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站在納木錯湖前,高原曠朗的風迭蕩不休,自利劍般直指蒼穹的冰峰間穿過,呼嘯著奔向蒼莽大地,雲天之外,有隱約的低喃,似吟唱似佛偈,與低飛的蒼鷹一同在她頭頂盤旋,那一刻,她彷彿聽見心深處有些沉積的陰霾和執念,被帶著冰雪的風撞碎的聲音。

自納木湖回來後,她選擇了考古和歷史。

選擇相伴那黃沙漫天的荒漠、千年沉默的巨佛、久無人跡的荒村、深邃神秘的峽谷,吊著懸棺的絕崖。

一轉眼她走進了陰沉幽長的甬道,青花瓷長明燈火熠熠閃爍,寬闊巨石鋪就的地面被她的行軍靴踩出空洞的迴響,每三步石面上雕刻著一朵巨大的蓮花,品字形的地宮在她眼前逐漸袒露,步步金光,耳室裡翡翠巨獸沉默相望。

依稀又響起那似吟唱似佛偈的聲音,無跡可尋卻又無處不在,喃喃響在她耳側,她按捺著砰砰欲跳的心,憑直覺向著主墓室前行。

是的,就是那裡。

那般高闊巨大,超過人腦可以想像的雄偉神奇,潔白的石柱上瑞獸的圖騰升騰欲起,金黃的穹頂數十顆夜明珠熠熠閃光,彷彿另創了一層九重天。

她的眼睛只看著那金色的棺槨。

那裡,誰在安靜沉睡?

黃金巨棺上雕刻著圖案,依稀是人面。

她一步步上前去。

「扶搖。」

身後的呼喚,親切而又哀婉,熟悉的語調,不熟悉的語氣。

她霍然轉身。

「媽媽……」

不知從哪裡打下一束白光,白光裡母親的身體單薄,紙人似的,白底藍條的病號服刺著了她的眼。

「扶搖,你好不好?」

她僵立原地,淚水湧上眼眶,扭轉身便要奔向那白光匯聚之處。

那裡是她的母親,她的牽掛,她漂泊之後唯一能停靠的港灣,她的……家。

轉身那剎,身後那莫名的低低吟唱,突然更加響亮,一聲比一聲拔高,化為巨大的聲波,擴散至整個殿堂,直到如狂湧的浪,一潮潮奔來,彷彿欲待挽留般,將她包圍。

「扶搖……」

「你若轉身,我便在地獄。」

「天亮了。」

低沉優雅的男聲響在耳側,聽來有幾分熟悉,有那麼一霎間,孟扶搖以為夢裡的聲音重現,而自己再次跨越時空,去到一個宿命中必須得去的地方。

怔怔的睜開眼,還微有些模糊的視線動盪搖晃如水波,倒映出風華絕俗的容顏,孟扶搖怔了好一會,才想起來自己剛才居然在那個危險逃命時刻,在一個只見過兩面的男子懷裡睡著了,還做了個有點詭異離奇的夢。

真是此生未有之新體驗。

微紅著臉起身,孟扶搖坐起身四望,發現自己身處一間靜室中,看佈局裝飾,分明是玄元山莊的客房,換句話說,現在他們還在玄元劍派內。

元昭詡已經換了一件衣服,卻是普通布衣,可惜這人氣質太過出眾,布衣穿在他身上,半點也不能掩其風華,反倒令那平平常常衣服,平白多出幾分高貴素樸韻致來。

他閒坐椅上,輕輕用茶蓋撥著盞內茶梗,元寶大人意態睥睨蹲在他肩上,等那茶涼得差不多了,腦袋湊過去就是一口。

元昭詡微笑,似乎不以為意,元寶大人偷襲成功得意洋洋,元昭詡不動聲色撥完茶梗,突然將茶盞蓋往元寶腦袋上一蓋。

偌大的沉重的瓷杯蓋,啪的頂上了元寶大人雪白的腦袋,立時將它整只罩在杯蓋下,元寶大人猝不及防巨物罩頂,又沒練過鐵脖功,立時被壓得一矮,頂著杯蓋喝醉酒般在元昭詡肩上轉了三圈,砰的栽到地上。

