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隊打飯,掌勺的女幫眾一勺一個菜,餐盤上每個格子都填得滿滿,看著挺不錯,聞著……也好。
那些愚昧百姓給文臻一個廚神稱號,多半是沒見過世面,他們吃過幾道好菜?
看這菜色不是東堂常有菜色,是文臻的手筆?唐慕之沒吃過文臻做的菜,覺得也不妨嘗嘗。
那姑娘還不罷休,又拉著幾個當地女子,湊了一桌,眾人端著餐盤坐下,都對唐慕之招手,唐慕之猶豫了一下,在最角落坐下了。
剛坐下來,一雙筷子就迫不及待地伸進了她的餐盤,夾走了一大筷糖醋麵筋。
唐慕之受到了驚嚇。
怎麼會有如此的無禮行為!
她正要拔刀,不想那夾走她菜的姑娘,隨手就舀了一大勺火腿白菜,堆在了她碗裡,一邊還爽朗地道:「哎,別太護食啊,夾多一點瞧你那臉色,不哭不哭,多給你點火腿。」
唐慕之:「……」
不是,吃飯還有換菜的說法?
有,不僅有,還是全方位多元的,桌上幾個姑娘,湊齊了今日所有菜色,用桌上備好的筷子勺子,你一勺我一筷,頃刻之間,每人碗裡菜都齊了。
唐慕之麻木地看著眾人自動配備齊自己碗裡的菜,忍不住看那放在桌子中間的筷子,自然有人給她解釋:「這叫公筷。大當家說了,一個盤子裡攪菜,混進不同人的唾液什麼的,太噁心了。所以要分餐,用公筷。」
唐慕之盯著自己的菜,想著從此以後,自己大概很難再面對家族年節聚會那數十人都在一個盤子裡攪菜的宴席了。
轉而想到,以後也許,自己也沒什麼機會再參加那樣的聚會了。
她垂下眼睫,瞬間覺得沒了胃口,身邊的姑娘卻熱情過頭,不住地催她:「吃啊,吃啊,是不是不捨得吃啊,再不吃我幫你吃咯。」
唐慕之生怕她的筷子再飛過來,隨便夾起一塊糖醋麵筋,一入口,便怔了怔。
她原本是個清淡口,對糖醋味並不如何有興趣,總覺得過於甜膩,然而此刻的糖醋味道卻恰到好處,甜是清甜,醋是微酸,混合在一起的第一感覺,便是喚醒了舌尖的味蕾,腮幫骨上彷彿過了電,瞬間便來了食慾,而麵筋少有的軟韌而微彈,真正當得起筋那個字,不綿不粘,嚼勁恰到好處,總有種吃一口清爽又醇厚肉的錯覺。
她忍不住又吃一口火腿白菜,火腿滋味香醇濃厚,入口有微微的熏香,回味卻是肥甘的回香,浸透了火腿的白菜汁水濃郁,菜邊還保持著清脆的口感,菜葉薄而入味,清甜白菜和濃鬱火腿的搭配,完美到令人驚歎。
更不要說粉蒸肉酥香軟嫩,栗子甜糯入口成粉,抿一口就甜到心底,酥魚入口即化,鮮香層層,鹵豬蹄在油紅金亮的湯汁中顫顫,蹄筋燉成了膏狀半透明,特殊調配的鹵料滲入肌理十分入味,干爆羊肉乾香鮮辣,酸湯開胃爽口,牛油蘿蔔絲餅居然做成了千層餅,香而熱地疊在一起,外皮金黃焦脆,裡層層層酥,餡兒香軟豐美,咬一口,香氣爆開,而酥皮簌簌地碎在口中。
唐慕之低頭,姿態優雅,筷子不停,忘記了自己不怎麼吃葷,也忘記了唐家素來一菜不可超過三筷,碗中食不可全盡的規矩。
等到盤子全空,她才猛然停下,駭然盯著自己的餐盤,有點反應不過來。
這是自己吃的?
身邊姑娘們也已經風捲殘雲完畢,卻都還不走,熱熱地喝著免費湯,聊著今天的菜色和谷外谷內的事。
唐慕之咬牙,再咬牙,堅決抗拒了再喝一碗湯的想法,看看四周桌子,忽然道:「大當家他們在哪裡吃飯?」
「這裡啊。」
「……那她們也要排隊?」
「當然,和我們吃的是一樣的。千秋谷內,所有供應,不分地位,只論功勳。」
「……這菜還說得過去,勉強也當得起廚神二字。」
「哈哈哈什麼廚神!這是我們食堂師傅做的啊!」
唐慕之:「……」
「怎麼,你還以為大當家能管這許多人吃飯啊?大當家親自下廚就一次,聽說差點搶打起來。但食堂師傅也很不錯了,所有菜譜都是大當家親自手把手教過的。」
「她……菜譜就這樣全部教給別人了?」
唐慕之聽說過文臻獻出百種小吃開創夜市的事兒,但在她看來,那是文臻為了邀寵固恩使的手段,也未必就教出了真本事,唐家旗下產業無數,其中也有不少酒肆飯莊,那些靠一道菜養活一家無數代,以及大廚為了一道菜譜爭個你死我活的事兒,也聽過不少。
但是文臻居然真這樣把寶貴的菜譜這樣隨手亂撒,連這些山野粗漢也教!
