軋軋之響連綿,下一瞬便是足可摧城的崩毀。
忽然一道風聲猛烈,呼嘯而來,文臻和那些攔截的人齊齊抬頭,便見天際幽藍的光影一團猛然穿雲砸下,像是另一輪冷月亮轟在了前院的牆頭。
戛然崩裂。
重型鐵器撞擊之聲聽得人耳中轟鳴渾身發麻,一段時間天地無聲,於默片一般的夜色中文臻只見那片牆頭迸開無數黑鐵碎片,與此同時一隻重錘落地砸出深坑,前院牆頭攔截的人紛紛走避,有人躲閃不及受傷,而更遠一點的地方,是那個寬袍大袖的身影,如一隻彈丸一般已經彈射入天幕深處。
這人當真反應快捷,別人還在逃生,還在發蒙,他已經當機立斷放棄,最先逃走。
與此同時喊殺之聲如潮水般捲來,聽聲音便雄壯,足可數千之數。
州軍到了。
文臻只覺得腦海和全身的弦都在一瞬間崩地一聲斷了。
頭頂青天和忍耐許久的虛弱疼痛都在這一霎猛撲了過來。
她倒了下去。
……
世界好像變成了兩種物質,一種是烈火,一種是寒冰。而她就不停地在兩者之間浮沉,或者烈火中呼號,或者在寒冰中窒息。這種煎熬的苦痛讓她恨不能就此解脫,墮入永恆的平靜的沉睡中去,只是偶爾的冰火之間,屬於塵世的喧囂和隱約的哭喊,總讓她心念一動,覺得仿若還有牽掛,難以拋下。
……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於燥熱和寒冷中隱約有了一些意識,能聽見身邊彷彿有很多人,來來去去,腳步急促,也有人說話,聲音卻如在水波中動盪,忽遠忽近,只感覺得到語氣的焦灼,她的意識也忽遠忽近,並不能將這些信息都完整捕捉,只模模糊糊地想,孩子呢,為什麼聽不見孩子的哭聲?我這是怎麼了?是已經過去很久了嗎?我……我這是不好了嗎……如果我真是不好了……那燕綏會傷心嗎?他現在在做什麼呢……
……
一步一跪,一跪一起身。
溫度在不知不覺中變高。從初春走向仲春,然後初夏至盛夏,蟬聲在某一刻瘋狂鳴起,聲音如鋼鋸一般要割裂人的腦子,有人抱著頭滾了下去;雲層忽然壓得很低,空氣中似乎飽含了水分,沉沉地馬上要滴下雨來,炎熱和低氣壓彷彿捆住了人們的咽喉,有人勒著喉嚨倒下。黑紫色的雲中隱約穿出淡金色的閃電,忽然一個暴雷,嘩啦一下狂雨便鞭子一般抽了下來。
這雨在正常的人間真是無法看見也無法想像,伴隨著龍捲風和烈電,呼地一下便捲起一個人,那人慘呼著瞬間不知所蹤,而電光豁喇一聲,劈在了燕綏前面一個台階,立刻一具焦屍便無聲滾落在他腳下。
而暴雨像從天潑下,落下的瞬間所有人就都從頭到腳濕透,渾身沾滿泥水,雨水嘩啦啦順臉流,眼睛都睜不開,台階變得又濕又滑,不住有人滾落,此時已經三千餘級,日頭已經過了一日有餘,體力不支的,被春季災難折騰掉的,滿滿人頭已經不足一半,這一路滾下來,又帶倒了不少。
夏,代表著氣候多變,雨橫風狂,炎熱雷暴,水患多災。
燕綏衣飾一向華美齊整,便是在炎熱的普甘,也是從頭到腳的絲袍,此刻濕淋淋貼緊身上,倒顯出全身線條優美流暢,寬肩細腰大長腿,而烏髮濕透,襯得臉色雪白,微微仰起臉時,多一分令人驚心的凜冽。
這般的雨,和那年烏海炸毀婚船後的雨倒也差不離了。
記得那時他在桅桿上往下撲來,她站在船上惶然抬頭,那一霎她的眼眸睜得巨大,滿滿都倒映著他的影子。
