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哪來那麼多的情深愛重呢?大多不過是不得不同行一路的孽緣罷了。」
薄胎雲窯瓷盞瑩潤晶透如一捧水一般,被捧在更加瑩潤晶透的手掌中,那手指指甲輕輕敲著瓷盞邊緣,發出的聲音如斷金碎玉。
說話人聲音卻懶懶的,曳著點散散的尾調,聽得人總會泛起淡淡的倦,像行路遇春水,願投身溺於其中。
「娘娘,陛下宣您前去景仁宮。」
德妃站起身來,笑一聲,道:「我這德勝宮啊,總是盛不下我們陛下的御駕吶。」
菊牙於無人看見處慣例地撇撇嘴。
是咧,陛下找娘娘,從來不來德勝宮,都是宣娘娘去景仁宮。外人都道娘娘盛寵,可誰又知道,上次陛下因為聞老太太叩閽來德勝宮,是最近十年來的首次呢?
「帶著我們小廚房新研究出來的紅薯餅,給陛下嘗嘗。」
菊牙應一聲,隨手從桌上拿起一碟德妃沒動的有點涼了的紅薯餅,油炸過的食物,再經過放置,泛著膩膩的油光,看著實在很難引人食慾。
菊牙不在意,她知道德妃也不在意。
因為就算帶了新鮮出爐的點心去也無意義。
但是娘娘還是要帶的。妖妃嘛,總要顯出幾分配得上這妖和寵的姿態。
德妃隨便披一件薄氅,雖然天氣還沒冷,但她比較怕冷。
經過前庭花園的時候,花匠正在伺弄花草,德妃不喜歡那些養在盆子裡的嬌貴的花,她喜歡大株的,需要在地裡直接種植的花。
花匠的花鋤下得深了一點,翻出一點雪白的東西來,花匠的臉色並無異常,卻在看見德妃過來的時候,一鋤頭將旁邊的土翻過來,將那東西蓋住了。
德妃卻已經看見了,轉頭對菊牙笑一聲:「看這位置,大抵是我們的清儀姑姑。」
菊牙道:「聽聞那邊現在每年清明還會給清儀上一炷香。」
「倒真是情深義重。」德妃這語氣聽來竟然頗有幾分誠懇。
菊牙沒說話,眼前似電光一閃,轉為夜色裡深紅的宮廊,飄揚的紗幕,輕而沉穩的小小的靴子,紗幕後赤裸的腳,趾尖蔻丹鮮艷,輕輕一撩……
一忽兒又轉為多年前眼前的這一片土地,那冬日裡澆下的冰水,凍實的冰層,冰層下還保持著扭曲輾轉呼號姿態的屍首們……
大概從那個時候開始,便有了離別。
至今日依舊不復歸。
菊牙在心裡歎了一聲,面上卻依舊撐著孔雀般的得瑟勁兒,高昂著頭將狐假虎威的姿態扮個十足。
娘娘懶,懶得扮寵妃姿態,她就得把這份勁兒撐足了,這麼多年,她也算是明白了,有時候,韜光養晦就是傻。
景仁宮裡,皇帝一身便袍,正在看一封奏章,菊牙看一眼那奏章封面,黃底黑邊,不是正式奏章文書,是封疆大吏為了和皇帝聯絡感情用的問安折子。
一般只會說些家長裡短,對皇帝噓寒問暖,匯報一下自己忠君愛國的日常心情,而陛下的回復也多半以朕躬安開頭,以愛卿好生為國保重結尾。
皇帝也不待進來的德妃施禮,便招招手示意她坐過來,將那折子往德妃面前一推,笑道:「我答應過老三,不隨便安排他的事情。但老唐這折子裡話說得懇切,現今局勢你也知道,唐家的態度至關重要,你是燕綏的母妃,你且來拿個主意。」
德妃打開折子,看一眼,眉一挑,笑了。
「唐孝成想要把唐六嫁給燕綏?」
……
千秋谷內。
屋內的獰笑聲又起。
鳳翩翩眼底含淚,眼看著那雙骯髒的手,快要觸及那已經渾身發抖卻依舊不肯走的小姑娘的衣襟。
怒火似摻了毒摻了沙子,一把把灼熱地揉在胸口,燙得從喉管到胸腹,都含著血般的疼痛。
這個人是她選的,是她不顧聞近檀的反對提拔的,是她相信共濟盟鐵板一塊,不會為人所趁,依舊沒聽聞近檀的建議,給了這人掌握大權的機會。
她還聽信楊龐同的話,對聞近檀產生的懷疑,因此沒有阻止聞近檀去總寨見大祭司。
就在先前一刻,她還想著楊龐同不過是排斥聞近檀,名利心重一些,想要勸說他迷途知返。
是她太天真!
