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令一條條流水般發佈下去,唐羨之並不停留,一邊發令一邊撥轉馬頭向外,他的屬下緊緊跟隨,忽然前方馳來一大群人馬,速度極快,有人驚道:「勝將營!他們怎麼此刻出現在這裡!他們不是跟著老家主的嗎!」
唐羨之臉色微白,他有不太好的預感。
那軍隊狂馳而來,領先的將領老遠就滾下馬來,「公子,家主遇刺!」
唐羨之端坐馬上的身軀,微微晃了晃。
隨即他便迎上前去,那將領還要詳細稟報情形,卻聽公子冷冷地道:「既然家主遇刺。那麼,刺客何人?可曾拿下?」
那將領張口結舌。
唐孝成遇刺,勝將營當即亂了,自然有去尋找刺客,卻毫無蹤跡,隨即便發現軍備庫被炸,自然要驅馳來救,不想遇見公子,噩耗一報,一句話便問得無法回答。
「刺客出手,離你們一定不遠,你們勝將營上千精銳,全副武裝,不僅沒能保護家主,甚至連一個刺客都抓不著?」
「……公子,我等立即便去搜尋,但對方忽然失蹤……」
「於何處搜尋?」
「方圓五里都搜索過……對方逃得極快……」
「於何處遇刺?」
「糧庫西側上方一山坡。」
「糧庫可有搜尋?」
「這……」
將領再次瞠目結舌。
搜尋刺客自然在荒野,誰能想到對方會進入己方地盤?
「屬下這就派人搜尋!」
「不必了。」唐羨之策馬已經掠過半跪的人身側,語聲淡淡,衣袖間劃過的玉簫的微光也淡淡。
卻有血液濃烈地濺出,一顆大好頭顱在他經過時瞬間落地。
骨碌碌滾出老遠,千軍無聲。
唐羨之已經遠去,下半句話猶自遠遠傳來。
「唐家門下,無需廢物。」
……
沒有任何猶豫,唐羨之直奔糧庫。
既然父親的埋伏衝著糧庫,那糧庫裡一定有他認為可以鉗制燕綏的後手,而燕綏一箭射死父親,也一定會到糧庫裡去看看。
雖然知道現在趕去應該已經來不及,他卻沒來由地,也想要去看看。
糧庫裡不可能是文臻,這也是他今日留住文臻的原因,他怕文臻被父親擄去做餌,怕最後文臻玉石俱焚。
然而此刻他卻隱隱後悔,不知自己這個選擇是否大錯特錯。
或許如父親所說,這真的是唯一能夠拿下燕綏的辦法。
文臻和燕綏,分則各自為王,合則俯瞰天下,只有彼此才是彼此的軟肋。
他放棄了以文臻作餌,然後便失去了父親。
午夜的川北的風如此寒酷,似一把把利刃穿透胸膛,刀刀凌厲,刀刀都是無法面對的傷。
片刻之後,他馳入糧庫最裡面那間,也就是父親駐馬直對著的那間倉房。
斷壁殘垣,焦灰零落,還有零星的火焰在將夜細微地舔舐。
一截斷梁之下,立著一塊焦黑了半邊的木板。
上頭鐵畫銀鉤。寫著:「唐慕之為其養父所制焚燒至死地。」
唐羨之盯著那寥寥幾個字,好像忽然不認得字了般,良久不動。
他的屬下瞧著心驚,小心地道:「公子……」
這聲一出,唐羨之便如夢中驚醒般一震,隨即開始咳嗽,咳一聲,唇角迸一絲血絲。
這世間事苦痛矛盾交雜,他立於其間,面對這一地焦土,無顏亦無言。
良久,他擺擺手,止住了屬下關切的詢問,抽出玉簫,想了想,閉目。
一曲。
一曲寫自幼相伴情誼。一曲寫內心如斯憐惜,一曲寫二十餘載兄妹緣分短短,多少遺憾與心思再也難言。
