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沅芷眼睛張大,微微茫然。
林飛白眼睛上翻,接受不能。
額頭上微軟的觸感鮮明,他覺得自己的汗唰一下都縮回體內了。
那一處竟然開始灼熱,他像被紮了一下猛地向後一退,他還是趴著,猛仰之下,腰骨都因這大力發出嘎吱之聲。
然後他看見周沅芷的臉,慢慢紅了。
這大家閨秀,臉紅也和別人不一樣,那一線紅從眼下慢慢漾開,一片胭脂桃粉色,像孤鶩翅尖上牽著的一抹落霞,點染最嬌艷的西山茜草,遙遙掠過如秋水的明眸,在晶瑩如玉的額角婉轉地收束。
讓人想起蓮塘裡風過亭亭俯首的荷。
可這朵一低頭不勝溫柔的荷,說出口的話卻像那亂擺蓮尖的風,把林飛白刮的鼻掀嘴歪。
「林侯,你為何蓄意親我?」
林飛白:「……」
他有點艱難地想,為什麼這句話每個字都懂,組合在一起就讓人沒法明白呢?
為何周大小姐看起來規行矩步,時時刻刻都可以推出來作為大家閨秀操守準則典範,幹起事說起話兒來卻這麼瘋呢?
他恍惚想起,好像第一次知道這位大小姐,就是因為她率全建州小姐追星追出海來著。
「我……」周沅芷泫然欲泣,「我還沒議親……」
「我沒有,我不是,我只是……」林飛白的「拒絕三連」還沒說完,帳篷外忽然起了雜沓的腳步聲。
不是周沅芷的貼身護衛侏儒,侏儒的腳步聲很輕。
一個男子聲音在外道:「周大夫在嗎?方才營中出現刺客,正在逃逸,我等奉統領命,在營內搜查,請周大夫迴避一下。」
周沅芷方才眼中盈盈欲滴的淚水瞬間就沒了,那把嬌滴滴的嗓子也沒了,十分冷靜地伸手一按,將聽見聲音肩頭一聳就想起身的林飛白按住,道:「別動,我來。」
隨即她伸手一扯,將一塊黑布蓋在林飛白身上,順手拿起桌上的兩塊黑色的石頭,用力一摩擦,帳篷裡頓時多了一種腥臭難聞的氣息,那味道熏的人眼前發花,腦海中能頓時聯想到一萬種最可怕的毒藥。
周沅芷戴起一邊的斗篷,捏著鼻子一臉嫌棄地走到帳篷口,道:「好,各位軍爺,不過小女子這裡正在試藥煉藥,略有一些不妥氣味,這氣味可能對身子也有些不好……」說著掀開帳篷。
簾子一掀,那氣味衝出,將毫無準備的眾人熏得齊齊往後一退。當先一個將官臉色難看地看著周沅芷,心想這位嬌滴滴的女大夫又開始玩她那些亂七八糟的藥了,上次有人想要看她的臉闖入帳篷,生生被熏暈了現在還在吐呢。
林飛白趴在地上,原以為周沅芷不會拉開帳篷,畢竟就這麼點大地方,拉開了一覽無餘,一塊黑布哪裡擋得了?想要掙扎躲藏,偏偏能動的只有一隻手,心急如焚,後背傷口又開始火燒火燎的痛,只得咬牙忍著,一隻手緊緊攥住自己的劍。
他聽見那幾人站在帳篷口,因為這毒氣一般的味道不肯進來了,就左右探頭看了看,隨即道:「咱們也是例行公事,姑娘是咱們統領的救命恩人呢,怎麼會窩藏刺客?打擾了打擾了。」
腳步聲遠去,周沅芷放下簾子,長出一口氣,快步過來,掀開黑布,林飛白頭頂一亮,正對上她分外閃亮的眼睛。
想必也是被臭得不輕,她整張臉都微微皺著,卻並不難看,一朵花兒因風楚楚大概也就是這模樣。
林飛白心中詫異,那幾個人又不是睜眼瞎,怎麼就看不見地上那起起伏伏一個人?但他轉動眼珠四面看看,才發覺這帳篷的地面是處理過的,他所在的半邊被挖得塌陷了下去,又堆滿了東西,很容易造成錯覺,別說夜間,就是白天從帳篷門口看進來,很可能也只是看見地面上掉了一塊黑布而已。
