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英文憤而帶領諸手下揚長而去。
大抵是哭著回家向殿下告狀去了。
文大人負心漢,陞官發財翻臉不認糟糠殿下,轉身就納新歡,納了一個張鉞還有一個,那一個還直接是個西貝貨!
一個張鉞也就罷了,英文還不放在心上,都知道是個傾慕文大人的書獃子,傾慕文大人的人多了去,唐五還在排隊呢,輪得上那個鄉下小學究?
但另外一個是誰?那狐媚子是誰!怎麼敢長得和殿下一個眉眼?還敢多一顆痣?!
本來英文也不信文大人會這麼快移情別戀,但文大人那一投懷送抱行雲流水,被發現後居然也沒有趕緊掙開,面對他的目光理直氣壯,還指揮店家把他這個爬樹的小偷趕緊驅逐。
英文滿腔悲憤,於滿腔悲憤中深切認識到,這次和留山中不同了,留山中文大人允許他的暗中保護,這次卻是堅決拒絕,文大人開始割裂和殿下的關係,她一旦下定決心,他們硬貼著沒用的。
英文只得將人員撤出,不涉及生死之事不敢再進行任何干涉。
這邊文臻也不管此事後續,要的本就是這種後果,雖然最後的插曲將事情可能惡化了一點,但……那就惡化吧。
在那個小客棧,她住了兩天,稍微休養了身體,並等到了自己事先聯繫的人。
湖州的江湖撈的聯絡人,帶著她之前傳書要求準備的東西,趕到了客棧。
她早在西川的時候,就得到了可能會來湖州的消息,那時候便安排人將江湖撈開到了湖州,目前在湖州整個境內,已經開了三家江湖撈,她就任湖州刺史的消息傳來,君莫曉已經從天京趕往湖州,準備在湖州開快餐連鎖店。
而她在開店的同時,也在和燕綏旗下的原工字隊聯合,製作一些精美細小的武器機關和毒藥暗器,這個聯絡人帶來的就是這些,正好補充她損失掉的那些。
裝備完畢她才有信心繼續上路,畢竟目前的湖州,她還沒正式接任,連護衛隊都給了蔣鑫,可謂是最危險的一段路了。
所以,張鉞和蔣鑫在這個時間段出京並抵達且沒有軍隊護送,是不是也是某些人有意安排?
文臻一直覺得,朝中有一股始終不顯山露水的力量,在暗搓搓地下著讓人很難察覺的絆子。只是對方行事太過隱蔽,很多時候寧願沒有收穫,也不願輕易出手,像一隻躲在暗處的碩鼠,只在合適的時機躥出來咬人一口,如風如電,無可捕捉。
就是不知這只碩鼠,到底要的是什麼,到底什麼時候肯跳上前台,亮明刀槍來上一場?
對方隱蔽,她也很明白為什麼,畢竟所有跳到台前的敵對者,都被燕綏和她或明或暗地掐死了,所以這最後一股暗流,絕不會輕舉妄動,只會尋一切可能,慢慢使壞。
而她就必須繃緊一口氣,等著那最後時刻的到來。
第二日她換了普通馬車,和張鉞繼續往湖州行,大丫和蘇訓不肯和他們同行。文臻也就隨便她們。
這時候不是微服私訪的時候,必須以最快速度趕往湖州,文臻要江湖撈準備了最好的馬車,帶了最好的嚮導,選擇最方便的道路,穿城最方便就穿城,走小路最方便就走小路。
並且在自己的車隊後面,另外備了一個車隊,空車和馬都備了好些。
這樣趕路到了第二天,蒙家那一家子就互相攙扶著到了她面前,蒙珍珠的嫂子捂著肚子氣喘吁吁地哀求能不能慢一點,她是孕婦實在吃不消,一家子含淚看著站在車轅上的文臻。
採桑當即冷笑了一聲。
誰還不是個孕婦呢!
