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臻猛然醒來。
她愣了一會,抹一把額頭,掌心濕潤潤的,風一吹渾身生涼。
剛才的感覺,魘住了一般。
那曲子和她在東堂聽過的所有曲子都不大一樣,僅僅說優美動聽都嫌太過簡單,而就算她是個外行,都能聽出這需要極其高超的技巧才能奏出來。
而也只有唐羨之音律大家的身份,才能譜寫和駕馭這樣的曲子。
就在方纔,她完全順著曲子心意流轉,往事歷歷在目,有一段時間,甚至因此對那崖邊吹笛,姿態如仙的男子,生出了傾慕留戀之感。
腦子還有點不清醒,她喃喃道:「這若是眾多樂器同奏,該是如何的震撼人心……」
聽見一個聲音道:「這建議極好。只是曲調講究流水舒暢,這奏樂之人技藝各有高低,難免銜接合奏不暢,但有一個音符錯了,這整支曲子便毀了。」
文臻想也沒想,道:「那便一人奏啊。真正才能高超的人,一人奏出一首交響樂也不是不能的。」
那聲音靜了靜,隨即恍然道:「是我迷障了。多謝阿臻點撥。」
文臻一驚,這回徹底回過神來,就看見對面,唐羨之在對她作揖。
她傻了一傻,忽然心跳加急,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件錯事。
她對唐五,一開始有過好感,很快就因為他的頻頻出手而收心,如今更是因為立場敵對,對他比常人更戒備。
但今日居然先是動心,繼而說錯話給了他提醒。
這令她忽然心生擔憂。
可不要將來惹出什麼事來才好。
唐羨之似乎得了大滿足,將玉簫遞了過來,文臻袖子垂下,一袖裡藏著文蛋蛋,另一袖墊著手指,才去接。
她如臨大敵,唐羨之卻神情淡淡,等她接了玉簫,轉身便走,才忽然道:「阿臻。」
文臻就當沒聽見,腳步更快。
隨即她聽見身後他道:「這首曲子,是我為你寫的,叫《絆心》」。
文臻一怔,還沒說什麼,身後卻有乒裡乓啷聲音傳來,粗嘎破碎,十分難聽。
唐羨之眼底閃過一絲警惕,但音律大家,對於難聽聲音的容忍度很低,他不得不轉身,就看見燕綏坐在方才文臻坐過的大石上,身前堆著一堆亂七八糟的破銅爛鐵,也不知道從哪撿來的,他手裡抓著一柄簪子,隨意地敲著那堆破銅爛鐵,發出一連串刺耳雜亂的聲音。
這聲音難聽之極,偏他神情陶醉,叫人看一眼都覺得憋悶。
唐羨之的目光卻落在了簪子上,明顯是女子簪子,不用問也是文臻的。
而燕綏一身天青色錦袍,卻束著一條鵝黃色的腰帶。
一看那腰帶也知道是文臻的。
這種不動聲色又不要臉的炫耀,向來是宜王殿下慣用的伎倆,唐羨之面無表情轉開眼光,似乎是無動於衷,臉色卻微沉。
燕綏「一曲」奏畢,懶洋洋問文臻:「此曲動聽否。」
文臻沒好氣地答:「難聽!」
唐羨之神情更淡了。
雖是反駁,實則親暱,她果然知道如何更能令他傷。
「這曲子也是我給你寫的。」燕綏笑道,「想不想知道名字?」
「說唄!」
「曲名——《別人的王妃別特麼瞎操心》!」
文臻:「……」
唐羨之:「……」
人影一閃,易銘出現在唐羨之身邊,攏著袖子,笑吟吟道:「諸位真有雅興,我剛上來,還以為這裡在開法會。」
她這是嘲笑燕綏的樂曲難聽,文臻也笑:「是啊,給刺史提前辦個法事。」
「我可不打算和文大人鬥嘴,畢竟嘴皮子殺不死人。」易銘笑著搖了搖手指,「對面兩位,大家既然今夜在這五峰山上相遇,也是老天給的機會和緣分,錯過這樣的緣分實在可惜,要麼咱們二對二,就地比一下如何?」
