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在御輦上微微抬起身子,望著前方,他已經看見了前方還沒拆散的戲台,但是沒有看見一個人影。
他微微猶豫,道:「休息一會兒。」
他身側的御林衛首領做了個手勢,便有無數護衛無聲散入四周,進行地毯式搜索。
這其中便有文臻和林擎等人。
金吾衛首領暗中示意,幾個金吾衛無聲離開隊伍,悄然馳上小路。
為了防止前一晚出城傳令為人所趁,新帝決定今日出城之後再調京畿大營的精兵,這樣對方便無法事先有所準備,而京畿大營離城不過五里,抄小路不過三里,快馬來回很快的事。幾千護衛,不信留不住燕綏的人。
日頭漸高,戲台卻無動靜,新帝有些焦躁地轉了幾圈,忽然聽見嗷嗚一聲咆哮。
那聲音並不如何高亢,卻如悶雷一般滾滾捲過山林,騎兵隊的馬匹齊齊腿軟,連新帝都禁不住顫了顫。
在小路上馳騁傳令的騎兵胯下的馬身子一歪,騎兵們滾了一地,被人迅速地拖進了草叢中。
而此刻在新帝眼前,則是一道淡淡銀藍色如電光劈入眼簾,下一瞬面前已經多了一隻狗,說狗似乎又不太像,獅鼻闊口,形貌猙獰,渾身長毛安靜下來時雪亮,毛尖銀白。
那狗油光光的嘴裡叼著一個綢卷,它舌頭一舔,綢卷瀉落,上頭寫著:「來了啊?帳篷單獨談。」
新帝:「……」
帳篷在哪呢?
再說聽一隻狗的吩咐,怎麼感覺這麼不得勁兒呢?
那狗轉身走了幾步,新帝見它竟似要帶他去什麼地方一樣,冷笑道:「朕焉能被一個畜生擺佈!」抬手便要下令射箭。
射死這隻畜生,看燕綏還怎麼裝神弄鬼!
結果弓還沒抬起,那隻狗「咻」地一聲便不見了,隨即低沉咆哮聲再起,護衛們又栽了一大半。
銀藍電光一閃,過了一會,狗又來了,這回嘴裡叼著的是「射得著它算我輸,再給你一次機會,不來就算。」
皇帝:「……」
金吾衛首領湊在皇帝耳邊悄聲道:「陛下,既然這狗每次布條都不一樣,顯然有人給他換布條……」
皇帝頷首,金吾衛首領會意,悄悄示意屬下下馬潛行,遠遠跟著那狗。
過了一陣子,跟蹤的斥候回來了,一臉沮喪地匯報:「沒有人。只看見那狗不斷地去刨坑,每次從坑裡叼出一根香腸和一個布卷,從離它最近的坑刨起……我們想靠近,那狗以為我們要搶香腸,險些咬死了我們一個人,它速度太快了……」
皇帝:「……」
再看這回狗嘴油光更盛,叼著的布條寫著:「前行二十丈右拐右拐再右拐。」
皇帝默了一下。
眾人皆默。
雖說狗可以訓練,但是狗就是狗,能把布條順序不亂,前提是對方一定算準了己方的所有行動和心理。
必須每一步都按照他設想的發生,才會布條不出錯。
怎麼就有種自己等人也被當成狗一樣耍的感覺呢?
半晌,皇帝黑著臉咬牙抬步,早有護衛趕到那個位置去查看了,發現那裡是有一個小小的帳篷,裡頭沒有人,只有一張書案,筆墨猶新。
既然沒有人,幾位首領也去查了確認沒有毒物機關等物,皇帝也就放了心,便進入帳中,等人進來談,外頭照樣圍護得水洩不通。
片刻後,帳篷一動,那隻狗鑽了進來。
皇帝怒目。
現在你也進來什麼意思?要朕和狗共居一帳篷?
這是侮辱!
正要喚人將狗驅出,卻見狗在書案他的對面,端端正正坐下來了。
皇帝:「……」
娘的!