文臻並不在意,道支撐不了便住下來,讓客棧老闆照顧著,銀錢她會先結了,回頭安定下來再派人來接也行。
蒙珍珠卻堅持不肯,蒙家一家子生怕就此被拋下,又咬牙要跟著。文臻也沒說什麼,但終究還是令車隊稍稍放緩了速度。
採桑悄悄和寒鴉說這一家子的累贅還不如不帶。但小葉村的事情需要人證,一村子的刁民,帶了別人都怕反水,也只能帶這施恩的一家子了。
其間車隊遇見山匪兩次,皆無聲無息死在蠱毒之下。第二次的山匪甚至穿了皮甲,戴了面具,週身都做了防護,依舊沒能擋住文臻無孔不入的手段。
兩次鎩羽之後,山匪這種生物便消失了,也無人敢直接追殺文臻,但之後的路途卻並沒有立即順利起來,路面經常會被挖斷,不得不繞路。地面上會有陷阱,撒了鐵釘,攔了鐵絲,令馬不能奔行。
這時候文臻的準備便發揮了作用,後頭的車馬不斷趕上來替換,總算沒有耽擱太多的時間。
而其間文臻也不斷調整路線,有時候入城,有時候進山,有時候甚至倒退幾步,讓人很難準確摸到她的行蹤。
文臻一路前行,經過葉縣、梅縣、天水縣、安縣、海樓縣、鄞縣六縣,哪幾個縣受到的阻礙多,哪幾個縣比較清靜,心中都記了小本本,這一日到了離湖州最近的岱縣境外,大概還有百里路程,便可到湖州。
這一段道路倒還平靜,馬車正在疾馳,忽然前頭轉過一隊人馬,大喇喇在路當中一橫!
文臻的馬車本就快,那馬車從岔道斜刺裡衝出,眼看就要撞上,多虧趕車的寒鴉臂力了得,狠命勒馬,且文臻發覺不對,從車中衝出,一腳跨上車轅,手臂一伸,抓緊韁繩,猛力一扯,剎那間她臂上肌肉亦如鐵,在衣裳下凝出精煉的輪廓。
駿馬淒厲長嘶,鬃毛在日光下揚起亮晶晶的碎光,胸前肌肉塊塊墳起,蹄尖堪堪快要踢到對方馬頭。
兩人合力勒停馬車,文臻手腕一拉,馬車已經退到一邊,並止住了寒鴉下意識的喝罵,同時做好了出手準備。
對方不是驚馬,明顯不懷好意。
果然,對面簾子一掀,一個女人尖聲罵道:「哪來的小賤貨,眼睛瞎了嗎?這麼看也不看也敢往我車上撞!」
那女子將簾子一摜,撩了裙子坐上車轅,卻是個穿著暴露妝容艷麗的女子,一看便知出身風塵,斜著眼睛看寒鴉。
寒鴉大怒,正要下車,文臻手一攔,盯住了趕上來的第二輛車。
那車子簾子掀開,露出一張含笑卻又隱含暴戾之氣的臉,「文大人,見著本王……為何不見禮啊?」
燕絕。
文臻心中恍然大悟。
難怪老師專門來信提醒。
皇帝可真玩得一手好平衡。
就說呢,湖州刺史是她,長史是張鉞,觀風使是和她祖母有舊情的蔣鑫,這怎麼能讓人放心呢?
那自然要派一個絕對不會和她沆瀣一氣的,地位也足夠壓她一頭的,監軍一類的人物來制衡咯。
想來想去,現在符合條件的也只剩定王燕絕了。
燕絕此刻出現在這裡,自然也是來堵她的。
諸般念頭一閃而過,文臻眼底那一霎驚訝已經換了春風般的笑意,十分靈巧地下了車,如見故人般迎上,急忙一禮:「哎呀,竟然是定王殿下,沒想到能在湖州見到殿下,殿下別來無恙?」
燕絕定定地看著她,嘴角一咧:「本來是無恙的,不過,你方才撞本王的車馬,本王差點有恙啊!幸虧我那小妾臨時和本王換車,本王才逃過一劫,你看,你要不要去和本王小妾賠個禮啊?」
文臻還沒回答,張鉞驀然一掀簾,也不用人扶,直接蹦下車,拱手昂然抗聲道:「定王殿下!您這話說得好沒道理!方才明明是殿下的車馬忽然衝出,多虧我們的馬車及時勒停才沒釀成事端!再說文大人是何等身份,您要她向您一個妾賠禮,您將朝廷顏面置於何地?」
燕絕揚眉,陰惻惻看了張鉞半晌,道:「張鉞,你可出息了。朝堂上公然承認心悅文大人也罷了,還不惜追到湖州當一個女人的長史,如今更敢為了她當面頂撞本王,嘖嘖,往聖絕學,文章香火,給你這種色令智昏之人繼承了,也不知道那些先賢大儒,會不會氣得從地下詐屍啊?」