「比什麼?」
「比一下哪方能盡快弄死另一方。」
「我們為何要和你比這個?難得在這五峰山上,我們人比你們多,不趁人多弄死你們,當我們傻?」
「文大人應該知道,共濟盟和我合作多年,到底誰人多?」
「哦是嗎?那就試試啊。」
易銘對挑釁一笑置之。
「大家都是尊貴人,群毆什麼的太不優雅了。這樣吧,以這飛流峰為限,從半山索道開始,到山腳為止。我們兩人一組,各自下山且向對方出手。先安全到山腳入口處者勝。如果路上真被弄死了自然沒話說,如果到山腳都還活著且幾乎同時,則以傷損情況論輸贏。殿下輸了,殿下和文大人立即出西川;我們輸了,我留下我的刺史令牌。」
「唐羨之呢?什麼綵頭都不給?」
唐羨之接口:「我留下可免川北境內盤查的令牌。」
文臻笑看燕綏一眼。
正如他們想留下易銘一般,易銘也想留下他們。只是雙方都有顧忌。
比如共濟盟,現在對兩方來說,都無法確認立場。無論誰落了下風,都有可能被共濟盟趁火打劫。
在山上,她和燕綏的人比易銘唐羨之多。在山下,易銘唐羨之的人比她和燕綏多。
她和燕綏兩人如果在山上弄死易銘,易銘必有辦法令他們下山後行路難。
她和燕綏也有可能在兩敗俱傷後被共濟盟黃雀在後。
但是易銘又不能放過他們,正如他們也不能放過這個大好機會。
文臻想過了,共濟盟的設置,剿匪是沒用的,太子必將失敗,最後西川的這攤子,必然落在燕綏身上。
那麼不如早點出手。
這種出手方法,損傷最少,影響最少,在不驚動共濟盟的基礎上,盡量達到想要的目的。
她看燕綏一眼,燕綏自從出來後,臉色一直黑如鍋底,此刻也不過淡淡哼一聲。
那就是無所謂的意思。
文臻雖然急著去看病,但很顯然現在不是時候。也便應了。
按照易銘要求,不驚動任何人,文臻燕綏所有屬下都退到山下。
文臻燕綏也沒什麼想法,畢竟對手是易銘唐羨之,只能兩人自己出手,其餘人對上十有八九是炮灰。何必白白犧牲。
兩人屬下的所有人本就在這附近,當下都站出來,當著易銘的面下山。易銘瞟一眼始終站在一起的易人離和厲笑,目光在厲笑臉上落了落。
厲笑冷著臉,轉開眼。
易人離上前一步,擋在厲笑面前,對易銘流里流氣笑笑,做了個捅刀的手勢。
易銘咳嗽起來。
這小子真不要臉!
厲笑真打算以後跟這個小流氓?
她沒有再試圖越過易人離看厲笑,厲笑也沒看她,從她身側平靜走過,易人離走在隔開她和易銘的那一側,手一直放在腰上。
擦肩而過時,易銘悄聲道:「笑笑怕冷,你怎麼都不知道給她加件披風?你這樣我不放心把她交給你啊兄弟。」
易銘鄙視地瞥她一眼,「放屁,笑笑什麼時候怕冷過了?她怕熱!你這夯貨,詐我是吧?」
厲笑:「……」
易銘:「……」
娘的,你才夯貨!
你全家都夯貨!
再一想,長川易家全家,其實好像也在西川易全家的範圍內……
娘的,更生氣了。
易銘把衣袖一捲,懶得再看那倆,冷冷道:「那就開始吧。」
文臻低頭看著崖下,藏銳在最中間主峰,通往四峰的索道最多,此刻那些索道鐵鏈都半隱半現在雲霧之中,其中有些是真的索道,有些卻是用來混淆視聽的假鏈子,據說還有會半途斷掉的……
如果一路都選擇索道下山,會是最快的路,但是索道身在半空,也是最危險的路,還有索道應該怎麼搭配怎麼選擇,也是個問題……
身邊燕綏忽然道:「到底快不快?」
文臻莫名其妙,「嗄?」地一聲,轉頭看見燕綏臉色淡淡眼神糾結,才反應過來,這丫居然還在耿耿於懷先前那個太快了的說法?
至於嘛!
男人真的還就特別在乎這個啊?