難言我從未將你作鼎爐。
難言我雖未視你如親妹,卻也願你向正道而享平凡女子幸福,為此父母隨你任性我卻嚴厲冷淡。
難言這最終一曲,早已譜就,曾想於你婚禮上相贈,卻不知命運無緣享這一生。
慕之。
三年前你寫信給我,說起燕綏為文臻譜曲幸逢,說起我當初也為文臻寫過曲子,說起你參加留山百姓的婚禮,聽那新郎們為新娘唱著自己自編的山歌載歌載舞,說不出的快活。
你只說了那幾句,那是你唯一一次給我寫信。
你真正想說的,是想要一首屬於自己的曲子吧,一首他人真心只為你所寫的曲子。只是你如此驕傲,對於兄長,亦不願言明。
後來我有寫,卻一直沒有機會交給你。你一直未歸,卻沒想忽然歸來,便是永別。
如今,也不知你去向何方,歸葬何處,便在此地,吹與你聽。
……
在川北,真正的唐孝成死去的那日,他的替身,也終於磨磨蹭蹭進了天京城。
禮部立即安排「唐孝成」和季懷遠前往景仁宮拜大行皇帝梓宮,但不知為何,拜祭時辰定在了下午,經過一系列繁瑣的拜祭禮之後,很自然地兩人便滯留到了關閉宮門的時刻,當即便被留下在景仁宮過夜。
按照規矩,重臣為大行皇帝守夜也是常事,永裕帝駕崩第一夜,便是李相留在了宮中。是以兩人對這樣的安排也不好拒絕。
季懷遠當晚住在偏殿,遙望外頭沉沉宮殿,心神不寧。
季節也喬裝打扮,跟著他進了宮,現在是護衛身份,方才假托他的命令,去給容妃送禮品,其實是去見女兒去了。
季懷遠心裡有點不安,他知道燕絕是怎麼死的,也知道永裕帝還沒死,也許現在正藏在不知道哪裡的角落裡陰冷地窺視著他們,這感覺讓他如鯁在喉坐立不安,還害怕季節和容妃見面鬧出些不妥當來。
對面東配殿住著唐孝成,這位老老實實進京,一進殿規規矩矩哭靈,接受一切安排,他也覺得詭異。
忽聽外頭腳步聲響,正是季節和幾個護衛回來了,他心頭一鬆,迎上去,季節脫了大氅,揮退下人,只沉默不語。季懷遠待要問,季節忽然長吁一口氣,道:「她沒認出我。」
季懷遠一怔,萬萬沒想到結果是這樣的。
季節在宮中不得不改裝,可多年不見的女兒真的就認不出父親了嗎?
是認不出,還是故意不認?
容妃知道燕絕死亡真相嗎,知道先帝未死嗎?
如果她知道,卻不認季節,也不提醒他先帝未死……
季懷遠忽然激靈靈打個寒噤,掩飾性地端起茶杯,道:「不見也好,省得再生枝節。」
季節唔了一聲,取出一顆解毒丸吃了,道:「這殿中煙氣繚繞,誰知道有毒沒毒,小心些才是。」
季懷遠早就吃了解毒丸,還是燕綏給的更高配置,卻也忙做受教狀,取藥來吃了。
季節便準備去睡,季懷遠忙道:「爺爺,外頭護衛們住的屋子火盆不足,被褥也薄,哪能讓您吃這個苦,您便和我一處睡罷,若有人來,再下榻來也來得及。」
季節好武,多年來練武不輟,可不知為何,越練越是衰弱,大夫說是練武太勤,反而傷了根骨。這大寒天氣也實在睡不得冷炕寒枕,便應了。祖孫倆一處臥著,絮絮說些之後的打算,季懷遠從未和祖父這般親近過,卻根本無心去感受這般天倫之樂,全身肌肉都緊繃著,聽著幾進殿中的聲音,一隻手緊緊抓著被褥下的匕首。
燕綏說過,會負責在他遇險後將他接出皇宮,但如果遇險這個第一時間他熬不過去呢?