她當時一定以為自己是想自殺,一臉受到驚嚇的表情。
然而他那時,只是想看看她會不會為他擔心,還想看她眼裡滿滿只有自己的影子。
確實看著了,但是現在想來,有點後悔。
嚇著她了呢,在那種危急時刻。
他總是為她著想得不夠細膩。
額頭觸及手背,忽然隱約聽見一點細微的動靜,他抬眼,就看見自己前面那個人的腳已經沒了,而一個黑影無聲無息從暴雨中滑過,嘴裡隱約還叼著半截蒼白的腳跟。
濕透了貼在身上的袍子微微一動,又一條黑影趁著閃電暴雨從泥水裡混了過來。
是一條陰險的豬婆龍,盯住了這個別緻而又高傲的獵物。
下一瞬它的大嘴張開,利齒森森,向著燕綏的雙腿。
然而在那利齒咬合之前,一隻蒼白而又修長的手伸了過來,閃電般一抓一摔,砰一聲豬婆龍偌大的身軀在台階上摔得雨水四濺,隨即那隻鐵鉗般的手一把摳進了它的頭頂,劇痛讓那豬婆龍拚命搖頭擺尾,卻無法掙脫那只可怕的手。
又是一條黑影一閃,從燕綏的另一邊打算偷襲,要在這暴雨閃電的掩護下,解救自己的同伴,然而它遭受了同樣的命運,燕綏另一隻手鬼魅般伸了過去,也一把揪住了它。
然後他就一手揪一個,因為對稱而滿意地左右看看,手指用力,咚一聲,左邊豬婆龍的腦袋撞在地面上,便如陪著他磕了一個頭。
「唐五,不錯,很虔誠。」
「咚。」又一聲,右邊豬婆龍的腦袋,也被重重按在地上,好一個響頭。
「燕五,可以,夠孝心。」
……
人還是來來去去,便如天光暗了又亮,她依舊在水深火熱中熬煎,能偶爾聽見君莫曉的哭泣,張夫人的怒罵,採桑的嗚咽,後來還有孩子的哭聲,似乎有人在阻撓將孩子抱來,然後採桑哭著說,「小少爺,來喊娘,把你娘喊回來!」君莫曉聲音哽咽,「讓孩子陪陪她吧……讓孩子陪陪她吧!」
她心中恍惚地想,看樣子真是不好了,都指望娃娃哭轉她了。可憐孩子,至今沒喝她一口奶呢……真不甘啊,還沒活到二十,還沒找到死黨,還沒和燕綏白頭到老,還沒……
前方忽然出現一線微光,越來越亮,越來越亮,而孩子的哭聲和友朋們的嗚咽之聲漸漸遠去,週身的疼痛也隨著步子的邁進在逐漸消失,她歡喜而輕盈地逐光而去,卻隱約聽見身後總有砰然之聲,一聲,又一聲,動魄驚心,她回首,卻看不清身後,只見濃霧漫卷,隱約玉階千層,風霜凜冽,風霜之後隱約人影修長,喚一聲蛋糕且住……
……
一步一跪,一跪一起身。
不知何時炎熱的空氣在退去,風漸漸轉冷,而翠葉慢慢變黃,瑟瑟從枝頭離落。
樹上的果實在忠實地記錄著光陰,轉瞬從青至紅至黃,沉甸甸地墜在枝頭,這時候大家已經在四五千級了,兩日兩夜過去,飢餓和缺水和這一路的折磨,令稀稀落落的隊伍裡的人們,都忍不住盯住了那果子。
彷彿聽懂了眾人心中的渴望,忽然有成熟的果實落下來,非常的重,爆在地上便是一灘漿水,散發著馥郁的香甜氣息。
磕長頭的路上不能吃喝,所有人都沒動,卻有人在跪倒的那一霎,忍不住閉上眼,舌尖悄悄地舔上那豐美滿溢的汁水。
然後一聲慘叫撕心裂肺,其上和其下的人們,都駭然看著他骨碌碌滾下去,臉已經如那果子一般腐爛。
這世間無數豐美誘惑,抗的住才配獲得。
