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乾殿上。
驚呼聲起!
誰也沒想到聞近純如此烈性,也沒發覺她走的那幾步已經繞過面前的人,正對著柱子,她身邊最近的是太子,太子驚呼著伸手去拉,卻不知怎的還是慢了一步,眼看就要血濺當場,忽然人影一閃,伸掌將聞近純髮髻一拉,聞近純慘叫一聲,腳步頓時緩了,腦袋雖然還是撞在了柱子上,卻只是不重的一聲,但她還是身子一軟,暈了過去。
出手的人動作太猛,一時也沒站立住,向他身邊的人撞了過去,那人身子一轉,如流水如游魚,手掌一撩一帶間,輕鬆便將撞過來的偌大身體撥了出去。
這都發生在一瞬間,等眾人驚魂初定,才發現出手救人的是鼎國公厲響,以奇異手法化解他衝撞之力的是永王燕時信。
這位殿下難得上朝,上朝也從來不聲不響,是個毫無存在感的人,但剛才那一招行雲流水,毫無煙火氣,輕鬆就將分外胖大的厲響給撥了出去,著實令人驚艷,眾人都不禁多看他一眼。
但隨即太子的怒喝聲便驚回了眾人的神智。
「張鉞,你逼人太甚!父皇!父皇!聞良媛素日賢惠知禮,此事她不惜清白受損也要為我訴冤,卻被這賊子逼至如此,這是我皇家的媳婦啊!若不懲治此人,兒臣何顏再為儲君!」
幾位老臣對看一眼,都搖了搖頭。
今日之事,已經亂成一團麻,不能善了。
無論如何,皇家媳婦,被逼撞柱以表貞烈,皇家尊嚴不可侵犯,張洗馬這罪,不認也得認了。
張洗馬一旦入罪,太子就可以有機會從張洗馬入手,將整件事翻盤。
周謙眉頭皺得更深。
總覺得張洗馬今日發難是一著臭棋,生生將先前已經定給太子的罪名,翻出了變數,再加上張洗馬自承傾慕文大人,雖說抬出她容易讓人相信張洗馬無心聞近純,但是更容易被人抓住把柄,拿來攻訐張洗馬和文臻燕綏早有勾結。
除非確定張洗馬一定會贏,否則都不該現在露面。
殿下和文大人,太自信了……
皇帝的臉色也很不好看,今日殿上的事,樁樁件件都在掃皇室顏面,再糾纏下去,還不知道要怎樣不堪。
「朝堂並非審判之所,既然各執一詞,一時難明,那就慢慢審。張鉞,別事且不論,你輕慢皇族便有罪,暫且先……」
「陛下!」
太監的尖利嗓音刺得皇帝眉頭又皺。
「西番大王有國書遞來!」
皇帝詫異地抬頭,這不年不節,和西番近日正是蜜月期,好端端地遞什麼國書?
眾人都莫名其妙,盯著皇帝展開國書,掃了一眼,臉色立即變了。
隨即他看了太子一眼。
太子愕然,被這一眼盯得後背冷汗直冒。
皇帝看完國書,將國書卷起,抵住額頭,支額不語。
眾人齊刷刷看著他,此刻把這半天的紛爭都忘了,都心中打鼓。
陛下性情溫和,少見各種情緒,這般頭痛之色,是西番又作妖了嗎?
正要被帶走的張洗馬,目光卻亮了。
皇帝默默抵了一會兒,太子忍耐不住,試探地喚道:「父皇……」
皇帝霍然睜眼,手中已經揉皺的國書,猛地向太子砸了過去!
「噗」地一聲,國書砸中太子額頭,軟沓沓的綢緞,自然不能造成傷害,太子卻如遭雷擊,腿一軟踉蹌跪下。
他心中隱約已經猜到了國書上說的是什麼了。
燕綏太狠!
他不敢再說一句話,連父皇都不敢再喊,趴伏在地,瑟瑟發抖,心中一片絕望。
他鬥不過。
他怎麼都鬥不過燕綏。
這是個妖孽,從小就是,如陰影,如天上冷月,月下冰,冰上火,火中毒。既淡又遠又凌厲,端著一張無心的臉,做這世上最寒光逼人的刀。
從小到大,無論大事小事,他這個太子,從未能在他手中討到一分好。
他錯了,之前是燕綏無心對付他,讓他錯覺自己可以與這個弟弟一戰,所以才敢下手,卻沒想到,燕綏都不用親自出面,就可以輕鬆打他下塵埃。
可他本無心和燕綏爭競,只要他不試圖染指皇位。
如今看來燕綏心意未改,為什麼忽然就選擇對上他?
僅僅是因為他對文臻下手?
