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示意小童將藥膏送一份給文臻,文臻微笑謝絕,表示自己這點小傷用不著。唐羨之坐在廊橋欄杆上,解開衣裳,小童上前替他敷藥,文臻轉開頭以示避嫌,餘光一瞥間,已經看見他一邊肩頭光潔似玉,而受傷的那一邊已經腫起,瘀紫一片,看著驚心。
她心中歎息,素來決斷清醒的人,此刻再次心緒微亂。
這恩這仇怎般算?
欠不下,還不得,要不成,斷不徹。
太難。
對面很安靜,唐羨之沒有呼痛之聲,連一點急促的呼吸都沒有。文臻聽著他綿長的呼吸,忽然想起這段日子,燕綏的換藥都是自己親自操持,他的傷口癒合情況比以前要好,但終究是慢的,燕綏大部分時候閒閒和她說話,彷彿那傷口不存在,偶爾說著說著有點火星了,他便會絲絲呼痛,然而文臻知道他多半是裝的,聽菊牙說,德妃去獄裡救他的時候,那般的慘烈,他愣是一聲沒吭。
這麼想著的時候,她心底又酸又軟,忍不住唇角綻開一絲微笑。
唐羨之一直在靜靜看著她,看她坐在那裡,於這龍潭虎穴之中,於他當她面包紮為她所受的傷口時,竟然神魂不知道飛到了哪裡,飛到最後,唇角笑意微露如榴花初綻,顯然不是為了他的傷口。
唐羨之心底亦又酸又苦,忍不住微微歎息一聲,卻又笑道:「彷彿每次見你,都要受傷。」
這句話終於把文臻不守舍的神魂給拉了回來,立即也笑道:「彷彿每次見你,都要被坑。」
唐羨之笑而不語。
如果可以,他願意給她這小樓,這唐城,這川北三州,乃至這天下。
誰又願意在心愛的人前行的道路上,不得不不斷挖坑,挖得彼此漸行漸遠呢。
「我早就說過,既已分道揚鑣,說恩說怨,都無此必要。」文臻決定再厚臉皮冷酷一次,一句話便把才纔相救的恩情抹掉,臉也不紅地道,「所以咱們撕掉那些面具吧,咱們現在就是談判桌上的雙方,坐下來好好談談,嗯?」
唐羨之安安靜靜地道:「願聞其詳。」
「我的籌碼,便是小樓劍手,你們唐家花費多年心力培養出的精銳中的精銳,單兵戰力且不提,劍陣的多年配合才是最要緊的。我幫他們解了蠱,你放我們走,另外,我還要帶走你這裡兩個人。」
唐羨之笑起來,空靈渺淡卻又溫柔誠懇,「小臻,你要的真多。」
「你要的何嘗不多?你要的是這天下呢?你要的這天下,容不下我和燕綏呢。」
文臻聳肩,「既有籌碼,為命開價,談何貪心。」
「我卻不信你願意立即幫劍手們解蠱。」唐羨之閉目搖頭,「小臻,你在我絆住你的同時也絆住我,對我下毒三次,就為了讓你那蠱王下手,你甚至為了迷惑我,在三年內,硬生生逼著你那蠱王不再害怕獒犬,就為了今日。你如此處心積慮,心思細密,我怎麼能信你願意放棄這三年來的努力?」
「果然瞞不過唐家的實際家主。為了表示誠意,我可以對你承認,我確實不會立即解蠱。我不能放棄好不容易得來的戰果,我不能任你唐家小樓劍手這樣的大殺器將來反過頭來殺我們;但是我可以讓你的劍手暫時恢復正常,這樣你將不會面對唐家賢者們的責難和抗議,雖然你方纔已經讓我看見了你對唐家的掌控和絕對權威,可我相信,在這風雨欲來需要戮力同心的時刻,你絕不希望唐家再多更多的波折和聲音。」
「小臻,你確實善於理清局勢,看透人心。這門交易,我可以和你做。」唐羨之輕輕歎息,「誰讓我捨不得殺死你呢。」
文臻就當沒聽見最後一句話,眉開眼笑地道:「放心,不虧的。蠱只有文蛋蛋能解,你殺了我文蛋蛋溜了,從此你的劍手就全部毀了,這個責任誰也擔不起。現在好歹暫時的責任你不用承擔了,而且唐家不會因此慌亂,人心不會因此散,這就是值得的。」
唐羨之不語。事已至此,確實能殺了她,可是,一來捨不得,二來於事無補。小臻向來善於拿捏人心,而更重要的是,誰讓他是更在意的那一方呢。
「你的意思是暫時解蠱,但余患不去?小臻,這就有點過分了。」
「他們的蠱十日內會看起來完全解去。未來一年內卻一定會復發,不過每發作一次,就減輕一次,最終會慢慢消散,說到底無冤無仇,我也不想害人性命。但什麼時候復發,什麼時候徹底消散,我不知道。你或者可以問文蛋蛋?」