不要告訴朕是這隻狗和朕談!
燕綏你欺人太甚!
皇帝霍然站起。
三兩二錢頭一低,從書案底下銜出了一個黃絹卷。
那明黃的顏色和隱約透出的深紅朱泥,讓暴怒邊緣準備推翻書案拂袖而去的皇帝呼吸和動作頓時都停了。
片刻後他失態地伸手去搶,三兩二錢爪子一按,五根匕首一樣的爪尖彈出來,亮晶晶,油光光。
皇帝不怕它撕裂遺旨,卻在看見這利爪的一刻驚覺面前不是普通的狗,是猛獸!
他的冷汗瞬間就下來了。
自己是昏了,怎麼敢和這樣一隻猛獸單獨呆在一個帳篷裡!
這回他轉身要走,三兩二錢卻又從書案下銜出一卷,攤開。
「遺旨可以先給你,你拿聖旨交換,諸事滿意,玉璽我便奉上。」
下頭寫著對聖旨的要求。
弒君之罪不背,自己想個理由給林擎燕綏平反。
撞牆之罪不認,自己想個理由給文臻解釋。
丟掉的爵位職銜權力統統還回來。所有與林擎燕綏文臻有關人等一律不得牽連,德妃封太妃,出宮養老。文臻以功入中樞。
收回之前先帝邊軍換將的調令,依舊由林擎掛帥。
收回對林飛白的調令,不必回天京。
為永王選正妃。
皇帝:「……」
朕剛登基,你就要朕自己打臉?順便狠狠打先帝的臉?
還有,為永王選妃是什麼鬼?
但轉而一想,終究不能把玉璽遺旨這種要緊東西留在燕綏這裡。
他本來對燕綏手中有玉璽遺旨心存疑惑,然而此刻親眼看見遺旨,心中只有慶幸,慶幸自己還是來了,不然這皇朝正統,真的就是燕綏了。
推翻之前的定論倒也不是難事,隨便找個替罪羊便罷了。
暫時不動幾人的親信也不是難事,反正現在也不是動的時候。等自己根基穩當,還不想怎麼就怎麼?
邊軍依舊給林擎……這個自然不行,但是邊軍換將是父皇駕崩之前就安排好的,人早就到了,這段時間也夠收攏人心了。自己到時候再給對方下道密旨。就算林擎能趕回邊關,誰還能把到嘴的肥肉吐出來不成?
更不要說回邊關這一路可以做的功夫太多了。
至於林飛白,林擎都奪不回邊軍,他一個毛頭小子能怎樣?
至於為永王選妃,雖然想不明白燕綏這麼要求的用意,但這件事本身並不犯忌諱,皇叔之前多年未立正妃,想來是因為怕被父皇猜忌,自己性情也散淡,乾脆不想成家了,如今自己為他選妃,正是顯示新帝恩重的舉措,對自己是好事。
左右思量,都覺得,只要寶座坐穩,皇權在握,這門生意便做得。
想到得意處,忍不住要放聲大笑。
燕綏想和一個皇帝談判?真是異想天開!
想定了,便傳了身邊的筆墨近臣來,當即按照燕綏的要求,寫了旨意,落了自己的印章。
旨意上說經過查明,當日陛下駕崩一事存在誤會,系雲陽公燕絕妄圖爭奪帝位所為,著令將燕絕褫奪封號,降為庶人。燕綏恢復王爵,賜封地樂怡縣。林擎著令返回邊軍,恢復原職。但多年征戰,勞苦功高,兩年後便應回京榮養,著令立即重建元帥府以示恩惠。湖州刺史文臻,雖有過失,但因皇城城牆系百姓衝動毀壞,罪不在文臻,著令罰俸一年,既已回京,便不必再回湖州,稍後廷議調職天京。邊軍副將林飛白不必再回京,但按例父子不可同一軍,著令改任平州都尉。德妃封德太妃,可出宮養老,按例應隨宜王燕綏居住,但樂怡路遠,奉養想必也不如皇宮,為免傷宜王孝子之情,著令德妃自擇。
旨意的最後,則莫名其妙表示,永王殿下勞苦功高,著令加親王儀仗,由禮部擇日在天京四品以上官員閨秀中擢選,為殿下安排選妃事由。
筆墨侍臣一邊寫額頭一邊冒汗,實在不明白陛下的腦子這是忽然被帳篷拍扁了嗎?
