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生們羞得無地自容。
「確實生僻了些。」刺史大人溫和的聲音響起,「並沒有載入文選之中,流傳也不算廣,也就是在李鏡的《長安御覽》,司馬鎮的《說文》,董期天的《韻府雜類》等寥寥幾本中有記載罷了。」
張鉞卻道:「卻也不算隱僻,最初出現於《匯賦》之中,乃前朝南靖修亦《污卮說》所出。雖不入經論總書,但學習詞章者於這幾本書都應有所涉獵才是。」
燕綏淡淡道:「修亦有珍愛琉璃杯,無意中為幼子取去玩耍,不慎失落污穢之中,本來冰清玉潔、剔透珍貴之物,為那塵俗污垢所染,難復光華,引為憾事。」
底下士子們此刻都已經聽懂了這個題目的意思,都緊緊俯伏在塵埃中,連呼吸都不敢大了,生怕激起了塵土,自己就要成了那只倒霉的琉璃杯,或者在殿下眼裡,自己等人,就是那污了琉璃杯的污穢塵土。
刺史大人在殿下心中,則是那只晶瑩剔透的寶貝琉璃杯,如今卻被他們的污言穢語給染了垢,殿下心中的惱恨,此刻便如這看似從容實則陰冷的氣氛,沉沉地壓在他們頭上。
隨即聽見殿下輕笑道:「修心立德,珍攝自身。莫要做了污卮,莫要做那污卮的垢,更莫要污了別人的卮——望與諸君共勉。」
眾人齊齊磕頭:「謹遵殿下教誨!」
燕綏對文臻道:「聽聞州學學子廣場事跡,本王還以為朝廷又能多一批才學與風骨兼具的諍臣。不然哪能有這般能量?卻沒想才學不知污卮,風骨裡頭撐著竹竿。再如此做派,怕要耽誤你湖州秋闈取士。」
「請殿下指教。」
「做人不可不謙虛,亦不可太謙虛。刺史大人給他們出幾道題吧,什麼時候做出來,什麼時候才可踏足州學廣場,一輩子做不出來,這輩子就繞著廣場走。」
文臻笑,心想你就是和廣場過不去了是吧?你今天就是存心要把這些士子的臉扇腫是吧?
先用商醉蟬打掉他們的自矜,再用冷僻典故扇走他們的自負,最後還不放過,非逼他們一輩子自卑不可。
「那就一詩一對聯吧。要求不高,對聯能對出來。詩,比我強就行。」
眾人臉上一喜,灼灼寫著「比你強沒問題!」文臻瞧著,嘴角一翹。
槓精們,等著瞧。
雖然抄襲詩詞很狗血,但是燕綏為她苦心搬了這麼高的梯子,一心為她撐臉面,不灑一回實在也對不住他。
此刻忽然下起了濛濛細雨,天色也將暗,文臻一指煙雨朦朧裡的湖邊楊柳,道:「對聯很簡單:煙鎖池塘柳。」
眾人聽著,面色一喜,第一反應,確實簡單!
再一深想,臉色大變。
煙鎖池塘柳,金土水火土,五行俱全!要想對上,也得對五行,卻往哪裡尋去?