「是啊。大當家說了,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全民對於吃食的口味和品位都提高了,廚子才更有用武之地。大當家以後還要創辦廚子學校,教大家學怎麼做菜,怎樣搭配飲食,怎樣健康飲食什麼的,說是民以食為天,吃之一道,關乎健康,民生健則關乎國運,可不是小道。」
唐慕之默然聽著,她以前從未關心過文臻的事兒,廚子在她的感覺裡就是骯髒油膩下等的,伙房煙火之事,是鄙俗之事,多看一眼都污濁。
可如今聽著這一套道理,沒想到飲食一道,也能被那個女人和家國民生扯到一起去。
她仔細回味了一下剛才吃到的味道,她自己出身鐘鳴鼎食之家,什麼珍稀食材沒嘗過?如今卻在文臻這裡嘗到了食物的真味。
文臻的菜色一來新鮮,二來烹飪方式調料配製各方面都和東堂習慣的方式有很大不同,食材倒很少海陸珍稀,但普通食材出真功,也許這就是她的美食的真正魅力所在。
看眾人站起,便將餐盤一扔也要站起,結果被那女子抓了餐盤往手裡一塞:「別吃了就走啊,餐盤得自己洗。」
唐慕之低頭看那油膩膩的餐盤——自己洗?
「不然呢?食堂就那幾個人哪裡忙得過來?」那姑娘笑道,「自己的餐盤自己洗,自己的屋舍自己打掃,自己的衣裳也得保持乾淨,經常要檢查,大當家說,這個呀,叫內務衛生。」
「我若不洗呢?」唐慕之一動不動,盯著餐盤。
她不是這裡的人,憑什麼要聽文臻的規矩。
「不洗是要受懲罰的喲,下一頓不供應哦。」那姑娘拍拍她的手,「哎,一看你就是個嬌生慣養出身的,沒幹過活是嗎?這一次就我幫你洗好了,回頭打菜多給我吃一勺就成!」
她高高興興端著兩份餐盤走了,一旁的廚房依著牆壁修了一長條的水池,用管子從旁邊的池子裡接來了水,大家都蹲在地上洗碗,唐慕之抱臂站著,聽著那些女子和她絮絮叨叨。
「咱們大當家可不僅僅是吃講究,你看這千秋谷的安排設置,這食堂和操練的各種規矩,可新鮮著呢。」
「是啊。大當家才來幾天,咱們這谷裡,眼瞅著就變了樣,連生病的人都比往日少了許多。」
「你們看那幾個受傷的山民,一開始還哭著喊著不肯留的,現在傷都好了還每天擠進來排隊。」
「我有個不大好的預感啊,以後會不會來搶飯的人越來越多啊。」
「大當家還說……」
左一個大當家,右一個大當家,唐慕之聽得氣悶,轉身向外走,忽然停住腳步。
前方的人群水流般分開,文臻來了。
排隊的人看見她,都自動讓出位置,唐慕之冷眼瞧著,等著看她假惺惺謝絕去排隊。
結果文臻不過含笑擺擺手,道一聲多謝大家照顧瞎子,還指了指自己眼睛,便施施然由大家照顧著送到最前面去了。
她一手還拎著兩個小食盒,說是要打包,笑吟吟和打飯伙夫解釋了打包的意思,伙夫明白了,操起滿滿一大勺,那架勢恨不得要給文臻來個泰山蓋頂。打完酥魚打粉蒸肉,打完粉蒸肉打鹵豬蹄,唐慕之又冷眼瞧著,等著文臻假惺惺說一葷一素的規矩,結果文臻沒說,笑瞇瞇讓伙夫把菜打得滿滿,和身邊人道:「我家那位有點小傷,給他開個小灶,我拿幾道新菜來抵哈。」
眾人都笑道整個食堂都是大當家教會的,還在乎什麼多幾道少幾道,更多人則笑著起哄羨慕,羨慕「大當家那位」可真是好福氣。
唐慕之看著,心中一動。隱約明白了什麼。
規矩是要講的,一味講規矩卻又顯得僵硬矯情,失卻人味。所以她會小小的任性,小小地撒嬌,小小地破壞規矩,但一切都在合理範圍內,顯出親近和依賴來,便會令人感覺越發親切和舒適。
文臻這個人,拿捏人心已至登峰造極。
燕綏的心,便是被這樣的她拿捏住的嗎?
