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陽鎮上唯一一家當鋪前,黑衣黑笛的人,原本已經要走過去了,忽然倒退幾步,仰頭看著一張掛在櫃檯上的畫。
那畫上畫著一些簡單的物事,衣服,妝盒,平平無奇,但每件東西,都看起來鮮活如真,讓人總擔心那胭脂盒子,會砸下來落在人頭上。
不斷有人路過,對這畫嘖嘖稱奇。
男子看了一會兒,走進當鋪,對著老闆一指那畫,道:「這畫,我要了。」
……
黑衣男子走後不久,易人離和厲家的六個葫蘆娃也到了千陽鎮。
易人離搜尋的路線在千陽鎮這裡,正好遇上厲家兄弟,然後厲家兄弟又被自家報信的人追上,終於得到了文臻和燕綏的確切消息,易人離當即派人回去通知林飛白等人,自己跟著厲家兄弟回到千陽鎮。
結果他們緊趕慢趕趕回鎮上,卻得到了易家提前迎娶,易銘和厲笑早上已經啟程的消息。眾人只好再一路追過去。
……
厲笑一直心驚膽戰地呆在那間放嫁妝的房間內。
殿下醒來後的表現實在有點考驗她的心臟。殿下好像什麼都記得,但卻搞亂了很多。他記得文臻,醒來一張嘴就是小蛋糕,但是卻把她認成了文臻。
殿下也記得他自己的身份,卻不記得這回出來是要做什麼。
問他厲笑是誰,他當著她的面評價說:「易銘的傻子未婚妻。」
問他易銘是誰,他道:「排行第五的那個傻兒子。」
厲笑默默地嚥下了一口又一口的血。很後悔給他施針的時候沒有多捻幾下直接整癡呆了不好麼。
她默默抱著雙膝,隔著窗戶看著外頭的火樹銀花不夜天,煙花在放,隱約還有些雞飛狗跳的聲響,算時辰拜堂應該完畢了,也不知道文臻那邊怎麼樣了。
燕綏去,應該能解決吧。
她有點羨慕地垂下眼。
忽然在那片喧鬧中聽見一些不和諧的聲音,比如呼喊,慘叫,甚至隱約聽見刀劍入肉的聲響,那種噗嗤噗嗤的聲音十分冷靜卻讓人頭皮發麻。
這聲響持續了很久,感覺蔓延了整座宅子,連嫁妝房外都有,透過燈光火光,隱約可見躍動的身影,起伏的刀劍,一陣陣閃過的槍鋒冷劍光寒。
厲笑本想出去看看,現在反而不能動了,到處都在廝殺,出去就可能死得不明不白。
忽然那聲音漸漸沉寂,一安靜就安靜個徹底,別說廝殺慘叫,連煙花聲響都沒了。這沉靜反而越發讓厲笑不安,她正要起身去看看怎麼回事,忽然一陣急促有力的腳步聲接近,在她躲起來之前,砰一聲,房門被踢開。
門口的陰影裡,站著易銘。
她現在看起來和平時截然不同,那種瀟灑風流之態,似乎都隨這一陣帶血的煙花散在風中,她立在月光和陰影的交界處,微微垂著頭,深紅的錦袍上滿佈一片片更深的紅,有一些濃膩的液體從袖角一滴滴垂落,從厲笑的角度,只能看見她半邊雪白的側臉,鼻樑如刀,閃爍著幽幽冷光。
她停了一停,忽然大步過來,雙手一把抱起了厲笑。
厲笑怎麼也想不到會是這個動作,驚嚇之下大力掙扎,易銘的手卻如鐵鉗,將她鉗得死緊。
她的聲音也冷冷響在厲笑耳邊,厲笑從認識她以來,從未聽她用這種語氣說過話。
「我的新娘,今晚你如果不想好好和我過洞房花燭夜,那麼明年祠堂裡我會記得給你的牌位上香。」
厲笑不敢動了,她渾身僵硬地被易銘抱出去,外頭影影綽綽全是人,有人手裡還抓著血淋淋的長刀,那群渾身飄散著血腥氣的人,快步跟上了易銘的腳步,眼神卻向著外圍——外頭遠遠的,還站著更多的人,用審視和疑惑的目光,看著他們新任的家主抱出了自己的新娘。
易銘微微低著頭,冷然低聲道:「抱緊我的脖子,看著我,像你以往那樣!」
厲笑抿著嘴。
「我的人已經去接我的六個大舅子,不過我不保證能不能接到你面前。」
她笑了笑,語速很慢,「說不定,就永遠接不回來了。」
厲笑咬牙抬起頭,盯著易銘眼睛,半晌,泛起一個略有點僵硬的笑來。
遠遠的,忽然有人大喊道:「厲小姐!你知不知道,易銘到底是男是女?!」
厲笑震驚地盯著易銘,在她眼底看到一絲狠戾之色。
這神情讓厲笑心驚。
她隱約明白了什麼。
易銘的身份暴露了,在這節骨眼上。
這想必是殿下的手筆,他拋出了這個炸彈,所以能在易家主場的情況下帶著文臻遠走,將難題留給了易銘。
