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臻屏住呼吸,她沒有潔癖,卻不喜歡和人接觸太近,生怕聞著什麼不該聞的男兒味兒。
但這人沒有,他身上的氣息,說不清是一種什麼樣的香氣,乍一聞讓人想起溫暖陽光下河岸邊的青荇,有種微澀的清香,隨即便轉為微涼而又清逸的香,似高山雪線上生出的新蓮,蓮花開到盛處,又轉為幽淡溫暖的香氣,乍一聞清淡,仔細回想卻馥郁。
簡直像香水一樣,還有前調中調和尾調。
有那麼一瞬間,文臻簡直要沉溺在這股奇特好聞的氣息裡,但她隨即便反應過來,直挺挺躺著不動。
一開始她懷疑是那個一直和自己作對的幕後人出手,但現在她覺得不是。
從出天京開始,是有人試圖對整個隊伍下手,這是必然的,但從一開始她就覺得這回的對手換了。
如果是那個幕後人,一開始就會出手。
她唯一能動的手指,以極其緩慢的速度,慢慢地,從自己腰後,抽出一根針來。
她一直練武不輟,最近已經能抽出兩根沾滿她身體毒素的「針」,這也是她藏得最深的殺手鑭,搜身的人本事再大,也搜不出這個。
只是抽針時的疼痛還是那麼山崩地裂,她出了一身汗,眼前發黑,不由自主緩了好一會兒。
身邊的人忽然側身過來,文臻心中一緊,以為他發覺了,卻見他抽出袖子裡的汗巾,手在空中一頓,然後緩緩擦了擦自己的臉。
文臻有點詫異,心想戴個面具擦什麼擦,隨即忽然想,他那汗巾,不會本來想給自己擦汗的吧?
他聞見了汗味?
有點尷尬,但奇怪的感覺又來了。
出汗被發現,她有點心虛,對方卻沒有進一步動作,兩人都躺著,中間隔著一寸寬的距離,文臻隱隱聽見不遠處開始喧囂,敲門聲呼叫聲不絕於耳,整個城好像都將被漸漸吵醒。
她知道燕綏等人開始動作了。
這間屋子還黑洞洞的,她藉著這吵嚷,悄然移動著手指,針尖向前,只要稍稍移動,就能扎到他肋下。
快了……快了……
針尖和他衣裳只差牛毛般的距離時,喧囂聲忽然增大,彷彿就在隔壁,而窗子也被人迅速敲響。
男子霍然坐起。
文臻落空,懊惱地咬住嘴唇。
窗外有人低低道:「老爺,外頭有人在搜查,快到咱們家了。」
男子答非所問:「怎麼不點燈?」
外頭人愣了愣,片刻,嚓一聲火鐮響,外頭點起了燈。
又有人開門,送了一盞燈進來。
男子似乎歎了口氣。
文臻趁著這送燈進來,燈光閃動,男子注意力在燈上的時候,手指猛地一彈。
那針直射男子腰側。
男子猛地向後一躺,避過那針,文臻的尖尖十指卻先一步擱在了男子那邊的床面上,男子一躺,便要戳上她的指尖。
男子卻像早有準備,躺下的同時已經拽住了她的臂膀,猛地抬手一掄。
呼地一聲文臻整個人被甩出去,飛出床外,那拿燈進來的人下意識伸手一接,文臻半空中一偏頭,撞上那盞油燈,燈砸在窗欞上,頓時將窗紙燃燒起來。
那人哎地一聲便要去滅火,下一瞬那根針扎入了他的脖頸。
噗通一聲悶響,文臻栽在地上,撞得屁股生痛。
床上那傢伙真是一點也不憐香惜玉,扔出來的力道好大。
她也顧不得疼痛,剛才這一撞,也不知道撞開了哪裡的禁制,她身體能動了一點,但是門檻很高,她滾不出去,也沒打算滾,抬頭看見窗紙上的火,已經被滅了。
