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秀鼎下意識也屏住呼吸,仔細地聽,然而耳邊除了這山中各種自然的聲音和四周的人聲,並無異常。
她正疑惑的時候,忽見山坡上燕綏忽然手指一晃,手中多了一點火星,隨即他將那火星對著地面一擲!
噗一聲輕響,那光禿禿的地面,忽然亮起了一道火線!
那火線速度極快,剎那間便已經竄入坡下草叢,瞬間將那些半干的草燃起,卻又凝而不散,迅速騰起一條火龍,從坡上捲到坡下,燒到半坡時,轟然一聲響,黑煙滾滾,泥土四濺,地面瞬間多了個坑。
剎那間易秀鼎抬頭,看定燕綏深湛的眉眼,連易雲岑也張大了嘴,仰頭用驚慕的眼神看著燕綏。
燕綏也在看著易秀鼎,忽然對她做了個揮刀的姿勢。
易秀鼎想也不想,頭也不回,已經出鞘的刀,穿過腋下,猛地向後一搠!
噗嗤一聲,黑煙中紅血飛濺,身後有人發出吭吭的低音,易秀鼎還是沒回頭,再猛然拔刀。
她一捅一拔,都非常決斷狠戾。直到此時,易雲岑才反應過來,發出一聲驚叫。
易秀鼎這才回身,身後,果然是那個先前看見易雲岑滑下來受驚要拔刀的護衛,此刻他的刀抓在手裡,離易秀鼎不過毫釐距離,而他自己肚腹中,一個大洞對穿而過。
易秀鼎拔刀,這人便如破麻袋般跌落,鮮血噴了一地。
易秀鼎又一刀砍在地上,片刻,從草地中,挑出了一條長長的線。
那線在夜色中泛著黑亮的光,是那種能夠助燃,燃燒中有滾滾黑煙的石液,另外可能還摻了毒物,煙色濃綠,氣味難聞。
此時又有一批護衛從祠堂中奔出,是聽見聲響前來查看的,這些人是易秀鼎帶來的自己的親信,當即易秀鼎便命原先的守衛全部丟下武器,趕到一邊,由自己的護衛看守,剩下的人則圍繞著整個山坡搜索,果然在整個山坡的四個方向,都找到了這種浸潤了毒物和石液的黑線。
這些線埋在草叢裡,夜色中毫無痕跡,可以想像,一旦被一起點燃,火一定會在幾個眨眼之間就會包圍整個祠堂,讓人根本來不及逃生。
不管有沒有機會逃生,段夫人一定會被第一時間背出來,但這個火線每隔一段還栓了火彈子,燒到那裡就會爆炸,易秀鼎算了一下,差不多就是大家第一反應搶出段夫人衝出來之後,就會遇上第一波來自四面八方的爆炸。
這地形處處安全,唯一隱患就是火攻,先不說敵人眼光之利手段之高,而且對方還非常瞭解段夫人隊伍的構成,連護衛的效率和反應都算了進去,並且在不動聲色間,已經對段夫人的護衛做了滲透。
易秀鼎一時有些不可思議,她能猜到出手的應該是另外幾位長老之一,但是就她對另幾位長老的印象,完全做不到這個程度。
午夜的風透心涼,她涼颼颼地想,厲害的人物怎麼忽然躥出來這許多?比如,方纔,這麼隱蔽的手段,又在黑夜裡,那位文甜甜是怎麼發現的?