唐羨之:「……」
最終他無奈一笑。抬手道:「去請王夫人。」
便有人去了。
他又道:「喚有巽來。」
片刻後,曾有遜匆匆而來,看見文臻的那一霎,臉色便白了。
文臻凝視著她的眼眸,半晌,對她一笑。
剎那間她明白了,就在方纔,唐羨之又不動聲色地對她使用了一出離間計。
他早就發現了有遜,卻一直冷眼旁觀,今晚有遜對她示警,給她提供逃生通道,給出的其實是錯誤的方法,以小樓的機關,那時候無論誰入水,都無法逃生。
但是那是因為她得到的就是錯誤的情報。
然而方才唐羨之不等她說,一口就指出了有遜,這是要引起她的懷疑,讓她以為有遜是雙面間諜。
而她提出要帶走兩個人,一個自然是王雩的母親,另一個則是試探,試探唐羨之知不知道他身邊有內奸,唐羨之立即反應過來,不僅表示自己知道,還乾脆把有遜給坑了。
這種情況下她帶走有遜,卻無法信任她,再加上之前曾懷臥底被殺的心結,和以前自己和燕綏為如何對待曾家後人引發的矛盾,就很容易出問題。
唐羨之,哪怕他救她,放過她,也不代表他會放棄任何可能給她挖坑的機會。
和他相對,她時時刻刻繃緊全部神經,不敢有絲毫放鬆。
幸虧她有一雙利眼,看清有遜方纔那一刻眼底的驚訝並不是心虛,而是疑惑和擔心。
她笑起來,溫柔地道:「有遜,別呆在唐家了。我們的事情自己解決,不需要曾家一代代的犧牲。現在,我來帶你走。」
有遜的眼眶,立即紅了。
王夫人也被帶來了,是個素衣的婦人,年紀並不很大,雙鬢卻已白了。
文臻見她就迎上去,深深一禮,道:「夫人,辛苦了。」
王夫人的淚也落了下來。
三個女人相對唏噓的時候,文臻忽然聽見唐羨之靜靜地道:「小臻,該給你的人已經給你了,但是有一點我也要告訴你,你說要我放你們走,對於你,自然無妨,但是其餘人……」
文臻回頭看他。
「……不是我不願放。而是現在,想必已經來不及了。」
……
唐城之西的馬場之上,夜半被人悄悄地開了門。
隨即幾條黑影,潛入了馬場之中,那些黑影在夜色中此起彼伏,閃入一間間馬廄,手中削鐵如泥的短劍,將所有上鎖的馬廄門鎖都削斷。
又過了片刻,忽然馬廄中眾馬長嘶,隨即蹄聲急起,每個馬廄中都有馬奔了出來,尾巴已經被點燃,在黑暗中拖出長長的紅色星火。
馬廄中一旦出現了火星立即引起了群馬的躁動,頓時嘶鳴之聲四起,無數的馬匹被驚動,闖出鎖頭已斷的馬廄,在那十幾匹尾巴有火的頭馬帶領下,衝出了馬場的大門。
無數馬場看守的士兵聽見聲音,赤腳拎著褲子狂奔而出,看見的只是馬蹄後滾滾的煙塵和一路飛揚的閃爍著星火的馬尾巴。
轟然一聲,馬群撞破了馬場的大門,跟著十幾匹馬,向西北方向狂奔。
附近有巡遊騎士狂奔而來,老遠拉弓射箭,卻找不到目標,馬群明明有方向,被管束得很好,並沒有分開,馬背上卻沒有人。
那十幾個黑衣人,此刻都手腳並用,藏在馬腹之下,都是騎術精絕之輩,能夠以這種姿勢在馬腹下呆很久。
他們管束著馬群,一路狂馳,唐家的士兵反應不可謂不快,在後頭狂追,但是哪裡追得上瘋馬驚馬,而且也不敢對馬群射箭,戰馬是精貴的軍備,耗損不起。
哨聲尖利,一聲接一聲,向唐城報急,隱約遠處有騎兵踏動大地的震動,唐家軍隊的反應,比朝廷快多了。
因為唐羨之掌權之後,對軍務進行了整頓,停了很多勞民傷財的開發活動,收縮歸攏商業資產,提高軍餉的同時對軍務進行了一連串嚴厲的檢閱和規定,連出兵上馬的時辰都有規定,且法令嚴格,士兵有罪先斬隊長,隊長有罪先斬百夫,百夫有罪先斬校尉,校尉有罪則斬將,一個月內光唐家校尉級的軍官便斬了三個。
馬群一路狂奔,直奔斜對面三里外的糧庫。
糧庫已經得到了緊急傳令,但三里距離,對於狂奔的馬群來說,不過瞬息便至,糧庫的兵力配置更多,但巡夜那一哨剛剛上了堡壘,就看見了前方滾滾的煙塵,糧庫守庫官大聲喝令:「關緊大門,防止火攻!」
但隨即他就看見馬群根本不減速,還是狂衝而來,然後,一匹匹撞死在厚實的生鐵大門上!