剩下的人繼續前行,只是那額頭已經青紫,雙膝已經腫大,一步步都若千鈞之重,山風有時會忽然燥熱起來,比之夏天不遑多讓,秋陽熱辣辣地灼著人們的皮膚,空氣燥得聲音大了都似乎能摩擦出火,咽喉裡像被砂紙磨過般疼痛,喃喃的頌聖之聲低了許多,下一瞬細細的冰雹粒子,嘩啦啦轉眼鋪了一台階,跪下去的時候痛徹心扉;那是秋季或有的寒潮,一熱一冷之間,便有無數人頭重腳輕,一忽兒秋風再起,一地銀霜,地面起了一層薄冰,一走一滑,有人便失足滑落山崖。
秋季,四季之豐。萬物成熟,秋陽氣燥,寒潮霜凍,氣候多變。
燕綏身上濕透的袍子已經干了,又凝了一層細細的霜,淡金色閃著銀光一般,整個人看起來更加虛幻迷離,而一雙眸子卻更清醒。
那些果實墜落在他面前的更多,香氣更為誘惑,他的咽喉也在灼痛,像在冒火,然而他未跪下時,嫌棄地將那些快要落到面前的果子撥開。
不要髒了我前進的路。
這世間萬物誘惑,於他早已不是誘惑,他有這人間最純美甘泉一泊,弱水三千,只取她那一瓢。
那些果子好圓,有點像在長川,那晚小院廚房裡,兩人頭碰頭吃的那些湯圓。
黃葉飄落,色澤燦金,又有點像留山四季樹的落葉,他曾為她採葉片無數,做那肖像一幀。
肖像畫送回王府,德妃有次前來不知怎麼看見,喜歡那別緻樹葉喜歡得不行,托人快馬去留山,要找那四季樹葉。
他知道後,命人傳令留山,砍去了所有的四季樹,只留下了一批種子,將來只秘密移栽在千秋谷內。
只給她獨一無二,容不得效仿描摹。
親娘也不行。
當初對著湯圓許下的願,不知何時能實現,一生裡迎潮斗浪,掙扎不休,想要巨浪高頭回首便有小舟相候,想要荊棘叢中穿過不得傷天年久享,都如此刻神山霧氣之後飄搖的那點燈火,不知何時能夠觸及。
那麼能為她做到一絲一毫,都全力去做,不容謀取與分割。
蛋糕兒,你為我布過餐前刀叉,挽過衣袍下擺,執過日夜炊食,更謀過這皇族生死,朝堂風雲。
而我看似滿身榮華,卻其實一懷孑然,能給你的,不過是這萬階之上,一步一行,願你此後餘生所見,皆是秋之豐美;願你此後餘生所得,皆是碩果纍纍。
願你遠離黑暗深淵,記得紅塵百年,於告別之前再回首,能見我此生牽念。
跪下,手掌貼地,額頭觸及手背,一次,二次,三次……起身。
第六千一百一十二次。
……
……她停住腳步,一臉茫然,努力睜大眼睛,卻總看不清那人在做什麼,只隱約一起一落,一個動作重複不休,明明是在向前,卻總不見他抵達自己面前,她回頭看看,那一線明光仍在,隱約還有微風捲花香送入鼻端,一縷縷都是誘惑,她很想奔過去,可不知怎麼卻無法挪動腳步。
濃霧捲起,寒氣滲入,濃霧那頭忽然變了景象,儼然從秋到了冬,雪花大如席,冰稜長似劍,寒風怒吼,冰洞處處,那人在風雪之中依舊重複那個動作,步履維艱,身影越發模糊,他所經過的石階,隱約留下一片淡紅的痕跡,她不知為何心頭一慟,忽然淚流滿面。
忽然一陣雜沓的腳步聲傳入耳中,這是這段時日裡現實的聲音第一次將她驚醒,她感覺有人被急匆匆延請而入,隨即自己被扶起,有什麼東西塞入唇中,立即化為微微苦澀清涼的液體流入肺腑,那液體所經之處,疼痛燥熱寒冷都散去許多,隱約聽見君莫曉狂喜的聲音:「……脈象好了許多!多虧殿下令你千里送藥!」