李相撿起國書,看了一眼,眉心便一跳。
國書是西番大王親自寫來的,說西番王女在東堂受了欺騙侮辱,東宮的妾,竟然敢拿劣質香粉冒充高級胭脂賣給王女。王女表示漢人不可信,要回西番。西番王在信中質問東堂,欺辱王女便是欺辱西番,兩國既然已結盟好,何以背信棄義,令王女失望回國?是覺得西番的戰馬太肥了,再也越不過燕山關了嗎?!
那措辭,憤怒中隱含一種急躁,令人詫異。李相忽然想起聽說的一個傳聞,據說年輕的西番王十分害怕他的姐姐,一心要將這位王女給送出去,如今看這態度,這位王更憤怒的,好像並不是姐姐被欺騙這件事,而是姐姐要回家這件事……
李相苦笑一聲。
國書這一手,厲害啊。
哪怕是西番王女親自作證,都有可能被翻轉,但是從西番國內發來的國書,誰又能翻案?
皇帝坐在御座上,以手支額,一言不發。整座殿中落針可聞。
這個時候沒有人敢說話。
當然,這個人不包括聞老太太。
她總是在該瞎的時候瞎,好像完全沒有感覺到此刻的肅殺氣氛,上前一步,開了口。
她一開口,太子就一抖。
「陛下。老婦先前說聽見令人憤怒的奇事,因而揮杖傷了石獅。如今也該說說此事奇在何處。老婦人想先求問陛下與各位大人。張洗馬是陛下親自簡拔為太子之師,以陛下聖心燭照,以諸位大人識人之能,當真會認為張洗馬是無恥貪色之徒嗎?」
眾人默然。
自然不會那麼容易輕信,但是事關皇家顏面,又有太多話不能說。
「女孫文臻,自入宮入朝以來,不說頗有建樹,也當得起為國盡忠,為民謀福這八個字。她獻出美食無數,創立夜市,江湖撈開遍東堂,以實業接納救助無數貧民,更以江湖撈一成收益,撥建三問書屋,亦遍及全國,免費借書,提供住宿簡餐,惠及無數貧苦士子。她尋回紅薯,找到玉米,免天下饑餒之苦,更不要說協助宜王殿下,不費一兵一卒,平定長川,使我國土免分裂之災,百姓免流離之苦……十七八歲女嬌娥,別人家閨中繡花待嫁,她在兩川凶險之地奔波,就這樣,還要遭受風刀霜劍,背後攻訐!」
「老婦山野之人,也知為臣當為國盡忠,為將當馬革裹屍。但為國盡忠者不可死於國,馬革裹屍者不可受背後箭,為眾人抱薪者不可使其死於風雪!」
「老婦還記得一件事。當初長川易以福壽膏暗害滿朝文武,是文臻最先發現並救助,那段時間文臻日夜不休,奔走於各位府邸,護持各位大人渡過難關。在座者想必亦有受惠者,但是現在老婦人瞧著,俱都是漠然面目,世人趨利避害、獨善其身,記仇不記恩之醜態,原來並不獨於民間耳!」
在場官員人人不能安坐,俱汗顏垂頭急退。
「福壽膏之害,諸位大人心中應該明白。文臻救各位的,不僅是仕途,還有性命身家。文臻不求回報,也未曾以此為功。但這般的恩惠,就算不足以讓各位大人為她挺身而出,難道把持本心,不隨波逐流落井下石也做不到嗎?」
「諸位大人的性命、仕途、身家,難道都不值得撐起一回鐵骨嗎?!」
……
瞎眼老婦之前,滿朝文武齊垂首。
沒有一個人能接話,敢接話。
誅心之問。
便是自問清正,立場公允的李相蔣鑫等人,也聽出了一頭慚愧的汗。
聞老太太筆直向聖而立,微微下垂的嘴角,撇出剛硬的弧度。
文臻並沒有要她駕前罵群臣,相反,她只是分析了一下紅薯沒種出來的原因,讓聞老太太有空對德妃娘娘提一嘴。再三稱此事無妨,等她回來也一定能輕鬆解決,請祖母不必擔憂,萬萬不可強出頭。
可她意難平。
她這把年紀了,多活一天也是多浪費一天糧食,怕什麼打擊報復?這起子無情小人,她今天得把他們罵服氣了。
不僅要當面罵,還要變著花樣罵,還要給他們罵出記憶和教訓,罵得他們從此以後,再也不敢隨波逐流,落井下石!
她知道今日得罪的不僅是群臣,還有皇帝,口口聲聲,亦在責他看似溫厚懦弱,實則涼薄。
聞老太太看著表情淡淡的皇帝,心中冷笑。
既然是溫厚寬慈聞名的主子,自然也不能因為一位瞎眼老婦為受怨孫女張目,怒罵群臣便降罪罷!