皇帝此刻卻只想大笑,伸手對三兩二錢示意,三兩二錢斜睨他一眼,沒動。皇帝若有所悟,沖侍臣道:「帶著旨意回宮!著令立即刊發天下!」
那臣子急忙拿了旨意,在太監的陪伴下,匆匆騎馬回宮傳旨去了。
皇帝又伸手。
眼看三兩二錢從桌子底下叼出一根香腸嚼了,隨即便鬆開了一直按住遺旨的爪子,皇帝一把抓過,展開看一眼,看見那點滴血跡,便確定果然是真的。
燕綏這人就算作假,也絕不屑用這種方式。
頓時心中大定。
他急命拿火折子來,親自點燃了火堆,將遺旨立即投入火堆,眼看那東西成了一團灰燼,徹底心安,不禁哈哈大笑。
隨即又衝三兩二錢伸手:「玉璽呢?」
三兩二錢嚼完嘴裡的香腸,不動。
兩人大眼瞪小眼,皇帝耐著性子等,果然沒多久,快馬馳出天京,馬上騎士肩上小黃旗迎風颯颯,那是向天下各州傳遞旨意的驛使。
遠處隱隱傳來一聲尖銳的呼哨聲。
皇帝再次急不可耐伸手:「旨意已經刊發天下,玉璽給我!」
三兩二錢這才一低頭,慢吞吞叼出最後一個布卷。
布卷展開。
「騙你的,玉璽沒有。」
皇帝:「……」
片刻後人人都聽見帳篷裡一聲咆哮,是皇帝的聲音,人們正要震驚地衝上,就聽見一聲更沉更猛更凶狠的咆哮,隨即皇帝驚叫聲起,砰一下皇帝好像被按在了帳篷上,臉緊緊地貼在帳篷上以至於帳篷凸出一個鮮明的人臉輪廓。護衛們慌忙衝進去,然後齊齊僵住,不知道是該繼續沖還是退出去的好。
帳篷裡,皇帝被壓趴在帳篷上,身後壓著那隻獅子般的巨犬,皇帝的袍子下半截已經沒了,褲子也被那巨犬拽掉了,那巨犬趴在皇帝身上,砰砰砰地在……撞他。
護衛們:「……」
這畫面太美我們不敢看。
看了怕長針眼。
看了更怕會被陛下殺頭……
但是不救又不行,還是金吾衛首領急中生智,裝作去救皇帝,砍裂帳篷罩在頭上,蒙頭蒙臉衝進去,大叫:「陛下我來救你!」
其餘人紛紛效仿,只是這麼一來救援速度便慢了一些,三兩二錢也不戀戰,見人群湧上,化為一道閃電,從皇帝頭上越過,皇帝只感覺身後一輕,而頭頂毛茸茸腥臭觸感拖過,落了一頭雪白狗長毛……
等到眾人蒙頭蒙腦衝過去將皇帝扶起,才發現他的肩膀乃至側頰,因為被狗的利爪扣住,都已經劃出了血痕,尤其左臉一道痕跡猶深,很可能要留下傷疤了。
皇帝捂著臉,厲喝:「殺了那狗!殺了這附近所有人!搜索這周圍十里!一隻蒼蠅都不許放過!京畿大營呢?京畿大營的人怎麼還沒來!」
眾人急忙領命散開,步聲急急而去。
而此時,文臻林擎所混進去的那批金吾衛士兵,正散開在四周搜索,忽然看見一個黑衣人影閃過,領先的隊長精神一振,喝令去追,便和眾人策馬追逐。其餘幾個散開的小隊聽說這裡發現了敵蹤,便都漸漸匯攏了來。
這一支都是騎兵隊,且配備弓弩刀劍和輕甲,裝備精良,人數越來越多,漸漸上千,上千人策馬狂奔之下,一路煙塵滾滾,頗有氣勢。
那人身影忽隱忽現,金吾衛追著追著,當先的隊長忽然道:「咦,前面就是京畿大營了!正好,發鳴鏑讓他們配合抓捕!」
當先騎士便摘箭,軍中有種摘去箭頭的響箭,帶紅纓,是專門用來通知軍隊配合的,那騎士一箭向轅門,眼看那響箭便要炸出嗚嗚響聲,卻忽然側方射來一支小箭,擊中那箭尾端的竹哨,聲音頓時便沒了,接著又是一箭,那用來表示提醒的紅纓也被射落。
下一瞬,那支鳴鏑釘入了京畿大營的轅門!