城上人操弓拿槍,卻沒有敵人,低頭看著底下馬群如滾滾黑潮,狂捲而來,以一往無前之勢往城門上撞,砰砰之聲不絕,瞬間骨斷筋折,血肉一地。
守庫管眼皮直抽搐——這都是戰馬啊!是尋了好的馬種,一升升精糧一年又一年餵養出來的啊,每一匹都是騎兵的重要戰備,每一匹都耗費大量精力餵養,從馬駒到健馬,花費都抵得上普通民戶十年的吃用啊!
這損失真的承擔不起,眼看那些馬身上已經沒有火星,他大叫:「開門!開門!」
生鐵大門打開,馬群狂衝而入。
糧庫一向少燈火,黑黝黝的,馬群衝向廣場時,馬腹下那十幾人,抽出了火折子,從懷中取出早已備好的袋子裡,袋子裡都是一團一團浸透了液體被捻得很結實的小棉絮團,散發著一股猛火油的味道。
猛火油,也就是現今的石油。
馬群衝上糧庫中間的廣場,唐家的糧庫也十分講究,有專門的防火防火設計,糧倉倉房大部分都以土壁隔開,這樣即使燃起大火,也能將損失控制在有限範圍內。
馬群從各個糧倉倉房前馳過。
馬腹下的人俯身,貼地,伸臂,拈出一個棉團,火折子一晃點燃,伸指一彈,那小棉團便從倉房門板之下的小縫隙裡滾了進去。
門板和地面的縫隙已經很小,但是棉球更小。
棉球捻很緊,這樣不易熄滅且能燃燒很長時間。
棉球一個個地滾入了倉房。
糧庫的士兵都趕來合作著圍追堵截,制服馬匹,一片混亂。
十幾個黑衣人趁亂躍出馬腹之下,跳上屋簷,對著底下馬群亂扔一氣火折子,引得士兵們又一陣亂,分出一部分人來追擊,那些黑衣人早已功成身退,潛入黑暗之中。
一間間的糧庫之中,那些棉球在靜靜燃燒,點燃穀倉,再點燃那些乾燥的糧食,還有布匹……
不遠處一座小山上。
燕綏攏著大氅,靜靜看著底下一片混亂的糧倉。
他眼底閃著微冷的光。
在這座小山稍遠的另一個方向,也有一個山坡,因為隔著一條小河顯得行路不便,但如果河上架起浮橋,那就能瞬間直衝入糧庫之內。
現在山坡之上,密密麻麻,都是衣著黑衣黑甲的士兵。他們的黑甲泛著沉厚的啞光,仔細看肩部都鏤刻著「勝將」二字,只有川北高層才知道,這意味著這支軍隊,是唐家精銳的精銳,嫡系的嫡系,和小樓劍陣一樣,是只有家主和少數高層才能馭使的最強軍隊,「勝將」二字,代表這一支軍隊,人人驍勇非常,可勝大將。
這支強軍最前面,是斷了一臂臉色蒼白的唐孝成,重傷依舊沒有回唐城,卻等在了這裡。
他不斷地輕聲咳嗽,慢慢地吃了一顆藥丸,他身邊的謀士一臉焦灼,欲言又止,唐孝成轉頭看他,笑道:「又想勸我了?」
那謀士便低頭道:「您既已知道這藥不妥,便不能再吃了……」
唐孝成擺擺手,出了一會神,道:「這便是燕綏的陽謀啊,先讓我有病,再給我治病,治病的藥最有效果,也無毒,卻成癮,好了這個,傷了那個,想要不吃,卻欲罷不能……想想他定計的時候才十四歲,想想他籌謀多年任我們如何周密防備都沒能抵住他的慢慢滲透,想想四大刺史中,易燕然易勒石都先後死於他手,季節心思最粗疏,想必也遲早入他算中,我就不寒而慄……此獠不除,何以安枕?此獠不除,我又何以能安心地走?」