她下意識向上看,山坡上早已沒有了那個文甜甜的身影。
易秀鼎處理好了外頭的事,又帶著易雲岑細細地將四周再探查了一遍,確定沒問題了才回到祠堂。段夫人已經得了她的回報,因為趕路精神不濟,直接睡了。易秀鼎進門就下意識找文甜甜,結果並沒有在他的舖位那裡看見他,再一轉眼,卻見他就蹲在段夫人舖位旁邊,正端著一盆熱水,要給他那小嬌妻洗腳,小嬌妻似乎不樂意,又怕驚擾了段夫人,兩人低聲嘰嘰咕咕,推推讓讓,忽然那小嬌妻噗嗤一聲,偏頭對他說了什麼,燭光下少女笑容甜蜜乖巧,氣韻溫柔,整個人都歡喜明亮,似在發光。
而文甜甜不知道說了什麼,少女不再說什麼,低頭哧哧地笑,文甜甜挪了挪身子,遮住了自己的小嬌妻,有低微的水聲響起。
易秀鼎的目光慢慢上抬,看著被燭光打在牆面上的影子,那兩個影子漸漸合而為一,看上去像一朵怒放的花的形狀。
她忽然轉身,走了出去。
卻並沒有走遠,就靠著祠堂的外牆,抱臂看著天上的月亮,過了一會,從袖子裡抽出一根苦辛,在嘴裡慢慢嚼著。
苦辛是長川獨有的一種植物,曬成乾枝後可以干嚼,氣味辛辣中微香,可以提神,但嚼久了會上癮。在長川,只有一些頹廢且貧窮的男子,會用此物麻痺自己。
易秀鼎這樣的豪門大小姐,卻將這東西嚼得頗有滋味,那一截紫褐色的小棍子在嘴裡翻攪,苦辣辛甜的奇怪味兒一波波向口腔湧來。
像這人生的滋味。
身後傳來竊竊的私語聲,是隔著一道門,睡在祠堂靠門口地方的幾分丫鬟在夜談。
「呀……好冷,這穿堂的風……」
「別吵,仔細十七小姐回來,讓你直接睡外頭去。」
「你可別嚇我……哎呀十七小姐怎麼忽然來了,真是的,她一來,我連走路都不得勁兒……」
「是啊,這些年,她越來越嚇人了,看人一眼,像冬天的白毛子風刮過來一樣。」
「這不是人心裡苦麼,說是小姐,其實也就是個孤女。傳燈長老收養了,說是視若己出地位不低,卻不過也就是個衝鋒陷陣的打手。本來還想到年紀了談婚論嫁,結果三個未婚夫,一個早夭兩個退婚……換我,早就扔繩子上吊了,她還能活得這麼硬氣,也挺不容易。」
「是命苦啊。生在這樣的家族,卻沒一個配得上的好命。易家那個病只傳男不傳女,偏偏就她得了!這還怎麼嫁的出去?」
「我看她也不想嫁了,整日裡東奔西跑,大概也就打算把命賣給長老堂,做一個徹頭徹尾的冷情人罷了。」
「也是怪可憐的……」
易秀鼎毫無表情聽了一陣,頭一偏呸一下吐出苦辛根,直起身,一步跨回祠堂內。
私語聲戛然而止。
段夫人睡了,其餘人也便安臥,男人和女人住的地方用簾子隔開,中間的過道點著蠟燭。
易秀鼎的身影被燭光拖長了映在簾子上。
她緩步走在隔道上,兩側都有人酣眠,左側文甜甜不知何時已經把自己的鋪蓋拖到他那小嬌妻那,兩人頭碰頭睡著。段夫人一個人背對著他們安睡。
右側易雲岑蹬掉了自己當被子蓋的大氅。
易秀鼎的目光在左側兩人身上落了落,又到右側,給易雲岑蓋好大氅,將大氅的邊角壓在他屁股下,這才轉身。
她並沒有在祠堂內安睡。
這是屬於人間的酣眠,沒有她的地方。
她到了祠堂外,跳上屋頂,躺在冰冷的屋瓦上,從袖子裡摸出一根新的苦辛,叼在嘴裡,慢慢地嚼。
遠處關山渡明月。
今時長風伴孤魂。
……
冷月高風之下,易秀鼎半瞇著眼,彷彿睡著了。
忽然她又睜開眼,同時手已經警惕地伸到背後。
她隨即停住手,看清了面前站著的人。
「文甜甜?」
這個名字說出口,她臉色又變得更冷一點,皺眉道:「做人能不能磊落一點,用個像樣點的假名字不成嗎?」
燕綏站在屋簷上,仰望看他便如將融入月中,曠寒高遠。
他淡淡道:「易銘。」
易秀鼎並不意外地挑了挑眉,隨即似乎想到什麼,臉色淡了下來,轉開了臉。
「原來是西川新刺史,失敬。」她道,「攜新婚夫人來長川,有何貴幹?」
「長川易內亂了?」燕綏不答反問。
「與你何干?刺史大人此時出現在長川,難不成也想渾水摸魚,分一杯羹?」易秀鼎嗤地一聲,「佩服。」
燕綏並沒有理會她的譏嘲,走到她身邊,從她手中抽了一根苦辛,易秀鼎臉色一變,剛要奪回,燕綏已經嚼了一下,笑了笑,「既苦又辛,回味卻甜。易姑娘愛嚼這東西,可見內心野望並未滅。」
易秀鼎淺淡的眉毛一挑,似乎一下秒就要駁斥,但一抬頭看見叼著苦辛立在月下衣袂紛飛的燕綏,忽然就別過了頭。
靜了一會,她冷冷道:「既然你能在這裡留下來,想必夫人也已經接納了你。看在你今日救了我和雲岑份上,便說與你也無妨,但是奉勸你一句,莫要自視太高,長川現在已經是一灘渾水,誰趟進去,都難免一身髒。弄不好,沒頂也不是不可能。」