文臻一邊笑,一邊關照著伙夫,哪些菜不要,哪些可多些,菜怎樣盛才合理,湯可以多些,飯卻是不需多些……絮絮叨叨,細細緻致。
唐慕之抿著唇,她沒想到文臻對於感情,如此坦然。
她將自己的感情攤曬在日光下,提到他的時候眼眸閃閃發光。
文臻打到一半,忽然一轉頭看見她,怔了一怔,想了想,讓人遞了一個餐盤給她,將剛才打的菜倒進自己餐盤,又將另一個乾淨食盒放在一邊,囑咐伙夫,等自己要走了,再按照剛才自己的要求,重新打一份飯菜給自己帶走。
然後她端著餐盤過來,往唐慕之面前一坐,道:「來吃些?」
唐慕之抱臂不動:「我吃過了。」
「如何?」
唐慕之默了一下,才道:「不錯。」
文臻並不意外地點點頭,一邊吃菜一邊道:「你身上有傷吧?那就養好傷再走,也正好多吃幾頓,我這裡都是新鮮菜色。東堂沒有的。」
唐慕之忍了忍,終究忍不住,道:「你不想殺我?」
文臻頭也不抬,「如果你還想,我就想。保證比你先。」
「你為什麼留下我?你不怕我搶去燕綏嗎?」
文臻噗地一聲險些噴出口中菜,急忙掏帕子擦嘴,「我的天啊,你哪來這麼大臉說這話?唐慕之,提醒你一下,我對你沒好感,我留你下來也是別有用心。你可千萬別把我當成聖母,能讓你什麼話都在我面前叨逼叨。」
唐慕之半懂不懂,但隱約還是明白了意思,皺眉道:「我還沒見過有人當面說自己別有用心的。」
「如今你見著了。」文臻筷子不停,「唐慕之,你不傻,我便是此刻對你溫情脈脈,你也只會更加戒備警惕。所以我何必費那個力氣?我同意你跟來,一來,讓你看清楚我和燕綏之間,你沒有半點希望;二來,讓你看清楚我是個什麼樣的人,以後少做無用功。三來,我覺得危險極端分子,還是放在眼皮底下最放心。僅此而已,切莫自作多情。」
「你為何不殺我?」
「哪,如果你現在站在我面前,正舉刀或者吹哨,那我會毫不猶豫地殺你。但是我上次已經暴揍了你一頓,這次你是燕綏的合作者,你目前也沒有殺機,叫我現在就把刀捅出去,我有點缺乏動力。」文臻擱下筷子,「當然,誠懇建議,盡量不要親自給我提供這種動力。」
她吃完了盤中餐,將盤子塞給一個慇勤跑來的姑娘讓她去洗,一邊起身道:「後山不是你能去的地方,我的院子也不歡迎人圍觀,請遵守規則。其餘地方都可以走走逛逛,你就是高高在上太久了,希望千秋谷的地氣,能給你一點人氣兒。」
說完她去拿了食盒要走,唐慕之在她身後問:「你食盒為什麼拿了兩個?」
「因為我答應要陪他吃。」
「你為什麼要等到走才給食盒裝菜?」
「因為那樣菜不容易冷。」
「你也有傷,他為什麼讓你來打飯?你們為什麼不用護衛?」
「食堂吃飯是我和屬下最合適的融合交流時間。我能親自給他做的事,何必假手他人?當然,他對我也是一樣的。只是他不喜歡擁擠人群,我自然也不會勉強他。」
「他不喜歡,你就寵著他。你不覺得殿下已經夠驕縱跋扈,需要有人約束規勸嗎?」
文臻笑了,回轉身看著她:「誰?規勸約束?你們這些人啊,把他當成什麼了?又把自己當成什麼了?還是你們都以為,一切以愛為名的干涉,都是正義的?燕綏是誰?他是皇族子弟,是一手鉗制三大世家的宜王殿下,無數過往證實他才智心計超越我們所有人,你們憑什麼認為自己有資格約束他?又憑什麼以為自己的規勸是對的?」
她一手指指唐慕之,搖搖頭:「愛他,就是尊重他。一切打著為他好的旗幟的自作主張,都是對他個人意志和人身自由的行兇。」
她拎著兩個食盒走了,唐慕之遠遠地看著她的背影,想起先前在小院門口看見這兩人互相療傷,像一對雨後溫情給對方梳理羽毛的鳥兒。
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德妃看出她對燕綏的心意,也曾調笑著要她去追逐,她也確實追逐了,她各種和他偶遇,自作主張換掉他的衣物用品,驅趕他身邊的僕從,偷看他的來往信件,幫他解決她認為對他不利的人,以各方近乎強勢的方式要擠入他所在的天地。
當然都失敗了,且沒少被懲罰。她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自己尊貴可比公主的身份,如此折節,怎麼還會遭遇他這樣的冷遇?