他指著底下糧倉,眼底也閃爍著冷光:「等了這許久,寧願拿這整整一糧庫的陳糧做賠,今日也一定要他燕綏,把命留在這裡!」
他又笑道:「羨之還說燕綏狡猾,很可能目標不是糧庫。現在看來,此人果然膽大,竟然想一次性毀了我的馬場和糧庫!」
謀士小心地道:「公子的意思,是燕綏可能會對軍備庫……」
唐孝成不以為然地搖頭:「羨之就是太謹慎了些。軍備庫生鐵鑄於地下,高牆壘於四野,禁水禁火,大軍駐紮,日夜還有人監測地下,無論放火還是箭攻還是挖地道都別想得逞,便是朝廷大軍來都束手無策,他燕綏才幾個人,如何動得了我的軍備!能以馬場衝擊糧庫,已經算是他絕頂聰明了!」
謀士有點擔心地道:「只是看如今的情勢,他竟然用馬場的馬衝擊糧庫,幾乎沒派什麼人手,自己更不會親自下場,這又如何能套住他……」
唐孝成緩緩道:「他比我想像得還狡猾,但是無妨,我們運氣比較好……本來還需要想別的法子誘他過來,現在,我們有更好的誘餌了……宜王燕綏,無心無情,便是父皇母妃,也未必放在心上,卻唯有一處軟肋,不可觸及,你知道是誰嗎?」
那謀士便低頭道:「天下皆知,宜王燕綏,鍾情廚神文臻。」
唐孝成快意地笑起來。
「所以啊,他今晚,一定會下來的。」
……
唐城裡,唐羨之看著文臻帶著兩個女子遠走,目光微沉。
忽然有人匆匆而來,和他低聲說了幾句,唐羨之霍然長身而起,一邊急聲吩咐幾句,一邊飛快掠了出去。
……
糧庫最大的一間倉房裡,唐慕之靜靜地坐著,垂頭看著好幾個小小的火球,從門縫的縫隙裡滾了進來。
她全身都已經被制住,連話也說不出,如果不是唐孝成令人給她餵了藥,她連哨都吹不出來。
但是現在一枚全新的哨子塞在她嘴裡。
小火球滾到了穀倉的邊緣,立即便燃著了穀倉。
唐慕之靜靜看著那紅藍色的火焰一點一點,舔著了蘆席編製的穀倉。火頭越來越大,映在她黝黑的眼眸裡。
唐孝成的話響在耳側。
「今晚燕綏一定會對糧倉下手,所用伎倆不過便是放火罷了。所以請你去鎮守糧倉,放心,爹說要給你生機,自然不會食言。如果他不來,明日我便放了你;如果他真的來放火,你儘管自救便是。糧庫有狗,有馬,都可以將你救出來不是嗎?如果他搞得動靜太大,你馭獸幫咱們家解決麻煩,那麼你的罪一筆勾銷,爹會把解碎玉內功的心法給你。」
唐慕之盯著那漸漸妖舞的火焰,聽著外頭人聲鼎沸,群馬奔騰之聲,慢慢地咧嘴笑了笑。
都這個時候了,還不肯說真話。
想放就放,想殺就殺,來這麼一出,哪裡是指望她出力呢?不就是因為她的馭獸哨,傳給了文臻嗎?
文臻被困在唐城,今晚和燕綏並沒有通氣,分頭行事。而燕綏並不知道自己此刻已經回了川北,如果她為了自救,催動馭獸哨,指揮這群馬掉頭衝擊倉房大門,救出自己,那麼此刻在遠處旁觀的燕綏,一定會以為文臻被唐家擄來,正在自救。
哪怕心中疑惑,他也一定會忍不住親自進入糧庫接應。
自己那個爹,就等著這一刻了吧。
多好的唯一可以置燕綏於死地的機會啊。
唐慕之嘴角譏諷地撇了撇。
假冒文臻?