他心中暗讚周沅芷的聰慧,周沅芷走過來,將他扶起,道:「走吧。」
林飛白看著她,周沅芷道:「殿下派給我的護衛方才告訴我,營中走空了一大半,范不取和眾位將領大多不在,顯然已經悄悄出兵了。我們留在這裡一來已經失去了作用,二來容易夜長夢多。范不取一定會留下一部分士兵來看守大營,也會不斷巡察搜索,一旦被發現,我們還是有危險。」
說罷她便去扶林飛白,林飛白單手撐地,硬生生把自己挪開半尺,有點艱難地道:「你那兩個護衛呢,讓他們來應該方便一些。」
周沅芷也不生氣,寶相莊嚴地笑笑,喚那兩個打扮成小丫鬟的護衛進來,那倆人身量極小,扮成孩童倒也靈巧逼真,但是用來背身高腿長的林飛白,實在有點為難,兩人合抬倒沒問題,只是林飛白覺得這也太誇張了些,可能走出帳篷就得被逮住了。轉眼一看周沅芷也在笑,不由又一陣難捱的尷尬。
周沅芷一笑便收,走過來道:「我並不是纖纖弱女,自從上次海上遇險,這些日子以來一直有強身健體,也有隨著府內教頭學些粗淺功夫,別的不行,林侯的份量還是擔得的。」說著也不容林飛白再推卻,將林飛白背起。
林飛白緊緊閉上眼睛,也不知道是不敢看她還是不敢面對這樣的自己。
周沅芷說得輕鬆,但終究是養尊處優大小姐,林飛白的重量剛上了身,便險些腿一彎,她身後的侏儒護衛機靈,立即一腳抵住她,撐住了她的身形。周沅芷站直身體,林飛白早已察覺,忍不住道:「周小姐,還是放我下來吧……」
周沅芷轉頭悠悠瞟他一眼,瞟得林飛白頭皮一炸,頓時忘記要說什麼話,隨即聽她不急不忙地道:「何必這麼多話呢?難道我身上不香嗎?」
林飛白:「……」
感覺自己好像又聽錯了。
再一偏頭看見周沅芷依舊寶相莊嚴,端莊娉婷,隨時可以入宮面聖的禮儀優雅,又覺得果然自己是聽錯了。
周沅芷吸一口氣,一邊想好歹撐住不然就辜負了自己這段時間的辛苦,也辜負了殿下難得的給她的這個機會,一邊道:「我這個帳篷位置有些偏,從後頭繞過去,能避開很多崗哨。」
林飛白含混地唔了一聲。
他能說什麼?他什麼都不敢說。
侏儒先溜了出去探路,打手勢示意無妨,周沅芷隨即步出,帳篷外月色晦暗,巡哨隊伍手中的火把光芒一閃一閃,還在遠處,侏儒一人在前探路,一人在後警戒,周沅芷背著林飛白走在中間,營地裡可以明顯感覺到空蕩了很多,一路走過的好些帳篷都安靜無人,而光源漸遠。
此刻走在黑暗中反而令人安心。林飛白警惕不減,心情卻漸漸平復了下來,這時才感覺到身下女子的纖細柔軟,感覺到她髮絲柔軟而頸間肌膚細膩,像一團軟玉般近在咫尺幽幽生光,而香氣自發間項間逶迤,似有若無,像八月夜裡走在月色塗滿的山道,遠山深處一支桂花發出無言的邀請,尋那般幽淡而又濃烈的香氣而去,誤入荻花深處,以為邂逅山精野魅,卻原來流雲飛霞,天光正艷,瓊樓玉宇,神仙洞府。
他有點僵硬,微微偏過頭去,盡量避免任何的接觸,奈何她一番折騰鬢髮微亂,幾縷細絲隨著步伐動作不斷撩著他的耳垂,他讓了又讓,只覺得耳垂漸漸也熱了起來。
卻聽見周沅芷忽然悄聲道:「林侯,這是我第一次背人呢。」
林飛白:「……」
他算是發現了,這位端莊優雅的大小姐,一開口,每句話都讓人沒法接。
周沅芷也不要他接,又笑著柔聲道:「男女授受不親啊林侯。」
林飛白痛苦地閉上眼睛。
是啊,授受不親,您能把我從您背上扔下來麼?