她久久沒回答,燕綏呵呵一聲,道:「既如此,活了也沒大意思,咱們跳崖殉情得了。」
文臻:「……你在開玩笑嗎……」
燕綏忽然攬住她的腰,往崖底一跳。
「……別別別很長很長啊啊啊啊啊要死的文甜甜——」
文大人悠長悲憤的喊聲被山風瞬間吹散。
留崖上那兩人一臉懵。
易銘也沒想到這兩人剛才還一臉不情願,轉眼說跳就跳,暗罵一聲奸詐,衝到崖邊往下看時,燕綏手上不知何時多了一個吊環狀的東西,他一手攬著文臻的腰,一手抓著吊環,轉眼已經順著那谷中索道下去了大半。
這裡的一條是通往飛流峰的,不算近路。
易銘飛快地道:「最近的一條是去落塵峰。再從落塵峰轉向遂峰,遂峰的背面轉彎就可以去山口。」
她站在崖邊,從上往下看,那些鐵鏈密密麻麻糾纏在一起,尋常人看一眼都頭暈,而她只是低頭看了一眼,就迅速理清了脈絡,指出了最近的一條路。
唐羨之卻道:「不,我們走這條。」
易銘看一眼,也就明白他的意圖,瞇眼笑了笑,往唐羨之身前一站,做好了被他抱下去的準備。
兩人合為一體,才能最快效率。
唐羨之卻扣動了鐵鏈,叮噹聲響傳來,鐵鏈上傳來低微震動。
那是對面索道的看守人的回應,接著就會有籃筐蕩過來。
唐羨之同時又扣了扣燕綏滑下的那條鐵鏈,片刻後也是叮噹兩聲,鐵鏈震動更烈。
在等待籃筐過來的間歇,唐羨之摸出他的笛子吹奏,無聲的音波在山間蕩漾,很快便有無數絲絲之聲響起,草叢簌簌響動,各種蛇類從石縫裡,草叢裡,山崖上游來,一條接一條十分有秩序地爬上了那條鎖鏈。
這一幕實在有點令人噁心,易銘卻目不轉睛看著,讚道:「羨之心思真是妙絕!」
隨即她閉目算算時間,道:「好了!」
果然立即,被雲霧遮掩的鐵索上震動忽然轉烈,這是對面崖上滑來的籃筐,阻住了用吊環一路下滑的燕綏文臻。
只這一阻,燕綏和文臻一定會停一停,必須爬進向上而行的籃筐,再爬出來繼續向下,而這麼一耽擱,那些受到召喚的長蟲也到了。
燕綏一手吊環,一手文臻,那自然是文臻應付那些長蟲。
易銘笑著,她的手一直沒停,拔起了很多這崖上的籐蘿,這種籐蘿有小刺,非常柔韌,汁液豐富,汁液並沒有毒,但是噴濺到皮膚上會令皮膚瘙癢生斑,到眼睛上會令眼睛紅腫不能視物。
五峰山上的植物,易銘還是很瞭解的。
她手指翻飛,那些籐蔓葉片飛落,在她指尖成為一個個大大小小的圓,她手指連彈,籐蔓飛出去,箍住了那些蛇,一條連一條。
妙的是,蛇身有粗細,每條都不同,但是易銘飛出去的籐圈,每個都正好嵌在蛇身上,既不勒,也不落。
然後此時唐羨之選擇的去落塵峰索道上的接人籃筐也到了,唐羨之優雅地做了一個請的手勢,當先掠入。
易銘失望地對天歎了口氣,也進了籃筐。
半山雲霧裡,燕綏和文臻此時已經遇上了攔路的籃筐,並如唐羨之所料,不得不進入籃筐,再從籃筐裡出來,這麼一耽擱,再次拉住吊環的時候,那些蛇正好追到。
半晌雲霧繚繞,那些蛇無聲無息出現,一張嘴利牙咬向燕綏。
冷電一閃,文臻出手,當先那條蛇被斬首,連帶綁在蛇身上那條籐蔓斷裂,汁液四濺。
這一下猝不及防,文臻又身在半空,動作太大會影響燕綏,百忙之下一偏頭,那些汁液落在她頰側。
沒事兒。
沒紅沒腫。
蓋因為那臉上,疙瘩太多,擋住了汁液……
發現這一點後,文臻就不能再隨便出手了,因為那些籐蔓都巧巧地綁在蛇身七寸位置,打蛇不能打七寸,蛇就很難死。
正在此時,鐵鏈一陣抖動劇烈,文臻垂眼一看,下方唐羨之和易銘乘著一個籃筐,正和他們幾乎平行而行。
去落塵峰的索道要比去飛流峰的短,能讓唐羨之易銘後發先至。
只是雖然是平行,但是距離很遠,除了暗器,尋常武器難及。
文臻忽然笑了笑,靴子一震。
一蓬針如牛毛細雨,直向下方招呼。
底下地方小,不好躲避,唐羨之和易銘身形一錯,唐羨之大袖捲起,易銘披風飛捲,各自替對方擋了。
袖子和披風都同時被腐蝕出無數個小洞,文臻的針帶毒。