她迷迷糊糊地想,燕綏派人送藥?是將那顆寶貝藥又送回來了?這可糟了,這藥對燕綏何其重要,中文竟然沒有第一時間給他偷偷用了?那燕綏現在怎樣?他沒了藥,如果普甘再找不到藥,那他該怎麼辦?但望他可一定不要放棄普甘尋藥的任何機會……
……
偶一抬頭,蜿蜒如長蛇的隊伍,也只剩下寥寥四五人。
有一看便是常年苦修的赤足僧人,有虯髯碧睛的異域大漢,有週身如木如鐵不辨男女的怪人,有身軀如蛇眼眸幽深的蒙面女子,剩下的便是他了。
每個人看起來都很狼狽,週身衣衫零落,煙熏火燎,露在外面的肌膚上遍佈傷痕。
每個人神色都很凝重,因為誰都知道,冬,是四季裡最為嚴酷的季節。
秋日的金風轉眼便摻了細細的雪粒,然後變成雪片、雪花,最後變成磨盤大的雪塊,劈頭蓋臉地砸在人臉上。
風像是從地獄裡咆哮而出,四面八方衝撞而來,將人往四面八方拉扯,而原本濕滑的台階轉眼便結了厚厚的冰層,跪上去就能滑下來,手掌貼上去,徹骨的寒意直入血液底,不過倒也不用擔心肌膚被黏住,因為渾身肌膚早就沒了半分熱氣,比那冰雪還冷。
接近山頂的霧氣越發濃郁,幾乎伸手不見五指,而地面忽然也不再是那永遠的一級級台階,燕綏忽然聽見極其細微的裂冰之聲,和那腳下踩著冰的聲音也差不離,然而久經風浪的直覺讓他下意識飄身而起,下一瞬他身後的那個虯髯漢子雙膝落下,然後一聲長號,聲音空洞迴響不絕——竟然像是落入了一個深邃之處。
燕綏再回身時,便看見身後的台階不知何時已經不見,地面上是一個冰窟窿,而霧氣迅速又聚攏來,遮沒了那個窟窿,彷彿從不曾吞噬一個人過。
風雪越來越暴烈,捲得天地一片混沌,整座山都似乎在咆哮,在怒吼,在笑這蒼生貪心,螻蟻般的人類也敢肖想這人間富貴榮華幸運長生,風雪裡時不時閃過巨大的影子,猛然砰地一聲響,那個身軀曼妙的蒙面女子不知被風雪中什麼東西撞著,竟然高高飛出足足數丈,撞在山崖之上,片刻之後,於峻崖白雪之上,拖曳著幾道淋漓的血色緩緩墜落。
那和她相撞的巨物也落了下來,卻是一隻凍僵的猛獸屍首。
而再往上,幾乎每一步,都要和這颶風對抗,和暴雪對抗,和寒冰對抗,和無處不在隨時出現的冰洞和各種凍僵的屍首對抗。
每一步都要耗盡比之前每一季都多上幾倍的力氣。
在這已經歷經劫難的數日數夜之後。
蒼天仿若還在宇宙那頭,這山巔上只剩了盤旋不休的雪,雪中似人似獸一聲咆哮,巨大的白影一閃,那個渾身如木如鐵的怪人便被一隻巨掌撈走,帶至山崖邊緣,然後扔落。
冬,四季之末。寒風冷雪,冰封萬里,百獸受害,雪人肆虐。
燕綏身上的絲袍經過暴雨的洗禮,秋霜的凌虐,到如今冬雪覆蓋,已經板板硬硬,也像一塊金色的冰塊,閃著更令人心頭發冷的光。
他的步子也慢了下來,膝蓋像是機器一般機械地移動,從肌膚到血液都似被塞進了冰雪,每一個動作都艱難。
膝頭上褲子早已磨破,一片鮮血淋漓,然後凝了冰,覆了血,染了泥,泡了水,再結了冰,早就變成了不知道是什麼顏色和物質的東西,再在跪下時,一片片碎在台階上。
身後每級台階上,都留下了這樣的血痕,長長一條,蜿蜒而下。
生平第一次明白了,什麼叫「渾身上下都像不是自己的」的滋味。
然而跪下,手掌貼地,額頭觸及手背,三叩首,再起身。
