絞盡腦汁回憶自己看的那些動畫片,小黃人,小企鵝,岡本熊,兔斯基、多啦A夢,小豬佩奇、海綿寶寶、女孩子喜歡的有白雪公主、冰雪女王……好在她會畫,她給出精確的圖,將作司和工字隊那些能手們便能做出來,將作司的人守規矩,和文臻的圖分毫不差,工字隊就難說了,比如那個冰雪女王,居然穿的是東堂皇妃服飾,但那群小丫頭還是圍著轉來轉去流口水……
隔著幾個攤位,是套圈,兩盞大燈籠下,各種擺件按照價值分出遠近,貴的放遠一些,便宜的放近一些,做好竹圈,一個竹圈一文錢,憑本事下套,套中啥送啥。
皇宮出產的東西就是不同凡響,那些無論是泥制的,陶制的,手工的,都十分精美,最外圈的一套蟈蟈籠甚至編出了天京十八景,連文臻都想上去套一套。
再隔幾個攤位,是飛鏢,立個靶子,做點花花綠綠的飛鏢,飛鏢用錢買,按照射中的靶子數有不同的獎品,一樣能騙得男孩子大呼小叫。
羊皮做的充氣遊樂池就在對面,八卦型,黑色的是決明子,白色的是白沙。放了一些大大小小的鏟子,小桶,叉子,漏斗,風車之類的玩沙工具,這是給幾個三歲以下的小皇孫玩的。
還有一個小小的遊樂場,一群太監動作很快地鋪好牛皮毯子,用黏膠在地面黏實,裡頭放上蹺蹺板,小推車,滑梯,桌面軌道滑梯小車,木質的桌面走珠。一個簡易的小小的池子裡面放了紅黃各色小金魚,小桶和小魚竿小紗網擱在一邊可以釣魚撈魚。還有專門的一個女孩區域,燒好的各種造型的白瓷玩具,小豬小鴨之類的,配好各種顏料,可以自己塗色,各色形狀顏色不同的彩漆珠子,用大水晶罐子裝了,配上彩繩,這是串珠遊戲。全套小型遊戲房,裡頭全套木質廚具,炒鍋大灶飯碗應有盡有,這是給娃娃們過家家用的。
玩具攤自然也是要有的,不僅有民間搜羅來的泥娃娃面具等玩具,還有小木槍,水槍,彈弓。最精美的是各種洋娃娃,木頭製作,旁邊有全套的傢俱,或者全套的衣服鞋子首飾。
這些東西不是短短幾天能做好的,文臻出宮之前就有了打造皇宮美食街的計劃,還有心安排一些兒童遊樂,給宮裡那群娃娃分散精力,省得那些小傢伙一點點大,整天和妃子太監們混,學了一肚子的勢利刻薄,這樣不利於她以後混江湖。所以她在宜王府的時候就給工字隊講了一些現代的遊樂設施和玩具,工字隊能人多技藝高,很快就都有模有樣做了出來。
帝后妃子已經自動開啟了逛吃逛吃的模式,一時也無人想的起什麼展示什麼證明,心思都在每個攤子的各種稀奇古怪的食物上去了,皇帝還吩咐宮女太監們不用跟在後頭伺候,也散開來去玩樂,眾人都歡喜謝恩。
眾人都瞧著皇帝,他沒動手誰也不好先吃,皇帝對那個氣味濃烈的臭豆腐很感興趣,他往那一站,攤位後頭臨時充作攤主的異曲同工便裝模作樣一鞠躬,笑呵呵道:「一文錢一塊,承惠了您哪。」
眾人愕然——敢情還是要錢的?