文臻微笑。
千古絕對,你們慢慢對哈。
燕綏回頭一瞥,正看見文臻唇角那看似甜蜜溫和其實狡黠如狐狸的笑意。
他眼底也掠過笑意,再看一眼她身邊一直關注她一舉一動,見她笑也在笑的張鉞,和一直微微低著頭,戴著面具的蘇訓,眼皮微微一垂。
刺史大人真風流吶。
「至於詩嘛——」文臻也不等那些失色的士子對出對聯,短時間內不可能對得出的,採桑遞過她的專用小傘,她撐開,罩在燕綏頭上,十分狗腿地笑一笑,目光越過濛濛雨幕,看向草地邊緣一朵被雨打濕的小花,那花淺淺的黃色,因承了雨水而顯得色澤明麗,邊緣厚厚墜著一滴雨露,光芒流轉宛如水晶花。
「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野徑雲俱黑,江船火獨明。曉看紅濕處,花重湖州城。」
四面鴉雀無聲。
文臻心中默念,杜甫,春夜喜雨。借詩一用,詩聖千古。
一隻手輕輕接過傘柄,傘挪到了她的頭上,文臻轉眼,便看見燕綏已經起身,閒閒散散坐在椅子扶手上,兩條長腿長長地伸出去,一隻手拿著傘柄,也沒看她,只給她一個輪廓精緻鮮明的側面。
此時場上靜得落針可聞,裡裡外外數千人無人說話動作,也無人奔走呼叫避那淅瀝春雨,都仰頭看那眾人之中,高頎男子微微斜身,靠著椅子,打著傘,姿態閒適,女子立在他身後,只到他肩膀過一點,兩人並沒有對視,都微微側著臉,目光透過透明雨幕,像看著這寂寥春夜,悄然喜雨,野路茫茫,江船燈明,一夜之後花重城濕,天光將山水擦亮。
無人說話,怕驚破這一霎因雨、因詩、因那一對人兒,而於所有人心中生出的無限對於美和和諧的感應。
良久,才有人長長吁氣,道:「真美。」
也不知是說詩美,還是人美。
說話的是沈全期。
燕綏還在為文臻打傘,轉過臉來,看著他,道:「不學無術,賤役出身,以色侍人,不堪高位,嗯?」
沈全期臉色紫漲,俯首於地一言不發。
燕綏將傘給文臻,坐下來,微微俯身,玉棍敲敲對方腦袋,笑道:「知道本王最不滿意你們哪一點嗎?」
沈全期愕然抬起一張滿是羞愧之色的臉。
「造謠都不造準確些。」燕綏搖頭,「什麼以色侍人,什麼攀附皇子?我倒希望她攀附我來著,但這不是還沒追上嗎!」
沈全期聽著這一句,才恍然驚覺蹴鞠場上那位玩球高手是誰。
「以色侍人?」燕綏將臉湊近沈全期,笑道,「我和她,到底誰才算那個『色』啊?」
眾人:「……」
啊不,殿下,您這撐腰方式我們真是沒眼看。
燕綏施施然站起來,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文大人這般才智,你們今日也見著了。本王本就思之寤之,輾轉反側,求而不得,給你們這群人一陣亂嚼舌根,越發希望渺茫,卻叫本王如何不惱恨?」
轉身隨手將玉棍扔給採桑,道:「棍子給你。以後誰再說那些混賬話,給本王揍他,壞本王的事,打折了腿也不虧他。」
採桑接了玉棍在手,脆生生應:「謹遵王令!」
文臻倒有些怔怔的,沒想到燕綏竟然會當眾這麼說,這人性子疏淡中暗含桀驁,目下無塵從不折節,如今卻會為了她,築那高台送她上雲端,甚至不惜自貶,不惜暗示自己不配她,以此駁斥「攀附」流言。
感動之餘決定今晚一定要給他多做幾個菜!
還要洗乾淨抹香香把自己打包好送他床上!
她大姨媽不准,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懷孕的,但怎麼也該有五個月了,胎像已穩,更妙的是,她還沒顯懷。
真是老天爺憐我!