依舊一絲不苟。
因為這是要為她獻上的虔誠。
當初,在那山崖之下,自己昏迷,她拖著自己走了幾日幾夜,還要躲避唐家和易家聯合的追索,也是這般地頂風冒雪,在那冰冷刺骨中,苦苦熬煎吧。
她單薄的雙肩,是否也曾被那拖拽擔架的繩索磨破。
她長久跋涉在雪中的雙足,是否也曾被凍得青白生遍凍瘡?
她彼時還一懷憂懼,恐懼著自己不能醒來,恐懼著不可知的未來,然而最終自己醒來,在喜堂攙起她手的那一刻,她也不過側首,一笑。
那些苦難艱辛,煎熬焦灼,都散去在彎起的眼角。
風雪中巨大白影一閃。
膝下忽然出現冰窟窿。
一大團巨物被暴風雪捲著橫撞而來,也不知道是哪只倒霉山大王的屍首。
前方的石階上一大片冰稜豎起如簇簇冰箭。
前方,唯一倖存的同伴,那個赤足僧人,閉上眼,喃喃念起佛號。
能走到如今的,都是強人,但那幾位,連一次攻擊都抗不下,而這位,遇上所有的殺手。
願他往生極樂。
風雪中,燕綏睜開眼。
倒下。
正好橫身在那冰窟窿上。
手一伸,一把抓住了那只倒霉山大王的屍首。
橫著一掄,仿若金屬交擊之聲響起,硬邦邦的屍首,刮平了那一大片冰稜。
然後他將那山大王屍首一豎,宛如石碑般擋在面前。
那雪人的影子正好刮到,蒲扇般的手掌撈了個空,卻被那突然豎起的虎屍絆了一個觔斗,身子前傾,山一般的陰影向燕綏倒下,正在此時一隻手伸了出來,頂住了它的肚腹,拳頭一旋,身子游魚般一滑,下一瞬那巨大的雪人被栽入了那個冰窟窿裡。
一切都只在須臾之間。
只是那雪人實在凶悍,被栽進去之前,終究還是把那個巴掌扇了出去,正扇在他心口。
燕綏噗地一聲,一口艷艷的血噴在雪人心口,倒像是給它畫了顆灼灼的心臟。
終究是體力耗盡,軀體僵硬,反應慢了許多。
不過,最後一招,是偷學她的絕技呢。
片刻之後,雪人真成了凝固在雪地上的雪人。
僧人的一聲佛號還沒完。
燕綏回首,看向那巨大的身影,似人非人,週身都是雪白的長毛,本該是眼睛的地方,卻只剩下一條瞇著的線,這東西本不該出現在普甘這裡,或許,這裡已經不是普甘。
這四季都不該屬於普甘,只是這人間氣像極致,被大神通者瞬間搬運。
他仰著頭,看那渾然的雪白,忽然想起那年長川的雪也很大,在那座臨時休整的園子裡,她和他合作堆過一個真正的雪人。
是一個采梅花的雪人燕綏。
他微微一笑,慢慢爬上去,將那雪巨人的胳膊抬起,蘭花指翹起,向著心中東堂的方向。
於這高天之上,四季輪迴之所,九千九百九十九級階梯的最後幾級階梯之末,傳說神祇將開啟的門扉之前。
為你再堆一個雪人。
我想要采的,不是那一年冬那一園裡最高枝上的那朵最美的梅花。
而是來自天外,降自雲端,落在我眼前,從此沉沉墮入我心海最深處的那朵,永恆的紅珊瑚。
跪下,手掌貼地,額頭觸及手背,一次,二次,三次……起身。
第九千九百九十九次。
我的蛋糕兒,願你一生裡所有將要遭受的風霜雨雪,都在此刻,由我代受。
……
……她依舊沒有醒來,於偶爾清醒中也曾聽得人們歎息議論,說那藥畢竟不是為她所制,並不對症,只是緩解了她的部分症狀,然而她自來到湖州,耗損心力太過,生產之時勞損太過,終究是傷了根本。