燕綏唇角一彎,「先聽聽看。說不定聽了,我害怕了,也就抽身了。」
易秀鼎瞪著他,半晌才道:「家主兩個月前,有一晚去天星台,去的時候很是高興,但不知怎的當晚便出了事,天星台再次塌陷,問藥長老當場死亡,家主走火入魔,渾身白化,畏光畏熱,整日呆在他自己的丹崖居閉門不出,一開始還管事,但發出的指令倒行逆施,長老堂這些年原本已經不管事,這下大家怨聲載道,便有了心思,當即便去質問家主,當時丹崖居門關著,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知道又是一陣大戰,門再開,長老們就被趕了出來,其中解經長老和提堂長老都受了傷。但是長老們出來之後,就宣佈家主病了,事務由他們暫代,而家主也沒發聲,隨即沒過幾天,長老堂也出了事,依舊是關起門來沒人知道到底怎麼回事,總之就是原本傷勢不至於死的解經長老死了,提堂長老倒很快恢復了身體,還和傳燈長老聯手,壓下了其餘幾位長老的紛爭,但沒多久,傳燈長老也受到暗殺,家族中還有流言傳出來,說這一系列的事件都是傳燈長老的手筆,是傳燈長老發現家主已經病入膏肓,因此趁機的奪權之舉……總之,亂了。」
「傳燈長老這麼急著請夫人回去又是為何?」
「按照易家規矩。長老堂出現人員消減要及時選人補上,段夫人有權推舉兩人,且夫人一身,維繫著長川十八部族和易家的良好關係。之前因為家主的亂命,令十八部族混居,在十八部族的地盤分割和戰後獎賞上又行事不公,已經引起了十八部族的憤怒。你也知道,朝廷已經下令撤長川刺史位,皇三子燕綏親自陪新刺史入川,擺明來者不善。燕綏那個人,你想必也打過交道,難纏得很。這個節骨眼上十八部如果鬧事,咱們易家內外夾擊,群龍無首,崩裂只是剎那間的事。」
「所以,傳燈長老需要段夫人的那兩名推舉名額?而易家主也需要夫人盡快回去安撫十八部族?」
「誰都需要那兩名名額,七人長老堂本就合縱連橫,各有心思,一旦再有兩個自己人,那便呈現絕對優勢。畢竟易家有規矩,如果出現家主不能理事的情形,便由七人長老堂決定,以人數多寡投票而定。」
易秀鼎想著此刻長川易家的一團亂麻,心中歎了口氣,易家已經到了這些年最危險的時刻,也正是因為之前也看出了這種危險,所以易家對周邊世家,對朝廷,都冒險做出了一些舉動,比如福壽膏事件,但是遇上了宜王燕綏和那個橫空出世的廚子女官文臻,處處壞事,終究還是讓朝廷發現了易家的問題,弄巧成拙地逼朝廷下定決心,首撤長川。
也不知道燕綏等人到了哪裡,之前一直有人追綴著他們的隊伍,但是後來不知道是不是被發現了,一直沒有消息傳來。
按說唐家也應該有所動作,畢竟一旦裁撤了長川,其餘世家便難免也被開刀,此例不可開。而朝廷拿下長川,和徽州等地連在一起,進可取西川繼而對陣川北,退可控中原,實力再漲,其餘世家的危機更甚。
也因此,易銘新婚燕爾,立足未穩,便親自趕來了長川?
易秀鼎想著之前段夫人對自己的交代,示意自己可以將目前長川易的形勢和這兩位新客人談一談。夫人雖然清心寡慾,不愛權爭,但畢竟出身那樣的家族,她將易銘帶往長川,有什麼打算?還會發生什麼變數?
轉眼她又想到目前氣氛奇怪的長老堂,一場內亂,權力像一塊巨大的肥肉閃亮灼人,誘得每個人面目貪婪,都似乎不復原來的模樣……
她在這裡沉思著,沒留神到燕綏已經下了屋頂,探頭一看,祠堂門口正站著他那小嬌妻,抬頭對他笑著,而他似乎責怪著什麼,將那少女很自然地摟在懷裡,撫了撫她的發,又脫下外衣給她罩上。
就這麼兩步路,也怕她著了風。
她看著兩人依偎著進去,長長的影子在地面上絞纏如雙生樹。
轉眼看見屋瓦上一層薄霜,倒映自己身影長長。
苦辛又咬在了嘴裡,味道和這夜的月一樣涼。
……
這一夜再無事發生。
段夫人著實是個沉得住氣的,昨夜出了那亂子,她也能很快睡著。毫不擔心地睡了一夜。文臻挺佩服,想著不會武功又嬌嬌弱弱的人,在長川易家八成活不下去,內心強大才是制勝法寶。
第二日繼續趕路,午後到了合郡,入城之後便直接去了一家莊園,稍事休息後,段夫人接見了那位傳燈長老。
文臻和燕綏自然不能參加,兩人在院子廊簷下,這一處九曲迴廊,就在進門處不久,是段夫人住處的必經之地,無論什麼人要來見段夫人,都必須經過這裡。
兩人便坐在迴廊欄杆上,看碩大的雪花慢慢地飄下來。
又下雪了。
長川的雪花很大,有文臻半個手掌寬,落在掌心半天不化。
燕綏伸手將文臻伸出去的手拉回來,道:「媳婦,小心受寒。」
文臻沒好氣地看著他,沒人的時候也滿嘴媳婦媳婦,是不是有點太入戲了?