也不知道方才有沒有人在高處查看,有沒有看見這一霎燃起的火頭。
她百忙中,只來得及在門檻上刻下一個「文」字,身體便騰空而起,又回到了床上。
躺在床上的時候,她覺得肋下刺痛,不禁心中一沉。
肋下那裡的那根針,好像快要發作了。
而此時,大門也已經被敲響。
外頭如同每戶人家一樣,老蒼頭嘟囔著「誰啊,夜半這樣敲門,還讓不讓人睡了……」一邊踢踢踏踏地去開門。
裡頭她又睡回了那男子身邊,忽然床頂軋軋一響,兩人整個身體開始緩緩向上移動。
這床竟然是個吊床。
這床板竟然有兩層。
看起來普通但其實非常結實的帳子兜住了底,連帶著一層床板,四柱是可以活動的,連根拔起,帶著整個帳頂都開始上移,一直移到分外高闊的橫樑之下,然後咻咻兩聲,從屋子的四角伸出四根柱子,托住了這個小帳篷。
這帳篷底下是有床板的,床板的顏色和這屋頂的橫樑承塵是一樣的,從底下看就是屋頂。
屋頂上唰唰兩聲,降下兩塊木板,將左右兩側也擋住了。
現在就相當於在屋頂上建了一個四面懸空全封閉的閣樓,文臻和男子就在閣樓中。
但是從底下看上去,這就像普通的富戶人家做的屋頂花樣,時人喜歡在屋頂做出各色承塵,並不奇怪。
文臻想難怪剛才看屋頂感覺特別空,原來故意留著做機關的。
這想法也是夠巧妙的了。
一般人都會認為床下有地道,誰想到抬頭去看?
不對……床下可能真的有地道!
文臻忽然想到了一個可怕的可能,渾身一冷,但她此時又動彈不得了,而那男子也靜靜躺在她身側,似乎在享受此刻的睡眠,那股幽幽香氣瀰散得越發無處不在,文臻聞著竟然有些昏昏欲睡。
然後她隱約聽見底下有聲音,卡噠卡噠一響,再然後有人進門,進屋,似乎有驚呼,聲音聽來熟悉,有拔劍鏗然聲響,砰的撞擊聲……
她木頭人一樣,在頂部的黑暗裡心急如焚。
底下到底發生了什麼?
然後她忽然聽見,一聲轟然巨響。
……
底下,一開始敲門的還只是德語,隨即後面便多了燕綏和林飛白。
院子裡的人的表現,和其餘人家似乎沒什麼兩樣,有人驚詫,有人呵斥,還有人趕緊穿衣,去報主屋裡的老爺夫人。
主屋裡的燈亮了,有個蒼老的聲音在問:「這深更半夜的,怎麼了啊。」
外頭德語大聲回答:「韓府小姐的姦夫跑了!現在要搜人!」
裡頭似乎嗆了一下,隨即門開了。
德語搶在燕綏前面,先一步進了門,燕綏在他後面,看了一眼門邊的窗戶。
窗戶的窗子有點新,窗欞上有燃燒的痕跡。
林飛白的目光卻落在地下,那裡有一道擦痕,是先前文臻一路撞過去擦出來的灰跡。
簡單清掃過,但時間匆忙,逃不掉林飛白這樣的利眼。
他順著那痕跡往前看了看,退後一步,腳後跟碰著了門檻。
他就勢蹲下身,看見那個字,對回頭的燕綏點點頭。
燕綏一眼掠過,並沒有上前察看。屋子裡沒有人,剛才那個蒼老的聲音的主人並不在,床上黑沉沉的,被窩凌亂,像是裹著一個人。
林飛白忽然眉心一跳。
一股熟悉到令人驚心的血腥味。
德語還在步步試探,忽覺身邊一陣風過,林飛白已經搶上前,一把掀開那被窩。
被窩裡滾出一個嬌小的人影,燈光正正照上她的臉,彎眉笑眼,唇紅如櫻,赫然正是文臻!
