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翩翩在拚命晃頭,迷藥的昏沉感未去,她忽然睜大眼睛,喃喃道,「大當家……大當家還在上頭!」
她拔出刀,跌跌撞撞往索道口沖,被文臻再次拉住,這回鳳翩翩沒說話,猛地一甩手,卻沒能把文臻的手甩掉。
她回手就是一刀,然後被君莫曉的刀架住,金鐵交擊聲裡君莫曉大罵:「她冒著風險救你們,你還恩將仇報,你良心被狗吃了!」
文臻沒理會兩人的吵架,她把那兩個屠絕手下踢醒,然後一手將其中一人掀進了懸崖下。
這一下來的突然,那剛剛醒來的另一人臉色發白。
文臻順手又塞了一顆丸子到他嘴裡,毒丸子原本沒什麼味道,她特意在爛泥地上滾過,味道一言難盡,所以那人丸子一進嘴,臉色便大變,呸呸地想吐。
「不許吐,吐了我就把你掀下去。」
那人看樣子快要哭了。
「這是毒丸子,腸穿肚爛那種。」文臻面無表情地道,「吃下這丸子,背著人,去找屠絕。屠絕應該下山了是吧。」
她招手示意聞近檀過來,又拉走了快和鳳翩翩打起來的君莫曉。
「小君,讓這人背著小檀,你們跟他下山。快要到出口的時候,你帶著小檀溜出去,迅速去灌縣找殿下。」
君莫曉和聞近檀異口同聲:「不!」
「不行也得行。不要告訴殿下共濟盟出事了,不要讓殿下靠近五峰山,想辦法帶他去澹河,就說我已經在澹河等他。」文臻拍拍聞近檀的肩,「如何取信他,這事交給你。」
「要去你自己去。」聞近檀抓下她的手。
文臻卻又把采雲採桑喊過來,交給君莫曉:「再帶兩個估計也沒大問題,三個不會武功的女人的安全,就交給你了。」
不等這群女人喊出一條聲兒的「不」,她已經道:「我不能走。今天來攻的是太子和唐家的人,我要走了,共濟盟一毀,太子和唐家可以捏造出無數證據來誣陷我和燕綏與共濟盟勾結不軌,那麼逃得了今日,也逃不了明日。」
不等君莫曉猶豫,她一掌拍開她:「留在這你們只會讓我分心!是朋友就趕緊走!」
君莫曉還沒說話,聞近檀已經決然道:「好,不拖累你,我們走!」
聞近檀向來不言不語卻有威信,她做了決定,就連君莫曉也沒抗拒,文臻把殘破的黑網拿來,罩在聞近檀身上,讓那個剩下的倒霉蛋背著,交代君莫曉看好她,又悄聲對兩個丫鬟道:「如果情況不對,你們就先離開君姑娘,遇見有人追殺,便說你們是我的貼身侍女,你們知道我和殿下在這半山小院有秘密……無論如何,保下性命再說。」
采雲採桑點頭,文臻目視幾人身影順山道而下,吐出一口長氣。
把幾個不會武功的女子先弄走,她就輕鬆許多。
君莫曉走得很快,因此也就沒察覺,自己髮鬢上多了一顆彩色琉璃珠兒。
之所以選擇君莫曉帶聞近檀等人先走,就是因為文蛋蛋一向在女子身邊才功用強大。
屠絕擄她想必是唐羨之交代的任務,那麼和進山的刺客和大軍一定有協議,這一行人會得到放行,只要安全到了山下,就有機會最快逃出去。
采雲採桑雖然不會武功,但是是她的貼身侍女,如果太子想要構陷她,自然要留下人證,所以文臻交代那一句,那麼即使被抓住,暫時也不會有生命危險。
文臻沒有多看那邊,回身的時候發現所有被迷倒的人都已經救醒,都用感激又複雜的眼光看著她,似乎在等她號令,文臻怔了怔,一指索道口道:「諸位,我建議你們現在不要上藏銳峰。也不要回到自己的堂口。知道有隱秘處可以躲的,就躲起來;善於攀爬的,就順崖爬下去。不管用什麼方式,保住命最重要。在山數月,多承照拂,山高水長,後會有期。」
她說完一拱手,轉身便向小院走,攻擊本該早就來了,能耽擱到現在想必燕綏的屬下在上飛流峰的道上設置了障礙,但很快也就該到了,她今天上天梯,身上的各種裝備消耗得差不多了,她得趕緊補充。
走沒兩步,心有所感,她一回頭,就看見眾人震驚失望的目光。
文臻心中頗為好笑,這些人是乍逢大難,便把自己當做主心骨了?但共濟盟終究是匪窩,在這個太子拚命要抓她把柄的時節,她能救醒眾人指點方法就已經夠意思了,真要混在一起,可得把太子樂死。
所以她並沒有什麼觸動地擺擺手便繼續走,身後安靜一片,好半晌,才有人迸出一聲:「扈三娘!你現在才是至高護法!」
文臻站定,回轉身,眼眸彎彎:「那我現在便請辭啦。」
身後又有人爆出一聲:「大難臨頭臨陣脫逃嗎!」
文臻沒有回頭,她不需要和誰解釋。
「別在這質問我啦,有這時間趕緊逃吧!」
話音剛落,她忽然看見蹲在牆頭正面對自己的八哥,小眼珠子裡亮光一閃。
文臻心中一跳,來不及多想,猛地向前一趴,厲喝:「趴下!」
聲音的尾調還在空中盤旋,身後的黑暗裡已經傳來撕裂之聲,那聲音攜著夜的寒風和血腥未散的殺氣,如風如雷,破空而至!