張鉞氣得「啊」地一聲,張著嘴僵住了——論文辯經他沒問題,但向來談笑多鴻儒往來無白丁,什麼時候遇見過這麼潑皮無恥的攻擊。
忽然有鼓掌聲響起,啪啪聲清脆,文臻揚聲對空處道:「定王殿下這一番話很是精彩,未曾想到定王殿下口舌竟然如此便給。皇子如此犀利言辭如何能不記載於文字?大傢伙兒都記好了,三問書屋回頭給添一筆啊。」
遙遙的,綴在後面的車隊轟然相應,隨即有人策馬離去。
文臻回頭對燕絕笑道:「我為殿下千古揚名,殿下不必謝我。」
燕絕窒了窒,不敢再說了。
文臻名下三問書屋遍天下,一大群士子為她搖旗吶喊,她要真給他編個什麼語錄,傳到天京,他身為皇子,代天巡狩,卻對當朝大臣言辭如此輕佻,必將貽羞天下。
他不說話,卻看了那個風塵女子一眼,那女子急忙湊過來,笑道:「殿下寬宏,我卻是個小氣人。怎麼,撞了平頭百姓,就可以置之不理嗎?」
燕絕盯著對面的人們,看著人人眼底的怒意,眼底掠過一抹殘忍的笑意。
憤怒吧,就是要這麼直接的羞辱,就要用這最低賤的女子來刺激這笑面狐狸,她要麼憤怒出手,給他抓到把柄,要麼忍氣吞聲,給他添點樂子,無論哪種,他都會很愉悅啊。
文臻並不生氣,瞟了那女子一眼,點點頭道:「給你賠禮?也不是不行。」
那女子剛剛笑開,文臻已經摸出刺史印信,在她面前一晃,冷冷道:「不過你想清楚。本官是湖州新任刺史,掌一地軍政民生。聽你口音,應為湖州人氏,正是我治下之民,看你妝扮舉止,也不似良家子,應為青樓娼妓。低賤妓門,竟敢攀附勾引天潢貴胄,辱沒玷污皇家尊嚴,敗壞糟踐皇室聲譽,本官忝為湖州父母官,上仰天恩,下承民意,怎能允許這等事發生?自然要第一個拿了你!」
鳳仙大驚失色,轉頭看燕絕,燕絕冷笑一聲,道:「文大人,好大官威。不過你既然先拿官威壓本王這小妾,那就不要怪本王也拿親王之威來壓你!你想清楚得罪本王的代價!記住,本王代天巡狩,對你就任湖州刺史期間一切事宜皆有監督並急奏之權!你若有罪,本王有臨場處置之權!」
他冷冷一招手:「趕緊賠禮。然後既然遇上,便帶著你的人,上來伺候本王,慢慢趕路吧!」
文臻不動,含笑看著他。
「文大人,你聾了嗎?」
文臻施施然抱起雙臂。
燕絕瞇起雙眼,眼底冷意和殺氣一閃而過。
文臻忽然道:「殿下這一番話,說得真是口吐芬芳,舌燦蓮花,我感覺馬上就要漫天起雲霞,群鳥齊蹁躚,都為殿下賀了呢!」
燕絕:「……」
不是,你是氣瘋了嗎?
然後他忽然覺得頭頂好像一暗。
然後他聽見隨從們的驚呼。
然後他抬頭,就看見天並不是真的黑了,而是天際一大片鳥兒忽然飛來,黑壓壓一大片當真如濃雲狂捲,遮蔽了半邊天空,眨眼就到了自己頭頂,然後,炮彈一般,齊齊俯衝而下,就好像下了一場飛鳥狂雨。
眨眼間飛羽共鳥糞齊落,鳥喙與啁啾同來,滿眼都是黑壓壓的亂羽飛毛,那些鳥還都十分兇惡,只往人面門上撲撞,用翅膀撲啦啦地扇,爪子撕拉拉地撓,燕絕和他的護衛都陷入了鳥的海洋,滿眼都是扁毛,滿耳都是撲翅和驚叫之聲,還有噗嗤噗嗤不斷的鳥糞落頭之聲,那個風塵女子的尖叫尤其刺耳,她的彩色薄紗裙子大抵也特別好撕,嗤啦一聲便是一道彩條兒,紅紅綠綠飄成了漫天彩虹。
燕絕大叫:「護衛!護衛!速速撲殺這些扁毛畜生!」
在那些劈頭蓋臉的亂羽縫隙裡,他隱約看見那些鳥竟然絲毫不理會文臻等人,而文臻片羽不沾地站在一邊,一邊大聲驚笑:「天啊,果然是為殿下慶賀禮讚而來!你們快看,只圍著殿下飛呢!昔日只聞遠古先賢邊邑考降生之時,西王母派遣七色彩鳥五千,圍繞邊邑考盤旋歡唱七日七夜,但那也只是傳說,未曾想今日有幸親眼得見!定王殿下奇才感天動地引發奇異天象!快快快,諸位快隨我去尋名畫手,名作家,各路大觸,一定要將今日傳奇一幕繪之記之傳唱之,要讓定王殿下流芳百世!」