唐羨之長笛橫吹,那些蛇忽然在鐵鏈上開始往下垂,長長的一條條首尾相接,再加上籐圈捆住,遠遠看去,像一條超長的鞭子似的。
易銘笑一聲來而不往非禮也,手一招,那一條蛇鞭便落到她手中。
那長度,已經超過了上下兩根鐵鏈之間的距離,易銘輕巧一甩,那「蛇鞭」便風聲虎虎,向已經快要滑下去的文臻腰間捲去。
與此同時,唐羨之衣袖一拂,冷電一閃,直射燕綏背部。
文臻眼看那蛇鞭襲來,此時燕綏的手鬆開,文臻一個鐵板橋,長裙翻飛避過。
那蛇鞭比她還要柔軟靈活,順勢又蕩了回來,那些毒蛇從不同角度張開毒牙,有一條和她擦肩而過,有點彎的毒牙險些勾破了她肩頭衣裳。
兩人身形本已分開,燕綏伸手一拉,又將她拉回,呼地一聲文臻借力團團一轉,翻過了那條蛇鞭,燕綏手臂使力,文臻再次轉入他懷中。
山風激盪,將四人長髮拂亂。
一條奇長蛇鞭如龍隱浮雲,上下翻飛,時而刺破雲霧,森然一現。
文臻圍繞著燕綏輾轉騰挪,身姿曼妙,如作身周之舞。
燕綏始終保持一手或者一指和文臻相連,每每在文臻為了躲避蛇鞭不得不離開他時,轉眼又能把她拉回來。
兩人配合默契,於橫山鐵索滿谷雲霧之中,衣袂擺盪翩然,望之如畫。
只是說起來美妙,做起來可不容易,文臻剛進行某種活動過,已經有點氣喘,低頭看一眼底下輕輕鬆鬆的兩人,心想唐羨之和易銘的合作真是妙絕。
算準了位置,方向,以蛇作鞭,生生創造出絕無僅有的武器,那條鞭子迴旋悠蕩,靈活無倫,每一寸都能要人命。
自己和燕綏困在半空騰挪不便,他們兩個卻可以穩穩在最安全的下方盡情施為。
但是。
她彎唇笑了笑。
論算計,誰怕誰。
唐羨之冷電射向燕綏,燕綏理都不理,手中吊環一震,竟然彈出一塊鐵板,將那飛刀擋住。被文臻順手抄住。
隨即他回頭看了那蛇鞭一眼,手指一彈。
易銘忽然覺得手上蛇鞭一重。
隨即又覺得蛇鞭的顏色似乎發生了變化,綠油油的,那些綠色在眼底越漲越大……
籐蔓!
蛇身上用來害人並連接控制蛇身的籐蔓,不知何時在不斷地長大,越來越粗,很多蛇已經被勒死,就算沒被勒死的,也已經帶不動身上那重量,開始下墜。
此刻這鞭子的重量和長度,易銘已無法駕馭,再舞下去非得手腕折斷不可,只得鬆手。
她鬆手蛇鞭墜落那一刻,唐羨之忽然一把將那蛇鞭抄在手中。
易銘正在愕然,忽覺腳下一空!
籃筐底部忽然斷裂掉落!
唐羨之反應極快,一手已經抓住了籃筐邊緣,另一隻手抄住的蛇鞭已經發揮了作用,捲住了易銘的腰。
易銘低頭看那鞭子,現在已經全部是籐蔓了,但是想到裡頭包裹的全是死蛇,不禁一陣噁心,趕緊把蛇鞭扔了。
她很有心眼,對著崖底扔蛇鞭。
蛇鞭落入雲霧之中。
唐羨之和易銘兩人現在的筐子沒有了底部,兩人都攀在籃筐邊緣,需要十分小心,因此都沒注意到,上頭燕綏袖子裡瑩光一閃。
隨即那條蛇鞭停在半空,燕綏又一彈指,那些籐蔓開始枯萎,蛇鞭重量減輕。
但是燕綏卻沒有把蛇鞭提起來,就讓腰間透明細絲吊著那蛇鞭繼續下行。
下頭的鐵鏈上,易銘問唐羨之。
「筐底怎麼會忽然掉了?」
這種運人的筐子雖然是籐條編的,但是結實得很。
唐羨之平靜地道:「文臻的針,不是針對我倆。」
易銘恍然。
原來文臻那一批牛毛針,多且範圍廣,她本就奇怪這種手段隔得又遠,很難造成傷害,何必要發,原來那針只有腐蝕毒,一開始就是對著籃筐底部去的,順著籃筐的底部邊緣插了一圈,破壞了籃筐的接縫,一旦動作劇烈,底部就會掉落。
說起來複雜,其實四人鐵鏈上交手不過一霎,很快燕綏帶著文臻便要到底,而唐羨之的籃筐還在半山。
但燕綏文臻在腳踏實地之前,也會始終處於危險之中,因為這索道只落半山,最低距離都能摔死人。
一旦燕綏文臻落地,倒霉的就是唐羨之易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