幾乎立刻,連續數聲慘呼,伴隨著人體接連倒地的聲音,從遠至近,剎那便追到了文臻身後!
文臻大驚!
聽這聲音,這得是天京及邊境諸重城城牆之上,專用於守城的巨弩,才有這般的威勢!
但是這種巨弩十分沉重,構造複雜,只適合在平地安裝使用,要兩到三個人配合才能發射,向來不出京,更不會為了剿滅區區山匪便動用,更不要說要把這東西推上山該有多艱難。
她原以為目前只是刺客清山,沒想到第二批已經到了,還帶來這樣的殺器!
文臻的心沉了下去。
不,她把太子想得太仁慈了。
這不是要構陷,要抓她把柄,這是要殺了她!
太子不怕激怒燕綏?
哦不,他不怕的,這是他生平第一次帶兵,還有唐家相助,軍隊給了他莫大的勇氣,張洗馬的失蹤給了他巨大的壓力,雖然張洗馬早就應該到了天京,但是不知道為什麼,並沒有露面,也沒有對太子提出控告,但文臻覺得,這想必是燕綏的安排,想要留在合適的時機出手,或者讓張洗馬這團陰雲盤踞在太子頭頂,牽制著他,讓他不敢亂來。
但是誰也沒想到,唐羨之的手竟然那樣長,也伸進了共濟盟,給了太子膽量。
太子一定覺得,不趁這時候出手,自己就再沒有機會了。
殺了她,太子一定還有後手對付燕綏……
心中念頭電光般閃過,她聽著那風聲穿透數人後依舊去勢不減,完全就是衝自己來的,眨眼便到了她頭頂,貼著她背脊穿過,咻地一聲尖嘯,她只覺得頭髮一鬆,被風聲生生散開!
滿頭黑髮飄在風中,奪地一聲,那巨箭入小院院牆,激起一陣灰黃煙塵,片刻後,院牆上漸漸出現了一條縫隙,隨即第二條,第三條……疏影橫斜,密如蛛網,正將她當初畫上的門戶割裂。
文臻手按在地上,倉促回身,便看見滿地鮮血,殘肢斷臂,幾具屍首,零落在那箭飛過的軌跡上。
在場的多半是共濟盟頭目,雖然被這慘像震驚,但很快就反應過來,鳳翩翩啊地一聲大叫,眼睛瞬間便紅了,反手拔出雙刀,便要往黑暗裡沖。
文臻卻又在大叫:「趴下!」
「奪奪奪奪。」方纔的弩箭只是前奏,只是窒息般地一停,更多的弩箭破空而至,收割人命,殺氣騰空,誓要將此刻的半山小院變成修羅場。
如果不是先前已經衝出去的司馬離,聽見文臻大喝及時拉了鳳翩翩一把,這位共濟盟的女當家就要成為箭下之鬼,她被司馬離狠狠按在地上,聽著頭頂如暴雨如狂風的弩箭飛過,看見兄弟們被那巨箭撞上,串起,飛出,在空中爆裂血肉,化為一灘血雨。
鳳翩翩的臉貼在冰冷的地上,肌膚碾磨著粗糙的沙石卻不知道痛,不知何時已經熱淚盈眶:「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為什麼!」
看來粗莽的司馬離此刻卻十分冷靜,瞇眼看著黑暗深處,道:「那些射弩箭的人,藏在前面那片山崖背後,我看見他們的靴子上有紅色邊。」
鳳翩翩渾身一顫:「易家!易銘是要兔死狗烹嗎!」
司馬離卻搖了搖頭,看向那方向,沉聲道:「這是守城巨弩,箭多且重且猛,咱們被困死在這半山平台上無處躲避,再來個幾遭,兄弟們便都沒了性命……翩翩,幫我。」
鳳翩翩抬頭看他,司馬離衝她點點頭,鳳翩翩的眼淚,嘩一下落下來。
文臻並不知道那個角落的對話,她如果知道也要對鳳翩翩搖個頭,順便還要對司馬離搖頭,打散他此刻那危險的想法,但她此刻被連綿如狂雨的箭壓制得抬不起頭,那些箭真正的打擊目標就是她,因此落點都在她身側身前。
易人離厲笑,耿光等人,都在她身邊不遠,但是文臻已經嚴令諸人,不能輕舉妄動。
她趴在地上一動不動,死死盯著那院牆,牆體被巨箭不停地打擊蹂躪,裂縫越來越多。
文臻一抬手,袖中射出一根繫繩的鉤子,啪地一聲勾在院牆上。
她盯著鉤子,在心裡默默計算,一、二、三……倒!