周沅芷側眸看他,忽然噗嗤一笑,道:「和你玩笑呢林侯。所謂事急從權,咱們也算半個江湖兒女,何必那麼拘泥。」
她一忽兒莊嚴端雅,一忽兒戲謔撩人,現在又玩英風豪氣,而林飛白只想逃。
話都給她一人說了。
周沅芷瞄一眼他蘿蔔一樣的耳朵,無聲一笑,收了眼底的戲謔和悵然之意,忽然輕聲道:「林侯,聽說當初文別駕和宜王殿下遇險,和你們失散,殿下受傷昏迷,文別駕也曾孤身背著他,在大山中跋涉。」
林飛白心中一酸,勉強嗯了一聲。
當初知道文臻那段經歷後,他便很是自責。責自己無能,早早受傷,令她被擄流落,生死掙扎,受了那許多的苦。自責裡也有幾分不甘和鬱鬱——她的掙扎奔波,窮盡心思,那一路全部的勇氣、智慧和力量,都獻給了自己那個死對頭。
不是不失落,不是不嫉妒,但也只能默默立在一邊,看那天上月,陰晴圓缺,不由人說。
周沅芷的聲音溫柔,像一道絮風,拂在他耳側。
「我很是羨慕呢。不離不棄,相扶相攜,多麼美好的情感。我之前總在想,文大人在背著殿下逃亡時,是何等心情。想必焦灼煎迫,度日如年。可今日我才明白,便縱那時焦慮無措,命運相逼,心內也必有一份安寧喜悅在,因為喜歡的人在,還在一起向前走,便是再黑暗,也是不怕的。」
她輕輕道:「多希望我也能有這樣的一個人,和我一起,哪怕向黑暗而行,歷險境磨折,只要在一起,不分開,便有勇氣和力量繼續……一生一世。」
林飛白默然,他為了下巴不靠著周沅芷的肩頭,始終微微梗著脖子,此刻聽著她這番話,和平日每一面的她都有些不一樣,卻分外誠摯動人,動人裡卻又隱隱藏幾分失落,便知道以這位大小姐的敏慧細膩,已經察覺了他故意的疏離,這疏離對上她今日種種,便顯得分外的無情,林飛白想要無情,卻又覺得實在慚愧——人以坦誠熱血待我,我卻以冷漠回之。
然後又覺得,脖子真酸啊。
忽然周沅芷回手一按,硬生生將他的脖子按在自己肩上,林飛白高挺的鼻子砰一下撞在她肩膀上,鼻端都是少女細膩柔和的香氣,他被這個動作驚得瞪大眼睛。
周沅芷回眸,卻是和粗魯動作截然不同的巧笑嫣然,「林侯,莫非我肩嶙峋支離,不堪你尊頜一擱?」
微笑優雅,斜瞟的眼神卻滿滿「挺,叫你挺,你丫累不累?」
林飛白:「……」
心好累。
要嘴巴何用?!
他脖子僵硬地擱在周沅芷香肩上,不想埋進去,又怕再抬起來被她再按一次,那他也不大想活了。
正在糾結,忽然前頭侏儒身影一閃,打了個手勢後不見,周沅芷畢竟經歷少,還沒反應過來,林飛白猛地向前一倒,帶著她滾倒在地上,倒下時怕壓著她,林飛白還沒忘記翻了個身。
他把周沅芷壓在身下,悄悄探頭,正看見一隊巡哨士兵從隔壁一個帳篷旁走過。
哨兵過去,林飛白鬆了口氣,一低頭卻發現自己壓在周沅芷身上,而周沅芷正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林飛白臉色一紅,急忙要起身,結果剛才情急之下爆發的力氣,此刻卻沒了,接連掙扎兩次都沒能掙起身,反而一次次落在周沅芷身上,每落一次他腦子便炸一下,還要努力不要砸在某些重要位置,而周沅芷竟然也不急不動,躺那裡看他掙扎,雖然他每次落下來她都忍不住眨動長睫,但還是好整以暇地躺著,似乎完全沒有也努力一把的意思。
林飛白實在忍不住了,只好悄聲道:「周小姐……我有點沒力氣,你要麼……」
周沅芷眨眨眼,一臉無辜地也悄聲道:「我也沒力氣啊……」
林飛白:「……」
剛才一巴掌按頭的力氣呢?