她呸地一聲。
唐慕之怔怔注視著那火焰越來越大,越過了穀倉的中段,雖然離她還有點遠,但已經感覺到了灼熱,她額頭滲出汗來,在黑暗和火光中晶亮地閃著光。
彷彿還是十四歲初見他,正是深秋時節,德勝宮內紅楓如火,她路過德勝宮,一時詫異何時宮內可以種樹,一時驚歎這艷若雲霞的美,一時又想起宮女們亂糟糟的傳聞,說德勝宮的花草以人肉人血灌溉,所以才開得分外艷麗。
走近了一抬頭,忽然看見那楓樹細細樹梢,竟然立了人。
只是那人一身紅色斑斕錦衣,也如雲霞一般艷美色澤,與那楓紅融為一體,她一時竟也未發覺。
她立在高高宮牆下,仰首看宮牆內楓樹頂上那人,少女的眼底一瞬間只留了楓紅錦衣艷,那一片爛漫的紅從此像旗幟一般飛揚在她青春中永不降落。
她至今記得那一眼她想,世上竟真有美麗不輸哥哥的少年。
還記得她想,只是為何眼神如此空茫,像見遍世間錦繡滄海皇牆,到最後親眼見斷壁殘垣。
忽然便覺得心疼。
也不知站了多久,大抵是他在枝頭站在多久,她便立了多久,直到聽見人聲,卻見是一個俊秀勁裝少年,大抵是練武回來,然後德勝宮滿宮便喧鬧起來,德妃娘娘帶了人出來,親自拿了汗巾給他擦汗,無意中看見她站在那裡,也不見外地邀請她來玩。
她只這一分神,再一抬頭,楓葉間的少年已經不見,她想知道他是誰,如何能立在尊貴的德勝宮的楓樹上無人管束,卻又無人理會。然而跟著德妃娘娘走遍德勝宮,卻未再見那人。
她怕他不過是下人之流,直言詢問會給他帶來麻煩,便也忍住不問,那一日怏怏回去,便如一隻喪氣的小狗。
她在黑暗中微微地笑起來。
那一天秋日的陽光透過樹梢落在燕綏烏黑的鬢髮和肌膚上,反射一片晶亮的光,美好得像一顆不染塵的明珠啊。
那樣的一顆寶珠,德妃娘娘是怎麼忍心冷落那許多年呢?
那一日他立在樹梢上,是看著雲天之外呢,還是隔著橫斜的樹影看正在給林飛白做抹額的德妃娘娘呢?
那一日他忽然不見,是因為德勝宮忽然的熱鬧,還是因為那令人動容的彷彿母慈子孝的一幕呢?
唐慕之微微嗤了一聲,又輕笑一下。
沒有關係啊,燕綏。
從今以後,你有人為你記寒暑,熱解渴寒加衣,你若額前有汗,有人為你溫柔拭去。
而當年那個穿梭於楓樹之間,走遍德勝宮的少女,終究便如那命運預示一般,便縱風景走遍,也尋不著想要的那一生。
……
小山上,燕綏注視著底下的動靜,一切都在照常發展,然而這個「照常」在他看來,似乎顯得有些不尋常,身邊中文低聲催促,要不要現在離開,他沒有理會。
……
唐孝成皺起眉,胯下的馬似乎也感受到他的焦灼,在不安地彈著蹄子。
關押唐慕之的那間倉房,火已經躥出了屋樑,裡頭火勢定然不小,唐慕之無法動彈呼喊,外頭卻遍地是馬,她為什麼不馭獸來救自己?
再不吹哨,燕綏可能就會走了!
身邊的謀士小心翼翼地道:「家主,會不會……」
唐孝成吸一口氣,斷然道:「不會,再等等!」
不會!絕不會!
這世上,絕不會有人寧肯被活活燒死,也不放棄她的愛人!