「長川這的雪真大。」她有點入迷地捧著一口熱茶,目不轉睛地看著那雪,沒注意燕綏的一根手指點在茶盞底,那茶始終熱氣騰騰。
「以前我在……研究所的時候,一到下雪,小透視就興致勃勃要堆雪人。大波不喜歡冬天只喜歡賴床,從來不參加,太史倒不介意出來,她覺得下雪天出來活動活動很好,但是她從來不肯堆雪人,她也不堆造型,就把雪砌成一塊一塊的方磚,再壘起來,跟造碉堡似的。和小珂堆的胖乎乎插胡蘿蔔的雪人完全不是一回事兒。」
「那你呢,你喜歡堆什麼樣的?」
「下雪天是我練手藝的好時機。做冰雕,做雪雕,都是廚子可以磨煉的機會。有時候也會按照古書上說的,收集新雪,采覆雪的梅花試著釀酒。我釀的梅花酒很不錯哦,大波經常拉著小透視偷喝。男人婆從來不喝,唯一一次給我們騙著喝了半杯,然後……哈哈哈哈哈。」
文臻唇角浮出微笑,看見對面迴廊上,易秀鼎伴著一個身材高大微胖的老者走了過來,那老者雖冬日也著薄布衫,人看起來非常的有份量,走路卻十分輕捷,他走過的雪面,幾乎沒有痕跡。
隔那麼遠,那老人似乎也感覺到有人在注視,轉頭看過來,文臻收回目光,才發現燕綏已經跳出迴廊,在堆雪人了。
她笑了起來,大聲道:「我要堆個兔子!」
那邊,傳燈長老眼光剛掠過去,易秀鼎也發現了堆雪人的那對兒,她頓了頓,面無表情轉開眼去。
傳燈長老問她:「何來陌生臉孔?」
易秀鼎答:「阿岑魯莽傷及人家,夫人救下,照護幾天。」
傳燈長老心中有事,放下心來,哦了一聲繼續前行。
他們的身影匆匆轉開去,片刻後,文臻道:「你去吧。」
燕綏頓住手,看著她,文臻道:「文甜甜,請你相信我好嗎?我受傷都能把你拖著扛著躲過易銘和唐家,我護不了我自己?」
「不,」燕綏道,「是我離不開你,離開你我有點害怕。」
文臻噗嗤一笑,跳進花園,捧一把雪兜頭朝他潑去,「滾吧。」
「衣服裹緊點,別受涼了。」燕綏看一眼裹得熊似的文臻,再看一眼四周確定無人,一個轉身,已經消失在一片混沌的飛雪中。
他今日一身白色勁裝,在這樣的大雪裡,如雪花一般飄起,隔丈遠就幾乎看不見他了。
文臻則把斗篷擋住頭,在花園裡,繼續堆他剛才冒雪堆的那個雪人。
那個雪人,高頎,白衣,腰細腿長,正伸手去採旁邊一棵梅樹上的梅花。
那就是個雪人燕綏。
燕綏無所不能,文臻巧手無雙,兩人合作的雪人燕綏,不走太近也看不出來是假的。
這樣即使有人風雪中從旁邊迴廊過,一眼看去也是那寵媳婦的文甜甜又冒雪給媳婦採花。
金蟬脫殼,好讓燕綏去聽聽傳燈長老和段夫人說些什麼。
文臻三兩下把雪人的臉雕刻好,那晶瑩剔透的容顏,還真有幾分燕綏的神韻,不過文臻覺得,燕綏的容顏有這般剔透,卻比這雪人更多潤澤鮮活。
她越看越喜歡,便是個雪人燕綏,也希望能更漂亮些,伸手從旁邊梅樹上採了一枝帶梅的花枝,斜斜插在雪人的唇上。
那雪人燕綏唇間叼一朵紅梅,膚雪花紅,便多一分風流邪肆的美。
文臻忍不住退後一步多欣賞了會,又用指尖細細描摹那精緻輪廓,只覺心中喜歡,恨不得踮起腳親上一口,隨即想起熱舌頭可不能親冰雪,不然小心黏住,忍不住又自嘲一笑。
笑自己盛太滿快要溢出來的喜悅和愛戀,被燕綏看見了不知道多得意。
這麼想的時候,她忽然背後一僵。
有種……被盯視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