看不出你是這樣的大家閨秀。
他最後只好以肘支地,側身翻下,躺在泥地上,覺得自己像只翻肚皮的死狗。
此時周大小姐卻靈活地翻身而起,伸手一把就將他拽了起來,輕輕鬆鬆又掂上了肩膀。
林飛白已經不想發表任何意見了。
惹不起。
受著便是。
好在自此以後便沒遇上哨兵,營地果然空了許多,林飛白因此越發心急,怕文臻那邊要是沒有準備,怕就要遭遇夾擊。
也不知道是他的心緒傳染了周沅芷導致她也有點心急,還是這地面太難走,周沅芷忽然身子一歪,險些帶著林飛白栽倒。
她十分能忍,腳肯定崴了,卻一聲不吭,林飛白反應也快,唯一能動的那隻手將她一拉拉住,但這已經發出聲響,遠遠有人大喝:「誰!」
後方忽然傳來一聲鳥叫,是侏儒發出的聲音。隨即身後大亮,空氣中咻咻破空聲響,夾雜著一道道的熱力襲來,林飛白聽慣了這樣的聲音,來不及細想,猛地將周沅芷一推,自己的外衫瞬間便脫了下來,呼地一聲如黑雲狂捲,將射來的火箭都兜在衣裳裡,火焰立即燃燒成一個大火團。
周沅芷大聲道:「往西南角扔!那裡有火油桶!」林飛白掄臂一甩,那大火團便以比先前更快的速度飆射而回,熊熊烈火在空中拉扯出一道絢爛的長線,十分精準地落到西南角的那一片帳篷上,金麒軍士兵們大驚失色,紛紛開弓攔截,可是論起拉弓射箭,誰也別想和林飛白爭鋒。他天生臂力強盛,更兼多年苦練,膂力驚人,尋常將軍開八石弓便是武勇非常,他能開十二石,可謂軍中傳奇。那一團火箭到了他手裡,速度和力量的反撲,凶狠非常。
轟然一聲,西南角一個帳篷火光和黑煙同時炸開,隨即便是一連串密集的爆響,有什麼東西被撞了出去,帶著一股火焰骨碌碌一陣亂滾,幾乎瞬間,火線就如巨蟒一般順著帳篷邊緣游躥,轉眼升騰為巨大的火牆,地面上的火像紅毯一般迅速蔓延,無數人從帳篷中衝出,在烈火中黑煙中狂呼亂叫。
很明顯,林飛白捲回去那一大批箭,不僅點燃了油,甚至撞翻了油桶,那一處原本單獨劃開區域,甚至四周清了草皮,挖了溝渠,就是為了防止著火,但架不住林飛白太過兇猛的力量,將一個油桶生生隔空撞出了帳篷,越過了溝渠,點燃了附近的帳篷。
紛亂中周沅芷回望林飛白,眼神晶亮。林飛白看見這樣的目光,也不禁心中一動。這般屬於女子純然的崇拜和欣賞,任何男人都不能抵抗,他抿抿唇,伸手去撈周沅芷,周沅芷咬牙站起,隨即又是一歪,很明顯不能走了。兩個侏儒躥出來,一個扶起周沅芷,一個拉住林飛白,林飛白經過剛才這一番氣血流轉,一條腿又鬆快了一點,便藉著侏儒的力,拉住了周沅芷,單腳一躥,帶著她躥出好遠。
只是姿勢難看了些。
周沅芷不覺得難看,兩個人一個好了左腳,一個右腳沒事,跳起來也跳得絕配,她陪著林飛白,一二三起跳,像一對美貌的青蛙帶著兩隻小青蛙,漸蹦漸遠。
林飛白在逃命中還不覺得什麼,忽然聽見周沅芷在某次跳躍奔逃的間歇,迎風感歎地道:「看,我們倆連蹦都能如此合拍!」
下一秒,她往上跳,林飛白往下躍,嘩啦一聲水響,兩人跌進了一道溪水裡。
林飛白抹一把臉上濺上的水,道:「我倒覺得我們挺沒默契。」
「能同時跨進一條河裡那也是緣分。」緣分大師周沅芷如是說。
林飛白再次不想說話了。
後頭喧囂聲起,除了大部分留下來滅火,剩餘的士兵都追了過來,林飛白把手浸在冰涼的河水裡,這裡是上游,水還比較淺,他的眸中倒映著火把的光影:「我在這裡解決他們,讓他倆帶你逃往那邊樹林,等下我過來和你匯合。」
「請問林侯,你打算怎麼解決這數百士兵?」周沅芷好奇地道,「用你半癱的手和腳?還是用你雖然不癱但是已經燒傷的這只左手?」
林飛白默默地把藏在水裡的那隻手拔出來,周沅芷伸手過來抓住,修長的手掌上起了一排巨大的燎泡,是方才火箭太多,林飛白收箭的時候,為了擋住一支從角落裡射向周沅芷的箭,只得悄悄徒手抓住扔進了衣服裡。
林飛白要抽回手,周沅芷不讓,不僅不讓,還用尖尖的指甲試探地戳了一下一個泡,林飛白嘶地一聲猛地縮手。
周沅芷詫異地道:「還以為你是鋼鐵之軀,不會痛呢!」
林飛白咬牙,又咬牙,終於怒道:「快走吧!你留在這裡又有什麼用?用你不會武功的手對付敵人,還是用你已經崴了的左腳踢人?」
他畢竟自小和燕綏鬥嘴,雖然很有風度地盡量不和女人計較,但是被懟了這麼一整晚,不斷地噎噎噎,此刻眼看敵人圍來,終究煩躁得有點忍不住。
留在這裡沒用的周沅芷默默地看了他一眼,抬起自己崴了的左腳,踢了他一腳。
林飛白:「……」
行行行,你能踢。
難受,想哭。
追兵越來越近,這裡是靠著山壁的一條溪水,三面都快要被包圍。
沒法逃了,林飛白吸一口氣,做好了死戰到底的準備。
周沅芷忽然拉了拉他衣角,道:「林侯。」
林飛白:「嗯?」
「喊我一聲動聽的。我就給你看看我留在這裡到底有沒有用。」
林飛白:「……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