西川易家族龐大,刺史和家主位意味著無上權威,易銘再才華出眾,也難免有人心中不服。
這時候只要有人炸出這個秘密,易銘就必定陷入被動。
更何況,她剛才還看見,易燕然被抬了出來,西川易家的家主,最寵愛易銘的人,已經死了。
她盯著易銘的眼睛。
易銘的眼睛很紅,滿滿血絲,眼底並沒有焦灼恐懼的神情,只滿滿的狠和冷。
她卻從這狠和冷的眼神深處,看出一絲隱約的慟。
這世上最疼愛她的那個人死了。
而她沒有時間悲傷,甚至沒有時間再看一看以後將永遠見不著的那張臉。
厲笑覺得有點不能想像,她自小備受家人寵愛,如果換成她,此刻想必已經站不住。
她忽然想起初見易銘的那日。
也是一個冬日。
那時候她父親還在西川相鄰的隋州任邊軍守將,和易燕然有些私交,帶她去易府玩。
易家有一堆孩子,本支的偏支的遠房的一大堆,但不管身體裡流了多少易家的血,都一概地瞧不起一個五品副將的女兒。
她去的時候那群人男男女女在玩擊梃,這是西川獨有的一種運動,就是將木製的瓶子放在桌子上,瓶子裡裝滿了有顏色的液體,瓶子後是一片撐起的布。眾人用包了軟頭的箭射擊那瓶子,用箭把瓶子撞到布上,誰用箭潑出來的顏色最多,誰就算贏。
年輕人都爭強好勝,大呼小叫,她覺得好玩,也在一邊瞧著,頗覺手癢。
她出身武將世家,家族武風濃厚,她自小混在軍營,拉弓射箭一把好手。
終於有人發現了她,她記得是易家五房的一個庶出小姐,素來眼高於頂的,見她躍躍欲試,便招呼她也去射,本來是想看她笑話,不想她一箭出,瓶子裡的綠色顏料在布上潑出了一大片清嫩之色,將其餘的色彩都蓋了。
眾人頓時都下不來台,互相使個眼色,便看似誇獎卻喧喧鬧鬧地,將她簇擁到那桌子前,她渾渾噩噩被擺佈著,張開雙臂,兩邊手臂一邊放著三個瓶子,頭頂還頂著一個。
那邊那群易家子弟,嘻嘻哈哈笑著,開始拉弓射箭。
之前他們不管瓶子裡顏料潑出來多少,都能擊到那幕布上,此刻卻忽然似手軟一般,要麼沒射到瓶子而是射到她手臂,疼得她皺眉,要麼就是射翻了瓶子卻不能撞到幕布上,直接翻倒在她手臂上,將她的衣裳染得花花綠綠,最過分的是,將她頭頂上的瓶子打翻,顏料都潑在她臉上,那是一瓶靛藍色的顏料,她看著那難看的顏色,混著淚水從下巴滴落,落在衣服上,手上,她變得像個噁心的怪物,眼淚也因此流得更凶了。
卻忽然身後風聲凌厲。
身後那幅潑滿了淋漓顏料的,五顏六色的巨大幕布,忽然嗤啦一聲四角斷裂,然後被一支箭裹挾著,像一片巨大的彩雲,猛地越過她頭頂,向對面那些大笑的人們罩過去。
她仰頭,只看見一片彩色經緯間漏下五色的陽光,斑斕地照在她眼睫上。
這一切只發生在剎那間,那片彩幕呼嘯而過,瞬間便罩在那些男男女女身上,蓋了個滿頭滿臉,那些人尖叫,掙扎,越掙扎,幕布上濕淋淋的顏料落得越快,等他們終於掙扎而出,渾身也和她一樣,滿是亂七八糟的色彩。
一大群彩色的人,和一個彩色的人面面相覷。
她忽然笑起來,笑得渾身顫抖,指著他們:「該!」
那些人愣了半晌,都開始大罵,有人怒氣沖沖過來,要揍她。
卻有一個人,緩緩走了過來。
像一縷月白色的風掠來,帶著金秋的繁花爛漫芳香葳蕤。
她看著他的眉眼,仰望他在日光下揚起的濃密的長睫,覺得自己看見了這世上,最美麗的少年。
那些咆哮著衝過來的人忽然停住了腳步,像看見了惡魔一般,小步小步地往後退。
那少年卻沒看他們,目光流轉,落在她臉上。
笑一笑,卻不是笑那一臉的花花綠綠,他目光誠摯而溫暖,落進她眼底,她覺得漫天的雲都開成了花的模樣。
他道:「笑笑,別怕。我是易銘。」
只一眼定十載相隨。
……
要怎麼絕情,怎麼斷裂,無論其間飽含多少欺騙,可那十年的追隨是真的,十年的癡戀是真的,十年裡付出的情感,都是真的。
不是給出的一顆糖一塊肉,能重新完整地夾回到自己碗裡。
厲笑眼底忽然便有了淚。
她心裡一千一萬次咆哮,她是女的!是女的!她騙了你們,也騙了我!我要揭穿她!我要讓她去死!去死!去死!賠我這十年的夢和追逐!