爬起來的元寶大人,不敢找主子報復,撅著屁股去牆角畫圈圈了,元昭詡好像什麼都沒發生,笑意微微問看好戲的孟扶搖,「夢見誰了?」

孟扶搖怔了怔,隱約想起剛才那個夢,心神有些恍惚,又生出些微的窒悶,面上卻勉強笑道,「沒什麼,夢見一些舊事。」

元昭詡抿一口茶,從盞沿上抬起眼,他的睫毛濃長細密,密密的遮著幽邃深黑的眼眸,「哦?舊事?那你抱著我不放做什麼?」

「嗄?」

「你抱著我衣袖,喊媽媽。」

「嗄!」

孟扶搖臉色瞬間爆紅。

放下茶盞,斜斜靠在椅上,元昭詡眼神似笑非笑,「媽媽?是指母親麼?你對尊親的稱呼,似乎和五洲大陸人氏有點不同。」

孟扶搖先是尷尬,隨意微微生出心驚,想了想,洒然一笑,「閣下說得好像對五洲大陸所有種族都有所瞭解一樣,卻不知道我們炎黃族呼喚母親,都是叫媽媽的。」

「炎黃族?」元昭詡聲音平靜,根本聽不出訝異。

「是的。」孟扶搖面不改色,「衡洲邊遠小族,世代居於深山之中,不與外人交道,我是自小被遠親帶出大山,別的都不記得了,但這對母親的稱呼,還有些印象。」

她眨眨眼,伸出手,落落大方的微笑,「我是孟扶搖,感謝你連救我兩次。」

元昭詡目光緩緩落在她伸出來的雪白的掌心,微笑,「這也是你們炎黃族的禮節?」

孟扶搖直視著他的眼睛,「在我們族的風俗裡,當女性向你伸出手,你置之不理是非常失禮的。」

「是嗎……」元昭詡尾音拖得很長,低沉優雅,像沉在夢寐裡的歎息,他緩緩伸出手,似要去握孟扶搖的手,卻在手指將觸之時,突然反掌一拉,一把將孟扶搖拉入自己懷中。

他低笑響在孟扶搖頭頂,淡淡奇異香氣,瞬間無孔不入的包圍了有些愕然的孟扶搖。

「在我們無極國的風俗裡,當女子向你主動表示親近時,你不把她收了,是非常愚蠢的。」

收了?

這人的字典裡有沒有「見好就收」,「謙謙君子」之類的詞?

孟扶搖握掌成拳,豎在心口,堅決抵制那個溫暖而香氣魅惑的胸膛,堅決不去看頭頂那雙帶笑下望的眸,這人的眼神,春水做成春光釀成春風化成,一身風華和他的武功一樣強大,但凡有想抗拒的,統統彈指間灰飛煙滅。

可惜,用腳趾頭想也知道,這個男人一定很危險,像金風裡搖曳的曼陀羅,看來美麗無害實則傷人無形,孟扶搖全身每個細胞都在告誡自己不要貪戀他的溫度,她孟扶搖活了這麼多年,再為區區美色溫情所迷,那就是活在狗肚子裡去了。

孟扶搖柳眉倒豎,拳頭一推便想將他推到安全距離,不防元昭詡突然手一緊,原本輕按在她後心的手突然加力,抱著她旋了個身,孟扶搖原本從床邊坐起,這一按立時向床內倒去。

下一瞬淡色衣袍悠悠罩落,元昭詡竟然也翻身上了床,手一伸帳簾垂落,細碎的珠簾碰撞有聲,晃出一色迷離的炫影。

孟扶搖見他居然上床來,大驚之下就待躍起,元昭詡卻在枕上轉首對她一笑,輕輕道,「噓——」

他轉目看向窗外,那裡隱約有淡黑的影子一閃。

孟扶搖瞟了一眼,無聲做了個立掌下劈的姿勢。

元昭詡微笑,翻個身背對窗戶,湊過頭在她耳側輕輕道,「女孩子不要殺氣這麼重,影響風度……」他說話時氣息溫醇,帶著微微熱度,柔曼拂在孟扶搖耳側,似絲絃被輕柔撥響,低而迷離,字字醉人。

孟扶搖的臉,沒來由一紅。

那點紅暈乍起又歇還沒消盡,剛才那個叫人不要殺氣那麼重的傢伙,突然漫不經心彈了彈手指。

啪的一聲輕響,倒映著疏影橫斜的淡白的窗紙上,剎那綻開幾朵艷紅的梅,再慢慢洇開,與那些濃濃淡淡的花影交織在一起。

一聲壓抑到極處的悶哼,響在牆根下,瞬間遠去。

孟扶搖聽著那聲響,忍不住搖頭,「叫人家好風度,自己卻連人家耳朵都刺聾了。」

「他如果不貼窗紙那麼緊,那根冰針哪裡傷得了他?」元昭詡流蕩的眼波像一個氤氳的夢,夢裡滿是搖曳的煙光,「凡事自有因果,自作孽不可活。」

孟扶搖挪挪身子要起身,皺眉低笑,「這就是你們無極國人的道德觀?」

元昭詡笑而不答,孟扶搖挪了挪身,突然發現自己動不了,愕然回頭一看,才看見枕上元昭詡居然又挪近了幾分,正笑吟吟撩起她落於枕上一縷長髮把玩,見她看過來,笑容越發炫目,將發湊近鼻端,閉目深深一嗅。

隨即淺笑,「好香。」

孟扶搖立即把頭髮扯回,用目光大力殺他。

元昭詡就當沒看見她的目光,以手撐頰,又撈過一縷長髮繼續把玩,順便還把一縷散開的發壓在身下,孟扶搖掙脫不得,對他咧嘴一笑,笑得白牙森森,「我今夜滾了草地,落了懸崖,還泡了一夜的雨。」

「還好,不算太臭。」

「我有虱子。」

「更好,我幫你捉。」

孟扶搖默然半晌,突然笑了,元昭詡抬頭看她,這個角度看去的容顏實在讓人昏眩,孟扶搖一把扯過被子蓋住他臉,隨即吱吱嘎嘎大力搖床。

《扶搖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