但再仔細一看,那眼眸無光,那紅唇不過是因為染了血,而軀體僵硬挺直,赫然已經死亡!
林飛白身子一僵。
在他後一步的燕綏眼神一凝。
那床上女屍忽然猛地一彈,雙手伸出,看上去像是求救一樣,林飛白下意識伸手去接。
燕綏喝道:「別!」
但已經遲了,嗤一聲輕響,一道黑光破那女屍身體而出,直奔林飛白前心,林飛白猛然後退,與此同時後一步的師蘭傑進來了,一進來就看見主子受襲,想也不想便拔劍擲出。
長劍如電,鏗然和那黑光相撞。
燕綏又一聲「別!」根本來不及出口,只得一手抓住身邊的德語向後掠出。
轟然一聲巨響,伴隨辟辟啪啪的爆裂之聲,黑煙滾滾而出,幾乎將整間屋子都遮蔽了。
四人掠出屋外,各自看一眼,燕綏德語本就後一步,師蘭傑剛才剛進門,都沒事,只有林飛白,胸口位置釘著一顆黑色的鐵蒺藜。
那東西紮在肉中,每根尖刺都泛著藍光,顯見是有毒的,師蘭傑一臉惶愧,急忙上前來要幫林飛白給拔了。
燕綏一直站在一邊,沒有看林飛白,忽然仰頭向天,似乎聽見了什麼,想要聳身欲起,正看到師蘭傑的動作。
他忽然停住,撥開師蘭傑,一轉身,從德語身上拔下一柄匕首,順著林飛白鐵蒺藜邊緣往裡一插。
這一插入肉甚深,匕首入了半截,師蘭傑大驚失色,德語也十分驚訝——文姑娘出事,大敵當前,怎麼這個時候內訌了?
不等師蘭傑質問也不等德語轉圜,燕綏手中匕首輕輕巧巧轉了個圈,硬生生將林飛白胸口一塊肉連同那個鐵蒺藜一起剜了下來。
為了完全不碰到鐵蒺藜以及將鐵蒺藜刺入的部分都挖下來,這一道口子挖得很深,幾乎可見白骨。瞬間血流如注。
林飛白除了匕首剜一周那一瞬低低哼了一聲,便一言不發。
此刻他胸口生生開了一個洞,離心臟也就毫釐距離。燕綏手中多了一團帶著鐵蒺藜的肉,但拿起來看便知道,燕綏手勁巧極準極,一分也沒多挖。
師蘭傑急忙尋金瘡藥給林飛白包紮,奈何傷口太大,血流太猛,藥粉剛抖上去就被血衝散,師蘭傑又急又氣,怒道:「殿下你何至於下手這麼狠!」
燕綏理也不理他,匕首平端,四處打量,好像在考慮該把這顆鐵蒺藜扔哪裡合適。
片刻後牆頭人影一閃,燕綏手中匕首一彈,鐵蒺藜飛出,轟地一聲又一聲炸響,那邊牆塌了半邊,一條人影從牆上栽下。
師蘭傑怔住。
這鐵蒺藜裡竟然也藏了火藥!