話到了嘴邊卻變成一聲笑。
她笑著,越笑聲音越大,抱住易銘有些僵硬的肩頭,一臉不可思議地偏頭對黑暗中影影綽綽的人群道:「喂,方才哪位在說話?是昨晚睡多了夢還沒醒呢?我夫君是女人?我夫君是女人我怎麼不知道?你們呢,想爭易家的大權呢也不打緊,用什麼理由都行,用這個……」她嗤地一聲搖搖頭,摟緊了易銘的脖子,「別跟他們廢話了,銘哥哥,多謝你來救我,我們……我們進洞房吧……」說著不勝嬌羞地將臉埋在易銘肩上,卻趁著天黑看不見,狠狠一口咬在易銘肩膀上。
易銘痛得渾身一抽,肩膀肌肉一繃,隨即便放鬆了,任她咬著,一邊偏頭也對那邊笑道:「春宵一刻值千金,我就不陪諸位了。至於你那荒唐問題……」她眨了眨眼,「等明年生個小小易,你們能閉嘴不?」
那群人對上她的笑意,不禁退後一步。
就在剛才,易銘的五哥易鏗指控易銘女扮男裝,有相當一批人對此表現出興趣,在喜堂向易銘發難,卻被易銘二話不說,當即誅殺了反對最烈的人,並將易鏗擒下關了起來,且殺了易鏗身邊所有伺候的人。
在短短半個時辰內,這偌大府邸的主院內,鮮血流得漫過腳背。
易銘平日裡瀟灑自在,脾氣極好,也不見他多積蓄勢力,眾人心中多半都有些輕慢,卻沒想到,不知何時,易家已經有這許多人效忠易銘。
很多人心中依舊不服,也有很多人疑惑,但總歸小命更重要——他們當中相當一部分原本是有準備的,要在易銘成親正式接位的時候發難,奪下易家大權。另一部分雖然沒參與,但打算看風向,也不介意在風向轉走之後,踩易銘一腳。
結果易銘忽然離開大本營,將婚禮定在了偏僻的堯城,還是臨時通知,還不允許帶護衛。所有人都倉促間被趕離主城,一路跋涉向堯城,被易家家主主控的鐵軍前後包圍,像一群被押解的犯人。
這種情況下,說什麼,做什麼,都顯得被動。讓易鏗這個傻子試探一下,進可攻退可守。
所以一旦發覺易銘決心準備和手段足夠,便趕緊退後一步,推到易鏗身上,說句傻子玩笑,先保全自身。
何況新娘子是最親近易銘的人,不可能發現不了易銘的真實身份,她的一腔癡戀至今不變,大家都看在眼裡。
原來堅定的看法,此刻也有些動搖了。
影影綽綽的黑影,漸漸隱入了黑暗中。
易銘一笑,轉身抱著厲笑離開。
「就怕啊……你們等不到那個時候嘍。」
……
易銘抱著厲笑,一腳踢開了新房的門。
無論發生了什麼,洞房花燭夜一定要渡過,不然就算嘉禮未成,那些蠢蠢欲動的傢伙就又有機會提出異議。
父親為她殫精竭慮這許多年,她不能廢在最後一刻。
新房裡居然還有婆子在撒喜果,看見易銘殺氣騰騰地進來,居然也能扯出一臉笑容說幾句例行的吉祥話兒才出去。案台上放著金秤桿,擺著交杯酒,諸事齊全。
厲笑看見的時候,有那麼一瞬間啼笑皆非,隨即又覺得心酸。
她期待了十年的婚禮,真到了這一日,卻什麼都沒有了。
易銘就像沒看見那交杯酒一樣,逕直抱著她到床邊,把她往床上一扔。
這一下實在很霸道很凶悍,厲笑忍不住發出一聲尖叫。
易銘也不理會,跟著便上了床,手一揮帳子便落了下來,看上去很急迫,很像一個在成親的重要日子裡被人壞了興致急於發洩的憤怒的丈夫。
厲笑本就心神不定,被她這番動作驚著,明知道她是女的,也忍不住驚恐地瞪著她,不住往床裡縮,不小心屁股咯到一顆紅棗,還以為是什麼怪物,又是一聲驚叫。
易銘啼笑皆非地跪在床上,低聲道:「對不住,這洞房必須要洞一下,所有人都在盯著。」
她反手從袖子裡拔出一把刀,又從被子底下抽出驗貞的元帕,問她:「用你的血,還是我的血?」
厲笑的臉慢慢紅了,隨即又轉為慘白。
她知道現在大家對易銘身份存疑,免不了要注意洞房這裡,但被所有人盯著這樣私密的事情實在是太難堪了,更關鍵的是,這洞房一過,她也就再嫁不出去了。
雖然她也不想再嫁了,但是這性質是不同的。
她到了此刻依舊在為易銘考慮,可她就是這麼回報她的嗎?