季節在上床之前,已經用刀背敲過所有的地面牆壁和床下,確定沒有夾層。
他也並不認為新帝會對季懷遠下手,畢竟一個還沒正名的繼承人,殺了也拿不回蒼南,還給了蒼南借口決裂於朝廷。
床頭兩隻銅鶴,一左一右頂著牛油蠟燭,季節睡下時還摸了一把,讚了一聲雕刻精美。
此刻畢竟年紀大了,季節說了一陣便沉沉睡去。季懷遠聽著外頭更鼓三更,悄悄地,不驚動他的,退出了被窩。
怕被窩裡太舒適便睡著了。
他先坐在榻邊,依舊覺得不安,又換到椅子中,還是不放心,最後乾脆站在屋子正中,警惕地看著外頭。
午夜的深宮,不知何時飄起了雪,細碎的雪花,點染墨色的皇城,遠處風燈暈黃的光掙扎出巴掌大的光圈,罩不著長久浸淫帝王之威的景仁宮。
季懷遠忽然聽見細微的哧哧之聲。
他霍然回首,便看見了他一生都不會忘記的一幕。
床榻之上,竟然不知何時探出好幾根鋼條,將季節牢牢地綁在了床上。床頭左右兩側的兩隻裝飾銅鶴,也不知何時轉了方向,長喙尖尖,向著季節的臉,一左一右,噴射出淡白色的氣體。
午夜,深宮,暗室,捆人的床榻,噴毒的銅鶴。
季節在掙扎,臉上肌肉痙攣,瞧來可怖。
他畢竟先吃了解毒丸,那般兇猛地對著臉噴的毒煙,他依舊沒死,全力掙扎之下,崩地一聲,一根鋼條竟然給他崩斷了。
倒把季懷遠驚了一跳。
然後他就看見一隻銅鶴忽然再次移動,轉身,轉頭,緩緩向著季節胸前,低頭。
它的喙尖長如細針。
季節也察覺它要做什麼了,滿頭大汗滾滾而下,掙扎許久才發出一聲嘶喊,:「懷遠!救我!快——」
這一聲喊驚住了季懷遠,他連退三步,季節目眥欲裂,那銅鶴猛地脖子一折,尖喙閃電般一啄。
直入心臟。
季節掙扎的動作戛然而止。
季懷遠還在退,一步步,退向門檻,床榻上季節半支起身子,眼眸溜圓地瞪著他,彷彿還要責罵他,他覺得心在此刻都不會跳了。
而右邊那隻銅鶴,還保持著原先的姿勢,靜靜地立著,如果方纔他也在床榻上,那隻銅鶴,就是為他安排的吧……
季節終究沒有把那句話罵出來,叱吒半生,雄踞天南的蒼南刺史,季家家主,終於因為一次自己的輕率,死在這個飄雪的午夜宮廷之中。
季懷遠想過很多次他的死法,畢竟被燕綏盯上的人遲早都這個下場,畢竟永裕帝詐死的目的之一就是誘出三大刺史殺之,他甚至想過自己會下手,但是最後季節這般死在他面前。
夜風中傳來隱約一聲凌厲的呼哨,他闃然而醒,霍然轉身便奔,奔了幾步又狂衝而回,從季節脫下的衣服裡翻出了代表蒼南刺史和季家家主的玉珮。翻的時候他不敢看床上眼睛大睜的季節,再次倉皇逃出時,幾乎被門檻絆了一個觔斗。
衝過東配殿的時候,發現殿門半開,他鬼使神差地探頭看了一眼,正看見那銅鶴轉身,鋼條撤走,床上「唐孝成」直挺挺躺著。
到了明天,會傳出什麼消息呢?川北刺史夜宿景仁宮,傷痛過度,心疾發作而亡?
季懷遠腦中一片混沌,他已經看見無數黑影從景仁宮的角落裡掠出,向自己包抄而來。
卻忽然一道銀藍色閃電閃過,猛地將他撅了個觔斗,季懷遠大驚要拔刀,卻看見那狗屁股一撅,尾巴下吊著兩個字「上來!」
季懷遠未及細想,趕緊抱住了狗脖子。
所幸那狗巨大,趴他一個大漢居然也不顯得為難,季懷遠鼻端戳著那狗腥氣哄哄的長毛,只覺得風聲凌厲飛雪撲臉,眼前景物急速後退連成一線,速度竟是此生未見。
身後有呼喝追逐之聲,還有一些隱約的黑色影子倏忽出沒,他知道自己驚動了宮禁,也引起了永裕帝隱藏在宮中的秘密力量的追殺,然而此刻,他只能選擇緊緊抱住身下這條騷氣沖天的狗。
然後他發現,不僅僅是狗,每條路線,每次轉折,每個牆角,每個即將被人攻擊的關鍵時刻,有時會有太監狀似無意地伸手一指,有時會有黑影閃出引走追兵,有時明明感覺到背後的殺機,一回頭卻看見那遠處彎弓的人忽然跌落,浮光掠影間他竟然好像還看見一個笑嘻嘻的小太監,奶聲奶氣地對著追兵指向一個相反的方向。