方纔如果他冒失去拔,別說林飛白必死無疑,在場的幾人個個都要遭殃。
德語的小胖臉也嚇得發白,覺得設計這個連環坑的人實在是心思太惡毒了,先弄個和文姑娘相似的假屍體奪人心神,然後炸了一個暗器之後,暗器裡頭還有暗器,裡頭的暗器其實也是炸彈,偏偏淬了毒,人都有個思維習慣,看見是有毒的暗器,自然想不到其實還是火器,心思都在那毒性上,然後必然要趕緊去取,轟地一聲,又炸了。
如果不是殿下警醒……
如果不是殿下,可能剛才在那屋子裡他德語就要成為四大護衛首領中壯烈捐軀第一人了。
德語深感慚愧,在殿下這樣的人身邊做護衛日子其實不大好過。會發覺自己除了給殿下充人數之外並無大用,不危險的時候用不著自己,危險的時候還是用不著自己。動不動還要被鄙視智商,能做的只有端茶倒水搞對齊,時間長了容易陷入長久的自我質疑之中。
為了找到點存在的意義,德語睜大眼睛觀察四周,忽然驚咦一聲道:「那屋子裡的女屍好像不見了!」
此時窗戶都被炸壞,屋內一覽無餘,正看見床上空蕩蕩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燕綏抬手鎖了林飛白胸口幾處穴道,止住流血,示意師蘭傑帶他回營地療傷。
林飛白筆直立著不動,師蘭傑一臉為難,燕綏看也不看身後兩人,道:「我救了你一命,也不用你回報我什麼。只求你別總對我的人獻慇勤,成嗎?」
月色下林飛白本就失血蒼白的臉,僵硬得似忽然掛了一層冰殼子。
他直挺挺地站在那裡,看著燕綏又進了屋子,半晌抬手緩緩摀住胸口,空洞地咳了一聲,又咳了一聲。
每一聲咳嗽,指縫間便洇出血來。
師蘭傑垂首立在他身後,不敢勸也不敢說話。
這麼多年來,殿下的每一句話,他們都不能接。
因為無論是玩笑還是戲謔,都深深寒涼,自高處擲下,藏著多年來無可化解越發深重的怨氣,接了,便是接帶血的刀落雪的劍,不是傷了自己,就是傷了別人。
他只得低著頭,沉默著,將面如金紙的林飛白扶住,緩緩向外退去。
而燕綏再次進了屋,德語搶先一步遠遠擊了顆石子在床板上,果然床板一翻,露出底下一個洞。
德語這回很謹慎,再次投石探路,確定沒問題了才上前看那洞,道:「殿下,這有個階梯下去。」
他做好了下洞的準備,畢竟綁匪也沒地方去,上頭方纔他們一直監視著,直到這邊爆炸聲起才都下來。
燕綏卻道:「先別下洞,搜一下整間屋子。」
此時中文英語日語等人也趕來,將這屋子上下都細細搜索過,一無所獲。
那自然是在床板下了。文大人肯定在這屋子裡呆過,然後不見了,從時間上來講,也必然是在這屋子裡走的,現在只剩了這一個出口。
德語和中文正搶著要下,忽見殿下忽然又抬頭,看著屋頂。
護衛們也跟著傻傻地看屋頂。
這房子屋頂沒什麼好看的啊,特別的空蕩,比一般人家的屋頂還空,一覽無餘的那種。
日語是個急性子,忍不住道:「殿下,情形緊迫,咱們是不是該早點下去?」
燕綏不理他,轉頭對德語道:「德語,先前你進屋,可還記得這屋頂什麼模樣?」
德語怔了怔,他先前進屋,主要注意力都在屋子裡和床上,哪裡會注意到屋頂的式樣?
眼角餘光是有瞟到,但是好像……
德語忽然皺起眉,半晌才期期艾艾道:「沒印象了,但是卻覺得……好像此刻的屋頂特別的空。」
燕綏垂下眼睫,似乎在思考什麼,護衛們都焦灼地看著他,不明白主子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覺得此刻的屋頂特別空……那是因為之前的屋頂,是滿的啊!」
這話一出,德語渾身汗毛一炸,其餘人不明所以,但也覺得莫名心驚,都對上頭看。
燕綏已經飄身而起,落在橫樑上,細細查看了一圈後,竟笑了一聲。
「好,好。」
語言護衛們看著殿下那笑,又打個寒戰。
這是多久沒看見過殿下這樣的笑容了?有微微怒氣,更多的是棋逢對手的興奮。
「不用看那個洞了,那還是障眼法,人已經從上頭走了。」
在護衛們意外的眼光裡,燕綏已經上了屋頂。語言護衛們急忙也跟上。
他們都離開了屋子。
那個地洞口靜靜地敞開著。
過了一會兒,卡噠一聲輕響,那床板,自動輕輕合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