文臻一臉微笑雍容,刺史大人寶相莊嚴。誰看見她的臉,都會肅然起敬,覺得大人一定在憂國憂民,思考湖州民生大事。
只有燕綏瞟過一眼,精準地捕捉到某人眉梢眼角蕩漾的春意,還有雖然書獃卻也敏感的張鉞,看看燕綏,再看看文臻,默默地垂下了頭。
「時辰不早了,都散了吧。」燕綏起身,文臻很自然地微微踮起腳,將傘遮在他頭頂,燕綏也很自然地接過傘,傘並不大,一旁的湖州官員有人想要再送一把傘來,立刻就有好幾條手臂伸出來阻攔,有燕綏的人,也有文臻的人。
那兩人卻都不理會,撐著一把傘並肩走入雨幕中,淅瀝的雨落在山間繁密的林葉上,深青油綠的葉片蜿蜒下晶亮的水跡,一簇一簇的野花被雨淋得豐厚沉甸斑斕更盛,倒伏在微濕的靴尖,靴尖袍角因此便也染了淡淡暗香,夾雜著這春夜春雨淺淺的澀氣。
背景濃艷黯郁,那兩人一高一矮的背影卻因此分外鮮明和諧。眾人怔怔地看著人影遠去,像看見這一場春雨同樣無聲地潤入了大地裡。
……
文臻和燕綏並沒有當眾雙雙把家還,在回城的道口旁,刺史大人率領湖州百官,將馬上要趕路回京的宜王殿下送上官道,便回了城。
回城之後文臻去了江湖撈自己的別業,早在她來之前,江湖撈就買下了周圍的民居,予以改建,圈定了一片安全不被打擾的府邸,從江湖撈的後門轉入,進入自己的三進小院,採桑正在月洞門那裡等她,見了她抿嘴一笑,文臻笑了笑,抬頭看見自己屋子亮起的燈火。
推開門,燕綏正坐在幾前,手中拈著幾朵玉蘭花,端詳著面前一隻敞口白瓷花瓶,似在考慮往哪插更美,玉蘭花豐厚如玉的花盤沉沉擱在同樣如玉的掌心,衣袖閒閒垂落,露一截精緻腕骨,燈光映在他修長指尖,宛若透明。
隨即他長眉一揚,狀似不經意地一插,整束花卻霎時便生動起來,玉蘭尊貴而杜鵑嬌美,薔薇粉嫩九里香顫顫巍巍,櫻花錯落有致點綴,花瓣上都瑩瑩閃爍著雨珠,更多幾分潤澤鮮活。燕綏將花瓶隨手一轉,微微抬眸,花枝間看過來的半張美人容顏,看得文臻呼吸一窒。
隨即她笑道:「以色侍人?」
燕綏抬起眼,淡淡道:「大人滿意否?」
文臻走過去,雙手摟住他脖子,在他耳邊吹氣,「人比花嬌,滿意之極。」
「還逃嗎?」
「這是我的地盤,我往哪裡逃?」
燕綏一反手,將她逮了按坐在自己腿上,道:「那你倒是告訴我,為什麼要逃?當真就那麼厭了在我身邊?」
「我對你的討厭呢,是有那麼一點點……」文臻伸出手指,比了個很小的手勢,笑嘻嘻地看著燕綏微沉的眼色,「比如有點霸道,有點自以為是,有了我之後對這世間還是不夠在意……但是我也喜歡你更多更多,」張開手掌將他抱住,「比如其實為了我已經改變了很多,比如你在我身側才有的人間煙火氣,比如你待我的所有說出口和不說出口的心意,以前我以為你都不會說,尤其不願公開表達,可是今天我看見了,只要我需要,只要你覺得我需要,怎樣你都會為我做,這一點也許別人會覺得很容易,可我知道對你來說這有多麼不容易,所以我要謝謝你,並且也要最直接地告訴你,和你在一起,我從未害怕後悔過。而我所選擇的一切,最終目的還是為了長久地和你在一起。」
「包括這個湖州刺史?包括拒絕我的人?」燕綏的眼色黑白分明,卻看不出喜怒。
「包括。包括我所做的所有選擇。」文臻摸索著他的腰線,覺得他好像瘦了點,「多吃點啊,我的公舉殿下。」
「這不是廚子們做得都沒你好吃麼。」燕綏懶懶地摸著她的腰,很是不滿地嗤了一聲,「你倒好像胖了。」
文臻柳眉倒豎,「哪裡胖了?哪裡胖了?」唰地一下脫了外頭寬大的罩衣,露出裡頭的束腰襦裙,驕傲地挺了挺腰,「瞧瞧,十八寸細腰美少女依舊在!」
燕綏目光在她腰上掠過,停了停,文臻盯著他,心中暗自慶幸自己顯懷遲,看樣子燕綏是懷疑的,但此刻這一著,他困惑了。