太快了,什麼都看不清,感覺出手的人並不多,但出現的時機和出手的方式都很巧妙,這條狗對宮中地形路線也很熟悉,竟然這麼馱著他一路驅馳到了宮牆下,卻並沒有從大門處走,肩背一聳將他抖下,自己鑽入灌木叢,吭哧吭哧現挖起洞來。
那獸的爪子足可開金裂石,一爪子下去堅硬的宮牆磚石紛飛,不多時便掏出一個洞,那狗便自己鑽了過去,身體完全沒入之後,尾巴還翹出洞來晃了晃,似在召喚。
季懷遠:「……」
但他並沒有猶豫,也立即跟著鑽出了狗洞。
那狗再次把他馱上,在身後追兵趕來之前衝上宮門廣場,再在紛飛箭雨之中衝出廣場,季懷遠聽得頭頂咻咻之聲如暴雨,心中大悔自己採取的姿勢好像是在幫狗擋箭,只恨狗腿太短無法藏身腹下,好在這狗的速度實在是風馳電掣,箭矢根本追不上,有一兩次不知道誰的強弓已經射到了它的皮毛,卻因為皮毛太過油潤光滑擦了過去,季懷遠卻沒那麼好命了,直接被擦傷,卻也只咬牙忍著,生怕稍微一動,就要被顛下來,畢竟那狗上梁下地狂奔亂顛,絲毫不管身上有人,季懷遠被顛得感覺五臟六腑都要噴出來了。
好容易衝出廣場,進入阡陌縱橫的小巷,季懷遠指示著方向,一直衝回了驛館。他的護衛主要都在驛館裡,此時紛紛驚起,季懷遠來不及解釋,立即下令收拾東西回蒼南,卻忽然在自己護衛群裡看見一個臉生的人,不等他發問,那人便舉起一塊玉牌,笑道:「奉我家主子之命,前來護送將軍出城,請將軍回蒼南後,牢記當初承諾。」
季懷遠心中凜然,連聲應下。也不和驛官打招呼,直接上馬出城,其時天色未亮,宵禁未過,但有那塊令牌,果然暢通無阻,季懷遠不知道那就是永王令牌,是文臻命人帶回來將來準備接應隨便兒的,只覺得燕綏果然能量驚人,宮內宮外,接應得流水行雲,到得城門處時,剛剛天亮,正是城門初開的時辰,宮裡的消息還沒出來,又是那人拿著令牌,說是永王友朋出城打獵,當即被放行。
那人送季懷遠出了城,便收回令牌,飄然遠走,季懷遠一路狂奔,一日夜便馳出三百里,之後回到蒼南,果然季家軍已經被燕綏拿下,並依諾歸還了他一半,他靠著這一半軍和季節的玉珮,宣佈了季節的死訊,順利接了家主位,並對天下發文說明季節死因,表態從此拒絕朝廷旨意,收束軍隊,安守天南。
而此時季節唐孝成之死已經傳遍天下,所有人心中都掠過一個念頭:屬於三門閥四大刺史的時代,終於過去,之後的東堂,將走向一個未可知的方向。
一夜之間,戰爭謠言四起,天京物價飛漲,富戶開始出京。
……
而此時的川北,炸塌唐家火藥彈庫,殺死唐孝成的燕綏林擎,已經和毀了小樓一大半的文臻會和。
幾人見面,來不及交代今夜各自的豐功偉業,對彼此互相隱瞞導致的後果也來不及算賬,急奔城中川水渡口,要趕在唐家封鎖全城和水上之前,渡船過境。
幾人甚至根本沒有回到任何據點,就在出門之前,直接便令所有據點收束停業,有渠道走的就走,沒渠道走的就潛伏。從此斷卻一切聯繫。
對唐家的多年佈置,至此結束,再無可能將今夜博弈再來一次。
之前眾人就有約好萬一失散後的重聚地點,此刻眾人都在川江渡口附近一個隱蔽處,看著對面喧鬧的人影,和大批進駐的士兵。
唐羨之的動作,比想像中更快。
文臻正在思考辦法,忽見燕綏招了招手,再回首,就看見黑暗中來了一隊車馬。
當中一座轎子晃動不休,裡頭似乎有人在嗚嗚大罵什麼。經過他們時,轎簾忽然一掀,現出裡頭唐大公子的臉。
文臻不認得他,但卻覺得和唐羨之有幾分相像,燕綏將她一拉,進入了唐大公子的隨行隊伍。
其餘人都穿著黑衣勁裝,也混進了隊伍,拉下面罩,只露出一點眉眼。
王夫人不善偽裝,燕綏看見她就眉頭一皺,此刻直接將她塞進了唐鑒之的轎子。