……
畢畢剝剝的聲響漸漸連綿成一片,穀倉已經整個著火,外頭的驚呼聲和奔馬聲愈急,顯然別處的火勢已起。
唐慕之額頭的汗已經成了小河,嘩啦啦地滾落,瞬間便濕透了衣裳,在身下洇出濕痕,漸漸發出噗嗤噗嗤的聲音,那是地面也已經被烤熱,汗滴落下來便被蒸發了。
她依舊沒動。
幾乎密閉的穀倉內,火焰的兇猛燃燒,令喉間氣息越發不暢,像被誰勒住了脖子。
當年,她也曾被燕綏勒過脖子。
那是在她知道他身份之後,便忍不住總往德勝宮跑,德妃娘娘向來是好客的,也不管她是唐家人,照樣邀她常住,她至此常與他「偶遇」,廊橋上,正殿內,書房內,花園中……
他並不躲避她,總是隨意地看她一眼,然後走過。
那雙迥徹的眸子裡甚至都不會倒映上她的影子。
她不甘,終於某日在一個妃子有意無意暗示下,薄紗綃裳,用了那妃子提供的一點氣味誘人的香粉,闖入了他的寢殿。
她做不來那悄悄上床的把戲,那時候她哨技稍有小成,便召喚了些翩翩蝴蝶,當她張開雙臂時,那淡粉色的寬衣大袖當風,鬢邊肩頭,翩繞飛蝶。
真的很美。
她信那妃子說的,他一定一見失魂,從此甘心為裙下之臣。
她展開雙臂,撲入那重重簾幕,像一隻為愛甘心撲火的飛蛾,雪白重重簾幕後,那仙姿玉貌的少年正在假寐,緩緩睜眼,支頤未起,然後在她撲至榻前時,一伸手,便扼住了她的咽喉。
那一刻窒息和死亡逼近的感受如此深切,便如此刻,多少年都不能忘卻。
而他的眼神依舊冷淡空茫,她卻在那一霎難得地看見了一絲憎惡。
那憎惡裡彷彿倒映著之前數年深宮生涯裡最厭最不願意回憶的那一切。
鮮明而帶血,隱約翻湧著壓抑的巨浪,她在那樣的眼神前驚住。
下一瞬她被他絲毫不帶煙火氣地扔出,似乎沒用力,她卻一直跌出了七重紗幕。
跌出去之前,她看見那漫天蝴蝶不知何時都已落在他身側,少年雪衣慵懶,而彩蝶蹁躚,他微微俯首,長長的睫毛也如蝶翼,淡色的指尖,輕輕拈去了一隻落於他膝頭的蝴蝶。
她彼時傷心地想,他對一隻蝴蝶都比對她尊重。
多年以後她終於明白,有些行為不值得尊重,有些美麗值得珍惜。
比如那一日棲息於他膝頭的蝴蝶。
比如她這一生和他相遇的所有瞬間。
……
燕綏依舊立在黑暗的山崗上,身旁的曾不凡神情有些焦灼。
……
唐孝成死死盯著那間穀倉,群馬都快被控制住了,那丫頭為什麼還不馭獸?
……
火勢越來越大了,整個空間都似被灼烤得扭曲,景物在這一刻的眼眸中看過去顯得光怪陸離,那是因為眼眸上滿是汗水,肌膚忽然一陣劇烈的疼痛,像生生裂開了一般,火舌已經順著地面灑落的谷糧,舔到了她的身上。
已經無法呼吸,也不能呼吸,飽含焦灰和煙氣的空氣,每一口呼吸都是對咽喉滾燙的燒灼。
唐慕之躺在滾燙的地面上,感受到後背的肌膚在慢慢地失去水分,皺縮,乾涸,焦枯,撕裂……火苗無聲無息撲了上來。
於巨大而漫長的痛苦中,她努力地去想這一生的種種,然而無論是親情還是友情還是愛情,都尋不著一絲亮色,她不願想當初九里城和燕綏文臻的對峙,只想著聽見文臻大喊「吻她」時那一刻的驚喜;不願想大家你拖我拽一起下獄時的尷尬,只想著那牢獄裡的煎餅和後來江湖撈開業時唯一一次四人對坐。不願想每次相見時燕綏的冷漠,只想著那些年寄給他的自己親手製作的紫英葵干花;不願想靜海城他拒婚時的冷漠無情,只想著千秋谷喝集體婚禮喜酒時,被那些歡樂歌舞的少女們硬拉去跳舞時的無措和微微歡喜。
想著那日千秋谷小院前看見燕綏親自為文臻做手工,兩人於留山百姓前合奏的一首幸逢。
想起文臻說愛他就是尊重他護持他。
神智已漸漸模糊。
在最後的清醒時刻,她舌尖微動,最後一次,吹起了口中的哨子。
無聲的旋律飛出穀倉,飛出糧庫,飛過漫漫黑夜,飛向沉默的山崗上。
許是彌留時刻,許是用盡了全身最後的力氣,她每吹一次,都有細微的血沫濺出來,再在高熱的空氣中瞬間汽化。
外頭的馬群卻沒有任何動靜。
「啪嗒」一聲響,哨子從口中墜落。
唐慕之眼眸似睜未睜,仰望著濃煙紅火間隱約的深黑的屋頂,想著,這一霎的火,真紅啊。
像當年初見他時那楓葉一般地紅呢。
……
火焰慢慢將那女子的軀體卷沒。
自始至終,她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