易銘垂下眼,似是不敢接她的目光,直到此刻,她臉上才終於露出一絲愧疚之色,道:「笑笑,我總是在對不起你……但是,已經走到這裡,我不能停了。」
厲笑冷冷看她一眼,一把奪過刀,「那便我的罷!」
反手一刀便向易銘心口搠過去。
易銘垂著頭,像是沒看見,卻在刀快要觸及胸口時猛地一個翻身,同時抓住厲笑的手腕,反手一拎一甩,砰一聲,厲笑被摜進被褥裡。
床在猛烈震動。
屋外有人對視了一眼。
厲笑的尖叫隨即傳來,屋外的人,又對視一眼。
有的人歡喜,有的人神情悻悻。
忽然一聲巨響從頭頂傳來,眾人愕然去看。
……
厲笑被摜在被褥上,易銘那一下不輕,厲笑摔得頭暈腦脹,一聲尖叫,哭道:「你放開我!你放我出去!易銘!你要還有半點良心,今晚你就放過我!」
易銘不說話,長長的發垂下來,遮住眼神。
忽然頭頂一聲巨響,嘩啦啦煙塵和瓦片四濺,有人咚地一聲落在紫檀木的床頂上,生生將床頂砸破一個洞,又蹭一下落在床上,正落在厲笑和易銘之間。
易銘反應極快,一刀無聲無息刺出,她半仰著頭,星月之輝從頭頂大洞洩下來,被灰塵氤氳如霧,她的眼神卻在霧中永遠清明,亮而冷。
那人動作卻極輕捷,一個翻身已經抱住厲笑向外一滾,同時手中長鞭一甩,啪地一聲打掉了易銘手中的刀。
他落地,鬆開厲笑,頭一抬,厲笑啊地一聲。
竟然是易人離。
隨即她便反應過來,忽然向前一撲,一把抱住了易人離,低聲道:「帶我走!求你!」
易人離怔了一怔,低頭看厲笑,正見那少女眸子裡淚水盈盈將落不落,神情卻堅決,連唇線抿起都是一個剛硬的「一」。
他有些恍惚。
追著成親隊伍一路來堯城,他和林飛白輕功好先摸到了洞房所在,易家剛剛生亂,人們心思浮動,因此守衛也就難免有了鬆懈,他們兩人趴在屋頂上,原本是想等人散了再找機會的,結果聽見了底下異常的動靜。
厲笑臨走留書給兄長們,並沒有提起易銘的性別問題,但也隱晦了表達了事情有變,這親事不能成的意思。因此易人離也知道兩人之間可能出了什麼問題,聽著底下的哭叫,也不知怎的,忽然一陣血氣上湧,也不顧林飛白的阻止,便衝了下去。
此刻看著眼睛紅腫蒼白憔悴的厲笑,想起在船上初見,那個有點小任性卻也明亮鮮妍的少女,他有點不安。
怎麼忽然就如明珠蒙塵星月雲遮,不見了光彩了呢?
對面,易銘無聲無息地從床上下來,正用複雜的目光看著他們。
易人離有點尷尬,在人家洞房裡摟著人家新娘好像不是一件太合適的事,他想掰開厲笑的手,厲笑卻抱得死緊,這讓他有點無奈,也因此確認了厲笑是受了大委屈了,她平日裡並不是這樣怯弱的人。
只是他張了張口,卻不知道該怎麼質問——人家這是洞房花燭夜,再怎麼的都是情趣,他能說什麼?
對面,易銘的眼睛很亮,灼灼近乎逼視,忽然咧嘴笑了笑,揚了揚手中匕首,道:「做個交易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