猛力一拉!
轟然一聲,院牆倒塌,煙塵漫天。
趁著這一刻塵土遮蔽所有人視線,文臻身子一彈,衝入院中。
與此同時她也在大喊:「衝進去!」
「咻。」呼嘯聲至,還未靠近就能感覺到熱力迫人,對方竟然還有火箭!
這一箭角度刁鑽,但文臻身形更為刁鑽地扭了扭便避開了,隨即左踏一步,「咻」又一聲,第二支火箭從她剛才呆著的地方掠過,紮在窗上燃著了窗紙。
文臻頭也不轉,身形流水一般,退後一小步,「咻」一聲,又一支火箭從她剛才站立的地方掠過,射斷了院中的花樹。
文臻連避,那箭鬼一樣追著,卻總是慢那麼一步。文臻的身形看起來也不是十分快,只是分外溜滑,只用極小的力氣,在極小的範圍內騰挪,偏偏動作給人十分精準的感覺,那位神箭手便是根據她的速度算出了提前量,射出的火箭依舊也只能次次擦身而過,那些火箭追在她身側尖嘯游移,在空中拖出一道一道深紅的弧線,看上去像是為她舞姿般頗有韻律的步伐增色一般。
在這樣的逃亡裡,時不時有沉重的人體被巨箭穿透又帶飛,一路灑著血和內臟,擦過她的身側,重重撞在地上,牆上,門口,地面上血流如巨蛇四面游移,在灼灼火光裡色澤妖紅。
宛如地獄。
一連十幾步,火光在院子簷角,花樹,小菜地,窗台處處燃燒,直到「砰」一聲,文臻撞開門,閃身進了自己房間。
她拖出自己裝各種毒藥暗器的箱子,一邊渾身上下武裝,一邊砰一聲推開窗子,往窗下的山谷裡拋下了一條繩子。
做完這一切,她衝到門前,對外面大喊:「都過來!」
但是這話說起來容易,想要在射得人頭都抬不起來的箭雨中前行,那箭還不是普通的可以撥開的箭枝,是巨弩的巨箭,盾牌都能戳穿的那種,一切動作都變得無比困難。
更何況眾人還都中了迷藥,雖然不至於死,但是乏力虛弱難免,應對閃避便顯得遲鈍,一輪箭下來,共濟盟死傷慘重。
文臻衝到院中,一邊接應狼狽衝來的耿光等人,一邊拋了一個小袋子給鳳翩翩。
「想辦法把這個射出去!」
鳳翩翩一抄接住,就這麼一探手的動作,險些中箭,她絕望地大叫:「不行!這麼密的箭,根本來不及拉弓射箭!」
司馬離回頭看一眼遍地血肉狼藉,忽然狠狠吸一口氣,暴風一般衝了出去。
鳳翩翩和他多年默契,立即掄臂向箭來處甩出一把飛刀。
刀和箭相撞,激出一溜火花,將一些巨箭稍稍撥離了方向,司馬離的身軀沉重又輕盈,腳步踩在山道上,咚,咚,咚,整個山道都似乎在顫抖。
文臻在他身後大喊:「射出之後一定要躲!」也不知道他聽見沒有。
司馬離不再遮掩身形,只求以最快的速度衝到敵人處,鳳翩翩的刀在他身後為他護法,向漫天箭雨而行。
而其時天光黝黯,青山沉默,唯有火箭如流星颯沓,在蒼穹中劃過道道鮮紅裂痕。
再漫天墜落如星雨。
星雨箭雨之下,只有一個人背影寬厚,向死處行。
三五步下,司馬離的身影已經衝到那片遮掩巨弩的石壁處不遠,便是有鳳翩翩掠陣,他的肩上也中了兩箭,司馬離卻看也沒看。
此時對方也已經發覺他竟然逆行而來,軋軋機簧聲響,那些森冷的箭尖都轉向了他。
司馬離半空中吐氣開聲,腳底一蹬飛身而起,一越三丈,直撲那一排巨弩後面的人。