文臻特意很久之前就一直在他面前穿寬大衣裳,就等著這一刻脫了衣裳顯出束腰,此刻奸計得逞,心情大好,將燕綏推倒,捏著他耳垂低笑道:「小妖精,還懷疑我懷孕呢?想得美,我是要入閣拜相的事業型女強人,怎麼可能那麼早弄個拖油瓶給自己礙事?」
燕綏攬住她的腰,歎息一聲道:「如此也好。不然我也不能安心走。」
「回京?」文臻算算燕綏這路走得有點慢。
「先回京。之前順路去了趟大荒,之後可能去普甘吧。」
「你去過大荒了?」文臻有點詫異,沒想到他速度這麼快。
「何止大荒,沈夢沉那裡的桑石我又想法子拿來了。」燕綏卻似乎不想多談大荒。
文臻卻興致勃勃地趴在他身上,一邊捻著他頭髮一邊問:「大荒怎麼樣?是不是特別荒涼?你沒和主政的人再衝突吧?那地方有什麼八卦……大荒黑水澤那幾種藥你都拿到了嗎……咦你的頭髮怎麼有點……」她手指捻了捻,又捻了捻,覺得燕綏的頭髮好像和以前有點不大一樣了,雖然順滑如故,但髮質好像更硬了一點,顏色卻淺了點。
燕綏卻忽然拿下了她的手,將她的手握在手中,才道:「藥拿到了,大荒蠻荒之地,沒什麼好說的,目前主政的是一個看似高潔的瘋子,還有一個看似風騷的女瘋子,那兩人之間倒是挺有你說的那什麼……八卦的,不過我看一個自以為是,一個自作聰明,想要湊一起,沒個十年八年,也難。」
文臻聽得吃吃笑,道:「不知道你我在別人看來又是如何?」轉而想起,不如何,這幾日湖州百姓嚼舌根聽得還少了?她卻不想和燕綏談這個話題,伸手又去摸他的發,燕綏又一擺頭避過,道:「我這兩年可能不常在東堂,所以今日來這一趟……湖州里裡外外不安分的人太多,我也無法替你都掃蕩乾淨,再說也不能都掃蕩,該拉攏的,該處置的,你自己定章程罷。」
文臻嗯了一聲,替他攏了攏微亂的發,輕輕道:「其實你無意榮華,我卻也未必貪戀富貴……」
兩人都沒再說話。
有些話不必再多說。
燕綏覺得她想做這個刺史,想要青史留名,想要改善東堂百姓的飯桌,想要以美食治天下,所以哪怕因此要面對分離,也依舊默認並以最穩妥的方式出面支持了。
皇子不能和大臣交結,為了給她張目又不給她帶來麻煩,他今日以教訓燕絕為名目出面,又以湖州士子辱及他聲譽為名追究,事事處處都光明磊落,讓人無話可說。
但以他的性子,其實本該是想和她在一起就在一起,想幫便幫,並不會理會這麼多,卻為了她,忍了,讓了,想了。
哪怕不知真相,並不理解她為什麼要逃,甚至可能理解為她想掙脫他,成就自己的事業,也依舊認了。
這才是最讓文臻感動的點,然而於她來說,她亦有無數心意無法對他說明。
比如她雖有雄心壯志,卻也並不是非實現不可的。
比如他若有意躬耕田園,她也樂意為他回歸鄉野,親手執炊,做一對最普通的夫妻。
榮華富貴,千秋聲名,真的沒那麼重要。
但是她不敢。
燕綏性情如此恣意,從朝野到世家,滿朝皆敵,皇帝心思難測,母妃敵友難明,他一旦不能擁有權力,不能自保,面對的會是什麼?
他早已成了開弓的箭,不能退,退便是死。
別說他不能失去權力,就連她都不能稍稍軟弱,否則便會成為拖累,害死自己害死他。
更不要說失去權力也就有可能失去治癒的機會,以後病發漸重,又要怎麼挽救。
她才能越顯,在朝中地位越重,在民間聲望越高,多少也算得一個籌碼,令陛下博弈之時,為燕綏多掂量一刻吧。
「對了。」她忽然想到一個問題,忍不住問燕綏,「你怎麼知道我會那些對聯詩詞,想到要我出題目考士子?」她想到一個可能,又追問:「是見過和我一樣,行為思想奇特,且能背誦無數佳句好詞的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