也說未必就會喪命,但怕是會長睡不醒,嘈雜的來去不休的腳步聲漸漸減少,人們的步聲漸漸小心而輕微,像是接受了這樣的宣判一般,她的房中燃起了寧心靜神的香氣,孩子被抱在她身邊陪她安睡,莫曉每日會在她身邊為她讀書。
她的夢境變得平和安寧,那些霧氣還在,霧氣後的人還在,她不再試圖往那光明處去,守在路途中間,只想看清霧氣後的那個人到底在做什麼,忽然有一日一陣風捲來,霧氣散開……
……
洞天石扉,訇然中開。
風雪乍收,雲霧散去,冰消雪融,化為清泉石上流。
化了雪的崖壁露出鐵黑色的石面,轉而又生了淡綠的青苔,青苔漸漸濕潤飽滿轉為瑩綠,隨即又緩緩變為淺淺的褐黃色,再一塊塊剝落,剝落的崖壁卻不再是鐵黑色的,而是一種似玉非玉似石非石的瑩白色,微微閃著紫光。
一霎過四季。
風雪以一種奇異而緩慢的姿態被天際的流雲捲走,卻並沒有立即消失,在那片雲下化為雨化為霧最後成為一片氤氳的紫氣,佈滿天地間。
水晶一般的石階不斷潺潺流下清泉,那些泉水所過之處,萬物復甦,蟲蟻退避,遍地的草發芽抽節枯黃衰敗再發芽最後轉為瑩白色,遍地的花開花結果墜落果實幹癟最後都閃著盈盈紫光,僵硬的猛獸屍首舒展身體,一個懶腰咆哮一聲走入山林,雪人卻化為清風不見。
清泉掠過袍角,絲袍光潔如新,週身的傷痕卻還在。
台階卻不見了,眼前是一條花草小徑,剛剛長出來的白色的草紫色的花便如一條白底紫花的長毯,通向盡頭一扇半開的門。
門前只剩下兩個人,赤足僧人和燕綏。
兩人都沒有看對方,左右走上那條花路,腳下的感受居然還是堅硬的,那些花和草,此刻彷彿都已經不是人間物,隔了塵世和山海,在另一個空間裡搖擺。
門開著,走過四季輪迴,磕過萬級石階,便有願望等候。
門內依舊是一片霧氣,並沒有想像中的仙境或者廟宇,只在霧氣盡頭,隱約看見螺旋狀頂頭鑲嵌著巨大寶石的高大的圓塔,和雕刻著古怪圖騰的雙人合抱都不到邊的雪白圓柱。
寶石碩大,七彩光華,照耀著椰樹闊大的碧葉。
有隱約的異國梵音吟唱,不知遠近。
這一刻彷彿又回了普甘。
霧氣被寶石照耀得五色迷離,其間懸空漂浮兩盞心燈,已經點亮。
燕綏忽然聽見自己心裡一個聲音問:「異鄉人,你想要什麼?」
他便也在心裡問:「你難道不知道?」
不知道,便是白磕了,那得把這廟給拆了,寶石給蛋糕兒帶回去做賠償。
心底那聲音好像默了一會兒,隨即便道:「你要的,和你想要的,不是一樣的。」
燕綏眼前忽然出現一個小小平台,平台上一個玉池,玉池裡一泊黑曜石般的閃光的黑水,裡頭一棵雪白的根莖。
他知道那就是窩台,也就是那個藥方里最詭異,幾乎無人聽說過的,號稱「天賜」的那味藥。
心內的聲音忽然變得低緩,充滿誘惑的語調,「看,這才是你真正需要的東西不是嗎?這才是值得你一步一跪,歷經苦難上山來求的寶物不是嗎?我知道你要的便是這個,我已經給你準備好了,拿去吧,拿去吧……」
不等他回答,那玉池便飄了起來,自動往他手裡塞。
燕綏沒動。
眼看那東西就要塞到他手中,遠處的梵唱之聲越發悠然。
燕綏忽然一縮手。
玉池落地,砰一聲摔得粉碎,那雪白的根莖滾在了泥裡,落在了赤足僧人的腳邊。
心底的那個聲音一變:「你不要?你為什麼不要?