文臻悄聲問燕綏:「你的後手?這是唐鑒之?可靠嗎?」
燕綏嘴角一勾:「如果他還不蠢,就該可靠。」
文臻看見已經到渡口,便不再問,那邊立即有人迎上來,喝道:「川江封江,片板不得下江!速回!」
在他們前面,還有一些看來是商人的人想要過江,神情焦灼,有人在偷偷塞銀子,卻意外地被軍士退回,大聲道:「公子麾下,不得收受任何賄賂,違者斬!」
唐鑒之的隊伍並不理會,繼續前行,那軍士一聲呼哨,頓時一大隊軍士開來,氣氛緊張。
隊伍當先一人卻冷笑,取出一塊私章晃了晃,道:「奉家主命,護送唐大公子前去橫水。」
那軍士接過私章,不能確定,又交給上官,那人卻是認得這是唐孝成的私章,狐疑的目光剛掃過來,先前說話那人就上前一步,悄聲道:「城中出大事了。我們之前就得了老爺囑咐,一旦城中出變故,必須立即將大公子送出川北,以免影響公子接位……這也是公子的意思。」說著指了指城內。
那將領目光一縮。
城中出大事他自然知道,但具體是什麼事情,如唐孝成被殺這種事,在沒安心軍心民心,確定局勢穩定之前,自然不可能具體通報到這一級將官,所以他此刻想到的便是篡位,傳位之類家族大事,而這種情況下,防備著原本是繼承人的唐大公子,將他立即送出川北,無論是老家主還是新家主,都是必須要做的事。
再加上這私章有特殊的鈐記,貨真價實,他幾乎立刻就信了。
他上去掀開轎簾,果然看見唐大公子,正被五花大綁,猶自掙扎,眼底光芒憤怒。
將官倒吸一口氣,不敢直面這豪門傾軋,立即放下轎簾,退後三步,以示避嫌。轉身默不作聲一揮手,示意放行。
一行人上了船,進了船艙,文臻才吐出一口長氣。和燕綏簡單交換了彼此今夜的行為,互瞪一眼,最終兩人都選擇了一筆勾銷,文臻心中也暗歎燕綏多年經營,準備充足,當真算無遺策。燕綏卻道:「唐五可真會抓緊機會賣好。」
文臻心中一動,道:「莫非你在小樓也有人?」
燕綏淡淡道:「有備無患罷了,便縱幫不了你,助你一臂之力還是能的。你向來行事大膽,我怎敢不小心?」
文臻心中感動,笑道:「如此甚好,終究唐五的情,欠了也就欠了,還是還不了的。」
燕綏道:「你從未欠他情。他要對你好是他的事,他待你壞處也不少。你有時便是太過厚道。」
文臻默然,轉了話題道:「曾不凡你又是如何處理的?」
燕綏:「我沒殺他。」
「嗯?」
「我放了他,連一指都未加於其身。」
文臻想了想,翻個白眼,心道殿下你這才叫真的毒。
曾不凡這麼完好無損地回去,叫唐羨之怎麼想?相信他沒有背叛,只是失手?既然失手,以燕綏睚眥必報性子,怎麼會不處置你?
曾不凡這下才真是左右不是人,他若聰明,定然不能再回唐家,天下之大,卻也無他可去之處,唐羨之十有八九會懷疑他帶燕綏去了唐孝成處,下半輩子也就東躲西藏罷了。
這比殺了他還讓他難受。
這就是叛徒的下場。
燕綏卻道:「曾家的女兒,以及王雩的母親,早些另外安排了,不可一直跟著我們。你也要防備些。」
文臻點點頭,卻也沒在意,想著過了江進入橫水,還沒出三州之境,依舊步步凶險,唐家的地盤實在太大了。
卻聽見步聲輕輕,一轉頭正看見那個蒼白的唐大公子站在門口,靜靜注視著兩人,眼神微帶憎惡。
文臻就當沒看見這憎惡,笑著和他打招呼,唐鑒之冷冷看她一眼,並不理會,卻和燕綏道:「我帶的人有限,之後還要潛伏,頂多只能送你過江。」
燕綏卻也不理他,只和文臻道:「江上風大,披上大氅。」
唐鑒之怔了怔,這才認識到文臻在燕綏心中地位,對文臻一揖,文臻還禮,燕綏這才正眼看他,道:「易小姐我已命人接到橫水,你可想見她一面?」
唐鑒之出了一回神,才淡淡道:「不了。」
燕綏並不意外地點頭,文臻倒有些詫異,她已經聽燕綏提起這位大公子日日為那易小姐作畫之事,想來情深,如今近在咫尺,為何不見?