拉弓的人和發令的人都僵住了!
鳴鏑以外的任何箭射上轅門,都是挑釁,是作戰信號!
帶隊的隊長大叫:「速速下馬……」
他話音未落,裡頭馬蹄急響,轅門開啟,煙塵滾滾,裡頭奔出一大群披掛比他們還要齊整的騎兵!
當先一人哇呀一聲大叫:「好啊,原來還真的來偷襲咱們了!」
金吾衛一聽這話不對,急忙解釋:「對面京畿大營的兄弟們,誤會!誤會!我們是金吾衛……」
話音未落,京畿大營領頭的將軍已經獰笑道:「殺的就是你們這些投靠新主就敢動咱們的金吾衛!」
金吾衛聽得莫名其妙,但根本來不及再說什麼,對面刀劍一揚,馬腹一夾,竟然不由分說便撞入己方隊伍!
金吾衛毫無準備,幾乎瞬間就被衝散!
混亂的隊伍中,文臻和林擎的馬忽然被人牽住,兩人低頭,就看見熟悉的臉。
中文和英文。
文臻一瞬間便熱淚盈眶了。
中文對她微笑,扭頭便牽著她的馬出了混戰的人群,越過山坡,跨過小河,遠遠的,一人素衣如雪,坐於清溪之側,懷抱鳳首箜篌,長指連撥,樂音清越。
不訴那離愁的傷,不訴那世事的癲狂,不訴那宮闕層層裡血色殷殷,不訴別離三載我膝下的塵灰和你眉間的霜。
只訴當年屋頂的相遇,小河邊的美食之饗,深宮裡蹭飯的來往,烏海之上,揚起一面追逐的帆,從來只向著你的方向。
訴那長川的雪,五峰的月,離山七彩的四季樹葉,湖州成為傳說的挑春節。
和你相遇的每一瞬間,都是幸運。
和你遭逢的每一剎那,只願永遠。
《幸逢》。
曲聲清逸又纏綿,琳琅又高曠,距離上一次聆聽,又四年。
文臻站定,眼底的淚在看見他的剎那匯聚,卻見這曲聲之中盈盈不墜。
我見你便無涯歡喜,必不能哭,往後的每一刻時光,我都想要你再不用悲傷。
她立在風中,向著他的方向揚起臉,衣袂每一次飛蕩,都是思念和愛的模樣。
長指一劃一曲盡,又有飛雪旋轉落,他起身,身後日語上前要扶,卻被他拂開。
文臻原本要上前去接,看見這一幕,喉間一哽,卻站住了。
燕綏緩緩起身,再緩緩前行,脊背挺直,衣衫在風雪中獵獵。
日語擔心地看著他的背影,幾次想要邁步,都被德語拉住。
文臻始終沒動,站在山坡下,看著他一步一步,跨越三年時光,跨越那些血和淚,那些深藏於心的苦痛和隱忍,再次向她走來。
直到燕綏站定在她面前,含笑向她伸手。
他道:「夫人,我來接你。」
她仰起臉,眼淚早已漫過臉頰,卻滿溢著笑,撲入他的懷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