一口血激湧在咽喉口,下一瞬就要噴對面一個一頭一臉。
她忽然覺得腿一痛,然後身子向後一仰。
這一仰她狂喜——腿能動了!
鳳翩翩猛地躥起,一手拎起小堂,一手便要拔刀,卻發現自己竟然只有右手能動,左手抬不起來。
她只能含恨放棄出手殺人,拎著小堂躥了出去。
屋內眾人原本注意力在小堂身上,沒想到三當家突然暴起,大驚之下下意識紛紛讓開,鳳翩翩一步便躥到了院子裡。
楊龐同驚訝轉身,鳳翩翩看見他便恨得眼睛滴血,一把推出小堂,喝道:「快跑!」一手就去腰間摸刀。
今日拼著死在這裡,也要將這人給殺了!
然而這一摸,手忽然又軟垂下來,力氣又沒了。
更糟糕的是,小堂也不知道是受了驚嚇還是怎的,雙腿軟垂,竟然跑不動。
眼看楊龐同一邊退一邊抓向小堂,鳳翩翩只好咬牙再次放棄,拖起小堂背到背上。
原本以為自己的手沒力氣把人背上的,結果忽然力氣又變大了,輕輕鬆鬆把小堂甩上肩,鳳翩翩心中希望又起,衝出去的時候再次拔刀,結果手倏地又軟了。
鳳翩翩:「……」
如果不是此刻情勢緊急,真要對老天大罵一聲,您玩我呢!
鳳翩翩背著小堂躥出院子,她本想衝到訓練場去,此刻大部分幫眾都在訓練場練武,但是不知怎的,要往左走的時候,腳剛踏上地面,腿便一軟,往右邊一退,又正常了。
鳳翩翩:「……」
好像真的被下蠱了……
她只能向右走,右邊往前是共濟盟幫眾的住處,一排一排的屋舍連綿,她背著小堂狼狽地跑過,心裡焦慮會隨時被攔住,但不知怎的,後來並沒有人立即追來,她順利地躥到了那排宿舍。
她也很快看見了熟人,都是老部下,她實際掌管共濟盟多年,在共濟盟忠心屬下最多,最有威信,要不然楊龐同也不會一直關著她想說服她。因此此刻看著那一張張驚異看過來的熟悉面龐,她大喜,就要將楊龐同的惡行說出來。
結果她一張嘴,發現自己竟然說不了話了!
鳳翩翩:「……」
更要命的是,小堂不知道什麼時候昏過去了,也不能說話了!
更更要命的是,她想停下來,卻一停下來就渾身發癢發痛,一旦跑起來,卻精力充沛,她不得不繼續向前衝,眼睜睜衝過了自己部下的地盤。
鳳翩翩覺得此刻比先前險些被辱還要令她想嘔血!
她這樣衣衫不整地背著另一個衣衫不整的小姑娘衝過宿舍區,自然會引起所有人的好奇,人們都跟了過來,在她身後大聲詢問,鳳翩翩聽見那些呼喊詢問,也很想大聲回答,可她不僅回答不了,只能像個瘋婆子一樣向前衝,甚至她還沖得越來越快,雙腿像不是自己的一樣向前飆,將那些追出來的人都甩在身後。
鳳翩翩:「……」
我能怎麼辦,我也很絕望。
前方就是熊軍的宿舍,鳳翩翩此刻可不願被熊軍看見自己的狼狽狀。雖然嘴上不承認,但內心深處,她對熊軍也難免有幾分戒備和生疏,因此可以衝向共濟盟宿舍求救,卻不願被熊軍發現。
然而老天今天姓作,名對。
剛才的事情又重複了,她完全無法控制地,直直衝向熊軍的那一排屋舍。
她沒有看見的是,在她身後不遠處,文臻始終負手,笑瞇瞇跟在她身後。
因為鳳翩翩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大家都跟著,因此一時還沒人注意文臻悄無聲息的出現。
而熊軍的營地也有了動靜。
因為鳳翩翩已經在共濟盟宿舍鬧出很大動靜,熊軍的人都已經出門查看,並且已經在自己的院子前排成一行,此刻見她衝來,當先一人喝道:「佈陣!」
共濟盟追來的人大驚,有人喊:「不可傷害三當家!」
熊軍卻根本不理,人人頂盔貫甲,一隊人走馬燈一般一轉,便隔開了追來的亂糟糟的人群,避免他們衝入熊軍營地,另一隊人圍住了鳳翩翩,堵住了她所有的去路,鳳翩翩左衝右突,面前卻始終維持著三人陣,一人刀背向前,一人橫槍於前,另一人佯攻,她不得不退,使槍的人已經槍桿一挑,將她背上小堂挑起。