燕綏:「你有病?我什麼時候說過我要這個?」
「……」
那聲音有點氣急敗壞,「你明明要的就是這個!」
燕綏:「我要什麼我自己說了算!你胡攪蠻纏的哪裡像個神?窺人隱私,巧言令色,誘人失足,引人墮落,還有那磕長頭路上四季之苦,死傷無數,你真是慈憫為懷的神?你其實是普甘傳說中的需要人命和惡念獻祭的惡魔吧?快一點,我沒時間和你羅皂,要給快給,不然我這就拆了你的廟,拿走你的寶石,找出你是魔的證據,回頭告訴被你愚弄的普甘百姓,散了你這世世代代的供奉!」
「……」
你就是看上了那塊舉世無雙的寶石了是吧是吧!
也不知道默了多久,那點氣急敗壞的調兒又收了,又換回了慈眉善目的神棍調調,十分慈祥地道:「眾生皆我兒。跪下吧,許你一個心願。」
燕綏:「我爹在東堂呢。不磕了。磕夠了。」
「……」
又要暴躁了怎麼辦。
「許願怎可不落膝。」
「九千九百九十九,這數字好,齊整,不能再加。」
「……」
赤足僧人比燕綏慢一步,靜靜地等待燕綏先完成心願,眼看他一動不動,臉上神情卻變來變去,像自己在和自己對話,卻是一會兒臉色平靜微帶譏誚,一會兒臉色變幻多端,又像一個人在和許多人對話,無端地覺得詭異,不由得退了好幾步。
又是好一陣安靜,那個聲音最終長歎一聲,低低道了聲:「終究是有緣人,但望今日結下善緣,未來普甘能得你一分照拂……」
燕綏:「嗯。」
「許你一願。」
燕綏抬頭,凝視著那盞屬於自己的心燈,普甘神廟的煙火照耀著永恆長青的椰樹,在這神山腳下,萬千蒼生俯首於泥濘之中喃喃,求著蒼天之上的虛無縹緲呼應著自身的野望,卻不知真正的神祇就是自己,只在自己心裡。
而他的心只給了那個女子,在遇見她之前他見這大千世界蒼白無色,遇見她之後人生才成了畫卷,從此他所有的牽記和夢想都鏤刻著她的名字,他的膝下只染著為她求禱和希冀的塵灰。
但願她得真正自在。
他伸手,那只心燈悠悠向他飄來,在他掌心一閃一閃,像含笑的眼睛。
「我願她永順遂,長安寧。」
「我願她能渡一切災難險厄,人生轉角總遇春花滿樓。」
「我願她這一生以及來生,未必要與我為伴,但永與幸運為伴。」
「我願以上所有願望,降臨於她及此刻所屬於她的一切之身。」
「我願……她無痛無災,孩子順利降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