皇帝便笑,揮揮手,讓那個小太監晴明回去拿錢,那小太監嘻嘻一笑,掏出早已準備好的錢袋子。
有皇帝開頭,規矩也便立了,妃子們紛紛嬌喚宮女們回去拿錢,倒也沒覺得冒犯,反而覺得怪好玩的。
鶯鶯燕燕,呼奴喚婢,三兩交好,各自找了自己喜歡的小吃坐下品嚐。孩子們則是另一番景象,和吃比起來,玩明顯更有吸引力。所以此刻孩子們都要瘋了,恨不得生出十八雙眼十八隻手。男孩子們在飛鏢區套圈區和遊樂場分身乏術,套圈一百個圈一買,掏空他娘口袋的速度遠勝吃小吃的花費。女孩子們的矜持都不見了,臉頰噴湧著玫紅的色彩,兩眼亮如星辰,看見塗色要試試,看見串珠想尖叫,看見過家家一秒入戲,然後又被玩具攤上精美的洋娃娃所迷惑,拿起這個抱起那個,恨不得把整個攤子的娃娃都抱在懷裡。喜動的騎上帶滾輪的小羊車穿梭人群,喜靜的則撈魚套圈桌面走珠。每個人都有自己合適的位置,只恨花樣太多一雙手一雙腳玩不過來。
事實證明,無論在什麼時代,孩子們喜歡的東西都差不多。幾個小的被放進了遊樂區,先不說那些牙牙學語的娃娃們在裡頭爬來爬去的歡呼,鏟沙子滑滑梯玩得不亦樂乎。他們的奶娘和親娘們忽然發現這個遊樂池實在是太絕妙的育兒之處,到處都是軟的,包裹了羊皮牛皮塞了棉花,孩子不用擔心磕著碰著,小門一關安安靜靜在裡頭玩,奶媽宮女們忽然清閒得茫然無措。
同樣茫然無措的,還有燕滄。
從夜市開始營業,他就被處處阻攔。
去玩飛鏢,攤主笑瞇瞇說:「飛鏢不接待十歲以下小孩。」
去玩套圈,攤主胳膊把他一攔,「功課不得優者不能進入。」
去玩木馬,攤主連連擺手,「過胖者恕不接待。」
沒辦法他只好去幼兒遊樂區,心想沙子總得給我玩吧?
結果遊樂區直接豎了一個大牌子,「五歲以上,恕不接待。」
他只好眼睜睜地看四歲的燕泓樂顛顛地進去玩撈魚,攤主君莫曉看見燕泓笑得見牙不見眼,還多送了他一次釣魚。
燕泓一怒之下扭頭去吃小吃,打算吃完去罵文臻,結果看見他,所有的攤主都把招牌挪了挪
於是燕滄終於看見招牌最底下的一排小字:皇孫燕滄曾云:拒吃女官聞真真的一切食物。
燕滄轉了十個攤位,十個攤位都擺出了這樣的嘴臉。
燕滄氣得哇呀直叫,哭喊著去找皇帝,皇帝一邊拽回被他扯皺的袖子,一邊命人喚文臻來,文臻面對燕滄含淚的控訴,笑得誠懇而親切。
「小殿下,不吃我做的東西,是你親口當著鳳坤宮所有人的面說的哦。」
燕滄漲紅了臉剛要發作,文臻又笑瞇瞇道:」當然,我是皇家的奴才,怎麼能和您計較區區一句話呢。」
燕滄剛剛轉怒為喜,就聽見這個大喘氣的繼續義正辭嚴道:「但是!」
燕滄抖了抖,驚恐地咬手指頭。
他怎麼覺得這個女官笑起來和魔王皇叔很像啊……
「但是!我不能陷您於無信無義啊。您是皇族子弟,陛下之孫,太子之子。兩歲啟蒙,三歲學詩,龍子鳳孫,將來都要承家國大業,為百姓謀福的,非尋常孩子可比。立德立言,無信不立,這是您師傅第一課便讓您學過的。怎麼能因為您年紀小,就不把您的話當回事,影響您的聲譽呢!」
燕滄傻傻聽著,覺得腦子有些打結,這些冠冕堂皇的詞兒好像有毒,聽多了就忘記一開始要說啥了!
但是也知道自己好像情勢不利,太子和太子妃不在,他只好轉頭回去向皇后求援,皇后心疼地抱住他,剛想說一句孩童戲言莫要計較,皇帝已經揮了揮手,道:「聞女官這話有理。滄兒,你也五歲了,君子一言駟馬難追這話你應當懂。以後夜市不要來了,閉門讀書,好好修煉你的性兒!」
燕滄傻愣愣半晌,哇地一聲哭了,皇后抿了抿嘴,還沒說什麼,皇帝已經歎息著對她道:「這許多孩子,怎麼就滄兒說了這種話?朕不問他為何說這句話,朕只要他記住,皇家子弟,一言九鼎,說了,就得做到。」
皇后立即斂衽,低聲道:「是臣妾太過嬌慣滄兒了。」
燕滄的教養嬤嬤,曾經也奶過太子,在宮中地位一向不低,此時頗有些忍不住,忽然道:「敢問聞女官,你今日說要自證清白的呢?你弄這一大堆吃的玩的,確實倒新鮮,新鮮得大家都要忘記這事了!」
眾人一怔,都轉頭來看文臻,有些人面露不屑,有些人看看四周,卻搖頭歎息,乾脆走遠了些。
文臻笑了笑,看向夜市門口,那裡,一群宮女裡面,聞近純正沒事人一樣,掏錢去買一串花枝丸。
文臻立即大喝一聲:
「你也不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