小堂的身子飛出,鳳翩翩要搶,後三步一個槍手又是一挑,再次將小堂往後挑,然後下一個接力,竟然就這麼一個接一個,生生讓小堂無法落地,一直挑到了後方,由最後面的熊軍擅醫的人接著查看,片刻後道:「無妨!」
而此時鳳翩翩也已經被熊軍的陣型逼得不僅無法抓回小堂,也無法衝出,包圍圈在不斷縮小,很快她也會被毫髮無損地挑飛。
至於那些衝過來想要救她的共濟盟幫眾,已經被熊軍分割成無數小塊,押在熊軍宿舍一丈之外,無法衝進。
熊軍也不和他們打,就死死押住他們,重鐵盔甲深黑色,遮蔽日光,仰望如山。
文臻站在角落裡,眼神激賞。
本想看一看熊軍的反應,未曾想還能看見這麼精彩一幕,果然訓練有素的軍隊,非江湖散漫草莽能比。
也好,就讓共濟盟今日看清楚懸殊。
只是也終究不能讓鳳翩翩止步於此。
她今日的每一步,都有所安排,鳳翩翩不能留在熊軍營地。
她對身後跟來的妙銀等人使了個眼色。
妙銀等人已經趁亂換了共濟盟幫眾的衣裳,此刻混在人群裡,接收到眼色,各自手指連彈,放倒了一批熊軍。
蠱術有很多種,妙銀們現在用的就是最淺顯的,只能短暫讓人喪失行動能力,沒有什麼副作用的那種。
熊軍人數本就相對較少,靠訓練有素的防禦陣型才鎮住了共濟盟的人,此時陣型被破壞,頓時鳳翩翩和共濟盟的人便衝了出去。
鳳翩翩衝出去後,發現自己又只能向後方的訓練場沖,她到此時也認命了,老天安排,指哪沖哪,反正也收不住,反正也停不了。
訓練場上正熱火朝天,熊軍的部分將士和共濟盟的大部分子弟都在,正在以切磋之名暗搓搓打鬥,看見傳說中閉關已經好幾天的鳳翩翩忽然十分狼狽地衝進來,頓時都呆了。
鳳翩翩衝進去,卻發現自己依舊無法說話,正著急間,先前一直沒追上她的楊龐同等人,在文臻暗示手下們放手之後,終於衝了過來,楊龐同手臂上不知何時多了一道血淋淋的傷口,他一邊捂著手臂,一邊嘶聲道:「大家攔住三當家!她失心瘋了,要把咱們賣給朝廷,我勸阻她幾句,她竟然衝我動手!」
眾人嘩然。
鳳翩翩霍然回首,怒火滿胸,氣梗咽喉,一時連眼眸都是血紅的,卻依舊說不出話來,她憋悶得狠狠抓住了自己的領口,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
隱在角落的林飛白又看向文臻。
文臻臉色沉了幾分,但依舊沒有動。
她如何不明白鳳翩翩此刻的悲憤焦灼,但是想要達成的效果還沒達成,這心上一把刀,還拔不得。
鳳翩翩掌管共濟盟多年,對共濟盟的深厚感情和對熊軍的天然隔膜,都不是一兩件事可以抹殺的。
然而千秋谷立足艱難,留山情況複雜,如果不能迅速融合,那麼遲早都有災難。
鳳翩翩作為千秋谷實際掌管者之一,她必須脫離內心天生的情感傾向,冷靜而客觀地看待共濟盟和熊軍,並在任何時候都能做出公平的裁決。
對共濟盟上下盲目相信,是她的致命弱點。
文臻作為空降大當家,又沒有時間在盟中培養感情樹立威信,她今天可以強硬處理楊龐同和他的幫手,但是不知道楊龐同全部面目的鳳翩翩和其他幫眾,就會留下心結。
處理那一小撮人,也不能看清楚共濟盟全員,到底心意立場如何。
今天,便要她看清楚。
也讓所有人看清楚。
楊龐同衝了進來,一臉焦灼,他身後跟著先前宿舍區的共濟盟幫眾,也就是說,幾乎所有人都在此刻,毫無心理準備地聚集到了訓練場。
文臻一路驅趕鳳翩翩左拐右拐,目的就是這個。
隨著楊龐同的喊聲,眾人神情也有了變化,震驚,疑惑,喜悅,不安……有一部分人立即跟在了楊龐同的身後。