唐鑒之道:「我怕見了她,便心腸驟軟,只想和她歸隱山林。那我這許多年的怨恨和不甘,便再也沒機會彌補了。」
文臻想說那她和你這麼多年的錯失又什麼時候彌補呢?轉而想到這錯失正是自己的相好幹的,還是閉嘴為妙。
卻見唐鑒之冷冷看了燕綏一眼,道:「我送你一程,不代表你我怨恨一筆勾銷。你雖治好了我的癡病,卻也是害我淪落至此的罪魁禍首。只是這天下之大,能殺了唐羨之的人,大概也就是你了。既然你殺了唐孝成,我且不和你計較那舊仇,給你三年時間,三年內,你若殺不了唐羨之,我便投誠唐羨之,幫了他來殺你。」
燕綏就像沒聽見,文臻笑看著他,道:「喏。」
心裡卻想,吹什麼大氣,如果不是你還有幾分利用價值,你以為燕綏不會分分鐘殺了你?
轉而想想燕綏把人一腳踢進地獄再轉頭救他護持他,多年後利用他來保駕護航,心裡也是服氣。
殿下思路清奇,行人所不能行也。
沒多久,船隻靠岸,一行人下船,以同樣的理由通過了船頭的盤查,然後燕綏文臻林擎一行便和唐鑒之分道揚鑣,轉頭隱入橫水連綿的山脈之中。
在橫水山脈中行走時,文臻發現山上植被破壞得嚴重,好些地方被圈起來,隱約可見山體被挖得一個一個大坑,問燕綏,燕綏道:「他們在找他們這輩子也找不到的鐵礦。」
「如今瞧來彷彿停工了?」
「那是因為唐五還算有點腦子。」
燕綏將一個紅布的小包袱拎給文臻,文臻還以為是什麼禮物,燕綏這才道:「唐慕之。」
文臻險些把包袱掉地上:「什麼?!」
此刻燕綏才細說了糧庫發生的事,說到一半,蘭旖坐過來認真地聽著,篝火的光影映著她冰雪一般的臉,明明暗暗,半晌她垂下了眼睛。
她不熟悉唐慕之,沒有太多感觸,卻也有些恍惚,想到昨夜還鬥嘴的人,怎麼一忽兒便化成這一捧灰了?
人生無常,竟至於斯。
她默默走開,文臻也沒在意,她整個心神都被這消息震驚,抓著那紅布包袱,想著那倔傲冷戾的女子,忍受烈火焚身之人間之苦,放棄唾手可得的生機,最終默默死去的那一刻,她在想什麼?
她可是望著遠處山崗燕綏所在的方向?
金牌擱在掌心,彷彿還在發燙,文臻握緊了那牌子,聽燕綏道:「她要葬在德勝宮,她一向挺喜歡娘娘。」
文臻忽然落下淚來。
喃喃道:「不……那不是因為娘娘……那一定是,因為你啊……」
掌心裡金牌,彷彿忽然又熱了熱,灼著了她的心。
她怔怔捧著包袱坐了半晌,直到蘭旖再次悄悄走來,坐在了她身邊。
她才恍惚想起那寶石還沒給蘭旖,剛掏出來,蘭旖便搖搖頭,道:「我當時只是說著玩的,我只想看看你為他的心……」
文臻默然。
「我現在看見了那顆心,我還看見了這一捧灰。忽然便明白了,人生執念,回首百年,何必為了不屬於自己的東西,較勁追逐呢。」
她忽然一掌拍上文臻後心,喝道:「心法予你,只教一次,會與不會,看你緣分!聽著!」
文臻不敢再分神,甚至都沒來得及將唐慕之的骨灰放下。
後心忽冷忽熱,耳邊喃喃低語,彷彿傳自雲天之外,又彷彿響在心底,她亦在心底,和懷中那個女子說:「你放心,我一定會學會這心法,永遠護持熱愛你用生命愛過的那個人,把屬於你的那一份愛意,也贈給那個空漠漠的他,直到將冷卻焐熱,將空曠填滿,這一生以及以後的每一生,都不會忘記,愛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