「老婦眼盲之人,半截身子已埋黃土。想來便是今日宮中為孫女說幾句的機會,也難再有。但一朝為臣,官聲如何,自己知道,百姓知道,三問書屋的貧苦士子們知道,未來百年之後,便史冊不載,民間散卷知道!」
眾臣霍然抬頭。
皇帝眼眸一跳。
所有人瞬間出了一身汗。
文臻很早就開始辦三問書屋,如今已經不知道辦了多少間,恩澤士子無數,這些窮苦書生,想必都視她為恩人,一旦得知她被冤枉,被虧待,可想而知,會流傳出多少影射當今的話本傳奇,而這些話本傳奇,自己想必也要扮演一個不光彩的角色,百年之後,都要在人們的嘴皮子裡車轱轆嚼!
史筆如刀,士子手中筆也是刀!
所謂大丈夫不能流芳百世,也要遺臭萬年,那是梟雄心性。對於大多數苦讀十載效力皇家的官員來說,贏得生前身後名,才是要務。退一步,寧可籍籍無名,也不可遺臭萬年。
皇帝深深吸了一口氣,半晌站起,竟對著聞老太太微微一揖:「聞老夫人一席話,朕聽著,汗顏無地。老夫人女中豪傑,見識卓越,真真是今日殿前的祥瑞。您一席話,朕和諸臣,都會銘記在心。」
眾臣大驚。皇帝素來寬仁謙和,但這番當殿行禮舉動也前所未有,眾人急忙轉身,跟隨著皇帝向聞老夫人行禮。
皇帝又道:「只是朕也要代諸位大人向老夫人解釋一句,文臻所涉案情,也需要時日辨別查明,諸位大人並非諂媚阿諛無骨之人,只是朝堂之事需持重深省,從長計議。諸卿都為朕肱股之臣,無論於朕內心,還是將來千秋史筆,自有美名流傳。」
老臣們眼淚唰地流了出來,都淒聲喊:「陛下!」
大殿之上頭磕得邦邦響,臣子們齊刷刷跪了,紅著眼睛不住磕頭。
得皇帝親口維護,代為致歉解釋,這是千古未有之恩遇,眾人此刻心中感激涕零,恨不得立即剖出丹心,為陛下死上一回,才能訴盡心中激越澎湃於萬一。
得明主如此,此生夫復何求!
聞老夫人也深深吸一口氣。
並不是為了皇帝紆尊降貴這一揖,她多年前便和還是普通皇子的皇帝打過交道,多少知曉一些他的脾性。她只是有些懊悔。
本想罵醒臣子,為孫女兒日後鋪路,未曾想這也能被皇帝用來市恩。
明明是皇家無情,虧待功臣,最後卻令皇家得益,文臻卻可能因此要得罪人了。
她心中忽然掠過一個念頭。
這一屆皇帝如此寬慈仁厚,史書必將留美妙一筆,而繼任者的壓力也就隨之增大,比如經過這一屆仁厚之主的大臣們,能接受宜王殿下那樣的主子麼?
好在,殿下無意於皇位,自然也就不必擔心殿下為皇位步步艱難,牽連孫女兒了。
她退後三步,深深躬身,「老婦於金殿之上狂妄僭越,大放厥詞,都賴陛下和諸位大人寬慈。老婦今日衝撞陛下,但有罪責,皆由老婦人一人擔當,還請勿要牽連老婦那完全不知情,還在西川遭受追殺擄掠,下落不明的孫女兒……」說著兩行淚已經無聲落下。
這老婦人一直剛硬鐵直,打得大臣,罵得皇帝,砸得金殿,揍得刺客。此刻落淚,眾人更覺震動。李相當即上前,扶起聞老太太,低聲勸慰。上頭皇帝已經道:「老夫人放心。朕這就令姚太尉發文西川臨近并州承州郡尉,調撥當地軍隊尋找解救文臻。至於你等今日朝堂所告之事,涉及皇族的,由宗正寺主理調查;涉及兇殺之事,由大理寺查辦。」他頓了頓,緩聲道,「太子,就先在東宮自省吧。東宮諸人一併自省,無朕旨意不可出宮一步。待有司調查清楚所涉罪狀再議。」
說完他便起身,神情疲倦,太監高呼退朝,眾臣領旨,如潮水般退去。
這般涉及東宮的大案,要想在殿上就給個章程是不可能的。聞老太太目的已達成,再不多話,也在張洗馬攙扶之下離開,張洗馬跨出大殿時回望一眼,只看見大殿之上一片狼藉,血跡斑斑,太子失魂落魄坐在滿地凌亂之中,背影煢煢。
他歎息一聲,轉開眼睛,邁出高高的門檻。
……
「屠絕今日為何忽然發難?」
「不知。想必還是著了道兒。那兩人手段實在太過厲害,令人防不勝防。」
「您瞧如今該怎麼辦?趁勢把太子解決,一勞永逸?」
「解決他又怎樣?安王有軍,宜王有勢。踩倒太子,便宜的是別人。」
「那……」
「我們要的只是亂,東堂越亂,大家越有機會,準備時間越長。所以,你派人去天牢,仿照燕綏那邊的手段,把屠絕殺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