有一部分人大驚失色,衝到了鳳翩翩身前,有人脫下衣服給她遮擋,有人張開雙臂攔在她身前,大喝道:「你胡說!三當家不是這樣的人!」
楊龐同身後立即有人大罵:「放屁!四當家都傷成這樣了你瞎了眼沒看見!再說三當家要是沒做這事,她為什麼不反駁!」
兩邊嘩啦啦吵起來,更多人卻是滿臉驚疑地站在一邊,誰都不靠。
熊軍收了操練的傢伙,冷笑著走到校場邊緣看熱鬧。
只是剎那,校場之上,涇渭分明。
林飛白再看向文臻時,眼色便發生了變化。
原來她等在這裡。
故意讓鳳翩翩受到一定的刺激,故意擴大事態讓鳳翩翩衝出去,驚動所有人,故意控制鳳翩翩的路線和行動,故意放過楊龐同讓他沒有準備時間,不得不追到校場,都是為了一次性看清所有人的立場,好為之後的血洗做準備。
聽起來簡單,但是執行人的冷酷和心性,非常人所能及。
而在此時,文臻輕輕笑了一下。
似被晚風吹破的花,在暗色中蕊心光華。
情況比想像中好。
這個姓楊的,掌權時間短,行事又太急躁狠毒,因此真正死忠並不多,還不如鳳翩翩的人多。
至於那些觀望的,就算還有人有些別的心思也沒關係,等會兒鮮血會教他們如何做人。
蕭離風將共濟盟交給她,那就是她的,她可不會為了保全共濟盟的完整性委曲求全。
然後忽然,鳳翩翩就能說話了。
幾乎立刻,那些堆積在咽喉口的話,瞬間噴薄而出:「楊龐同!你和留山大祭司勾結,想要栽贓陷害聞近檀,奪取大當家位,被我阻擾後就將我囚禁,勸降不成還要……反咬我,你還是不是人!」
場上靜了一靜。
文臻挑了挑眉。
鳳翩翩可真是太看重面子了,這時候都不肯說楊龐同真正的惡行。
如果換了君莫曉,早就撕個天昏地暗。
在她身邊呆久了的,對禮教便會存了幾分不屑。
片刻後,楊龐同笑了,一邊笑一邊攤手四顧,道:「看,臨死反撲,反咬一口的嘴臉,就是這樣的。」
他忽然從袖子裡抽出一封書簡,對著眾人張開,「各位,我掌管著谷中對外消息往來等諸般雜務,昨日剛剛從鳳三當家那裡截獲了一封書信,來自安王殿下府。信中內容,嘉獎了聞壇主和鳳當家向朝廷投誠的大義之舉。信中說,讓聞近檀和留山大祭司聯合,鳳當家裡應外合,引大皇子的軍隊前來圍剿千秋谷,送一份天大的功勞給大皇子殿下,安王府自然會賜兩位進身之階。」
當下就有人湊近看,大聲道:「啊,還有安王府的印章!」
「原來如此,難怪聞壇主去了總寨,會被看中當祭女。我就說一個外人,怎麼會被大祭司看上擔任那麼重要的職務,原來早有勾結!」
鳳翩翩目眥欲裂:「你捏造!你污蔑!」
楊龐同用信紙遮住嘴,湊近她,悄聲道:「是啊,我捏造,又如何呢?你有證據推翻嗎?這信中的內容,可是大家最怕的,只要心中種下懷疑的種子,誰又會冒天下之大不韙來幫你呢?」
鳳翩翩狠狠瞪著他,楊龐同又輕聲道:「哦不,你還是有幾個死忠的,但是啊,我建議你,如果不想屬下被你牽連,無辜枉死,還是早點認了的好。我答應你,只要你認了,我就放你走。」
他對著鳳翩翩眨眨眼,笑道:「別這麼瞪著我,怪怕人的。別不死心,你硬要鬧,也不過是鬧得共濟盟更快分崩離柝,你樂意嗎?還是你到現在還指望誰來救你?熊軍?聞近檀?大當家?要麼我幫你喊喊人好不好?」他裝模作樣地四顧,細聲道,「熊軍——聞壇主——大當家——大當家!」
他原本是戲耍鳳翩翩,聲音很輕,最後一聲卻不知為何,忽然喉嚨發癢,一聲喊便喊破了嗓子,他自己和周圍的人都嚇了一跳,隨即他便聽見一聲清脆的回答。
「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