這個問題,到今天才得了答案。
到今日才明白,那個並不算絕色,出身也尋常,行事又古怪的女子,是如何得到他的心的。
他本是九天鷹,展翅便是一場浮沉,任何妄圖加於他身的束縛和牽扯,都是拖墜他的逆風。
唯有她,只在合適距離之外微笑,看他自如縱橫,雙翅犁過雲海。
她張開雙臂便是將他放飛,合攏雙手他便落於掌中。
唐慕之眼眸深深,想著當年,明明自己是最早的那個人,然而從一開始就做錯了。
如果她一開始也能像文臻那樣,會不會……
她忽然甩甩頭,大步走了開去。
每個人都只能做自己,每段時光流過便不可回首。這世上沒有那麼多如果,走過的每一步都會留下痕跡。
並無怨尤。
……
文臻打了飯回去,她的眼睛已經能看清輪廓,準確地回到小院,但是在回到小院之前,她在無人處,一塊石頭上坐了,給自己細細地把了脈。
把完她悠悠歎口長氣。
果然。
她懷孕了。
雖然時日尚短,她有點不確定,但是從反應來看,最近的一系列身體的坑爹情況,果然是和懷孕有關的。
而且也不能確定,如果月份漸漸大了,身體的問題會不會越來越嚴重。
燕綏不希望她懷孕是有道理的,事實證明了意外懷孕確實很危險。
文臻苦笑了一下,心想方人和不厚道啊,明明自己能懷孕了,死老頭子非要誤導自己,不然她好好避孕,也就沒此刻的為難了。
她心有點亂,不敢耽擱太久,回到小院,門一開,燕綏便轉頭過來,道:「和唐慕之遇上了?她讓你不愉快?腳步怎麼有點沉重?」
文臻一邊心驚他的敏銳,一邊翻個白眼:「當然沉重,這日子沒法過了,打個飯還要給男人的追求者上心理課。」
燕綏還在廊下做手工,漫不經心地道:「我就說殺了算了。」
文臻歎口氣,不想和他多說,上廊看了一眼,感覺那是幅畫,且已完成了一小半,但她現在看不清楚,也沒心情看,把食盒給燕綏打開,便叫他過來吃飯。
燕綏卻不停手,道:「你餵我。」
文臻呵呵道:「叫個半瞎餵你,當演言情劇呢?」
燕綏一笑,這才放下手上活,中文光速端水出現,燕綏拉了文臻過來,給她洗手,順手自己也洗了,中文原本打算另端一盆水來,看見這個動作,立即十分靈活地停了手。
德語送上擦手巾,也很有眼力見的將準備的第二塊抽了下去,果然燕綏給文臻擦了手,自己用反面擦了,坐過去,又親自夾了一塊粉蒸肉給文臻:「行,小瞎子,那就本王來餵你。來,吃塊肉補補,這才幾天,你就瘦了。我就說林飛白是個災星,跟他一起就沒好日子過。」
「林飛白現在還在外頭打生打死,虧你好意思說。」文臻順手也夾了個豬蹄給他,「來,以蹄補蹄。」
她似笑非笑看著燕綏,這傢伙不吃豬腳的,頂多吃一點蹄筋,看他接不接。
燕綏接過去,過了一會,餵了她一口。
入口軟糯香黏,滿口濃汁,是燉成膠質狀的蹄筋。
文臻忍不住一笑,心想毒他一回,倒是長進了。
以往他雖然也談不上嫌棄她,但多年養成的習慣,無論用什麼都是只用自己的,吃東西也沒和人共筷分食的習慣,今日卻全都破例了。
「哎,別餵了,每道菜都要喂兩口,你要撐死我啊。」
「不然呢?不對稱,你要憋死我嗎?」
最終文臻以險些撐死告終。
中文將食盒收走後她便癱在桌子邊叫喚,一邊慶幸多虧自己這兩天嘔吐感好了許多,不然分分鐘噴燕綏一身。
燕綏按住她的肩,將她帶入懷中,伸手去揉她的肚子,文臻抬手攔住,道:「不行不行,肚子一定已經撐成球,你再揉那就真的炸了。」
「胡言亂語。」燕綏的手還往她肚子上湊,文臻卻不敢再阻止——殿下敏銳得嚇人,一旦拒絕超過兩次,一定會引起他的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