一邊飛快地躥上車,韁繩一抖,得得得地跑掉了。
留下在鳥團風暴中掙扎,滿身滿頭鳥毛鳥糞的定王燕絕,看著一溜煙遠去的馬車,想到「七日七夜」,眼前一黑,幾欲吐血。
……
文臻的小馬車在路上得得得。
張鉞還有點擔心,不住地回頭看。問文臻:「殿下不會追來嗎?鳥兒真的會圍著他轉七天七夜嗎?」
「想什麼呢?一刻鐘就散了。」
張鉞有點失望地哦了一聲,隨即又有點緊張起來,握拳,微微繃緊了身子。
文臻歎一口氣,道:「張大人。」
「在!」
「定王殿下代天巡狩,以後是要像瘟神一樣長久在湖州討嫌的,所以今天這種情形,你一定要習慣哈。」
張鉞吸一口氣,臉色有點不好看。
定王燕絕本就性情暴戾,自從腳有點瘸了之後,還又添了一層古怪。他明顯沒有奪嫡野心,明顯十分仇恨燕綏和文臻,存在的最大意義就是讓使他不愉快的人過得比他不愉快。這樣一個身份高貴壓人一頭,又沒有太多顧忌,行事還邪氣的皇子鎮在湖州,再加上很可能整個抱團整個都不對勁的湖州官場……張鉞簡直懷疑皇帝讓文臻封疆湖州,是想宜王殿下喪妻另娶來著。
隨即他肅然道:「大人放心。張鉞既為您部屬輔佐,定當盡心竭力,死而後已。」
「不用這麼嚴肅哈。你且記住,」文臻一笑,「對誰都不用這麼緊張。哪怕他是個皇子,也一定有弱點。對於敵人,我們要重視他們,卻不必太過顧忌他們。」
張鉞望定她,也不知道在想什麼,忽然臉慢慢紅了。
文臻一呆,頓覺不好,心想這麼嚴肅的話題,這書獃子是插上了什麼聯想的翅膀飛到了風花雪月那一掛?趕緊咳嗽一聲,挪到另一邊去看風景。
張鉞隨即也發現自己失態,其實他只是因為那一句「我們」而心潮略有澎湃而已。見文臻避嫌,頓覺尷尬,心想之後還要共事數載,自己還是下級,唯一該做的事就是善盡輔佐之責,如何能如此不知分寸?隨即驚覺自己此刻與她同車也是不妥的,趕緊起身準備下車,車子卻忽然停了,寒鴉的聲音傳來:「前頭有關卡。」
文臻探頭出去,看見岱縣的官道上,竟然有官府的關卡,隊伍排了好長。
縣衙的兵丁守在官道上,逐一排查來往百姓客商,只允許本城百姓入內,不允許任何外來人士進入。
採桑前去打聽了,回來道:「說是新任刺史即將就任,為保證民生治安,防止宵小混入,對刺史大人不利,即日起對湖州方圓百里之內進行梳理排查,非本地戶籍者一律不得入。」
張鉞怒道:「豈有此理,這豈不是壞了大人名聲!再說過往客商怎麼辦?擾民亂民怎麼辦?我且去和他們說道!還有,咱們也是外地人,是不是刺史長史也不能進湖州?真是荒唐!」
文臻伸手一攔,「你打算怎麼去說?擺出長史身份?」
「是啊,不然呢?」
「然後呢?想過結果嗎?」
「呃……」
「兩種結果。一是對方虎軀一震,倒頭下拜,延為上賓,縣令郡守蜂擁而來,別駕郡尉聞風而動,然後一天三小宴,兩天一大宴,各縣各郡,黃土墊道,清水灑街,前呼後擁,做足聲勢,勢必要把這一場就任,做得勞民傷財,聲勢轟動,直到咱們還沒上任,就被御史彈劾為止。」
「……」
「二是堅決不肯承認你這印信令牌是真的,趁著你身邊無人,手中無權,一介書生,三兩女子,稱你假冒,打你入牢,諸般手段齊下,全境官員勾結,殺人如草,湮滅罪證。勢必要你我還沒進湖州,就把你我弄死在一個小縣的破牢裡。」
「……」
文臻陰森森對著張鉞齜牙一笑,硬生生把張鉞笑出了一身的雞皮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