那些一直冷靜收割人命的箭手們,沒想到他會衝著自己來,一陣慌亂,急忙拔出武器。
司馬離卻是虛晃一招,一拳狠狠捶下,轟然一聲,一台弩機的機簧崩裂,已經上弦的巨箭四處亂射,有箭手躲避不及被瞬間撕裂。
司馬離的拳頭上雖然戴著手套,這一拳之後手骨也變了形,他卻看也不看,一腳踹出,這台已經報廢的巨弩向一邊歪倒,撞翻了第二台弩機,又是一陣亂射,箭手紛紛走避。
接連兩台弩機被毀,箭雨頓時一緩,鳳翩翩拉弓射箭,將文臻給的那包東西射向弩機陣。
司馬離在她射箭之時一個翻滾躲開,砰一聲悶響,那包東西在箭手們頭頂破裂,淡黃色的粉末簌簌而下。
箭手們大驚,紛紛躲避,司馬離摀住鼻子,趁這機會又掀翻了一台弩機。
小院門口,得了喘息的人們紛紛衝過來,再通過掛在後窗的繩子往懸崖下走。
而巨弩旁邊的便是發射火箭的箭手,看見司馬離破壞巨弩,自然要向他招呼。
第一道火箭剛剛呼嘯而來,接觸到那浮在空中的黃色粉末,便猛然爆炸!
血肉四濺,斷肢亂飛,剛才小院前那一幕,現在輪到了這些箭手感受。
都以為是毒藥,其實是火藥,文臻看見了那火箭,就已經想好了這下一步。
好在司馬離還是聽見了她的囑咐,在火箭射來的時候便衝到了安全距離,那裡也有一台弩機。
司馬離這回卻沒擊打弩機,而是吐氣開聲,生生將那沉重的弩機抱起,向外挪移。
文臻頓時明白了他的意圖。
這半山平台在向下的山路兩邊,各有石壁,現在成了敵人掩藏身形射箭的場所,也因為石壁的遮蔽,導致那一段路十分狹窄,一台弩機就能堵住。
司馬離是要拿這弩機堵住路,然後一夫當關!
他也確實天生神力,竟真的趁箭手們躲避火藥的機會,將弩機挪到了山道上,堵住了那一截山道,然後自己坐在了弩機後面。
這是個好辦法,不僅堵住了對方的路,他的身體藏在弩機後,也不容易被射傷。
文臻剛剛喘一口氣,猛然一抬眼,頓時心一跳。
司馬離上方的崖壁上有人!
那人站在崖壁一個小小凸起上,手中黑漆弓和他的黑衣一般毫無光芒,弦已滿,箭在弦,如果不是文臻眼力非凡,根本不可能看見。
她大喊:「小心——」
可惜火藥還在爆炸,完全蓋過了她的聲音。
遠處崖壁上有什麼閃了閃。
下一瞬司馬離往前一撲,背後一截黑色的尾羽。
鮮血涔涔順著弩機而下。
鳳翩翩大喊一聲往前撲,文臻卻在發現那山壁箭手的那一刻便已經撲出,生生將她拉了回來。
而司馬離也背對著她們,舉起了手,示意不要過來。
文臻把鳳翩翩死命往院子裡拖,鳳翩翩身子已經軟了,望定司馬離背影,熱淚滾滾而下。
文臻心中也頗愴然,這位二當家她並不熟悉,對戰時可以看出是個沉厚寬廣的人物,然而也許正因為是君子,急公好義,不惜己身,反倒更易被摧折。
山道前,司馬離咳嗽著,上弦,上箭,放箭。
他躲在弩機的機身之後,上方的冷箭再也射不著他。
那些黑色的電,換了個方向,割裂著空氣和那些箭手的性命,將先前那一幕殺戮,償還到始作俑者身上。
風聲,箭聲,吶喊聲,交織成殺戮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