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拂了拂袖,那堆蒼綠色的粉末立即化成一片綠霧,緩緩在寂靜的空間升騰。
風吹動珠簾玉幌,男子身後,一處相通往東閣的門,突然無聲開啟。
門內一點白影淡淡,沉在模糊的黑暗裡。
看見那白影,男子眼底的陰鷙之色立即散去,轉頭時已經恢復了平靜無謂的神情,語氣也帶了幾分尊重和刻意的親切,「宗公子,抱歉驚擾了你。」
「三殿下不必客氣,」白衣人自黑暗中走出,出神的看著窗外激飛的樹葉,眼底有思索的神情,「我本來也沒睡。」
他轉目望向桌面,有點猶豫,齊尋意立即道,「這些茶具我都沒動過,你儘管取用。」
抱歉的笑笑,白衣人這才取用茶具給自己倒了杯茶,他的動作輕巧穩定,手掌潔淨修長,室內沒點燈,月色的光影裡他側面柔和,眸色和唇色都略淡一些,令人想起初春新綻的淺櫻。
他輕輕用茶水潤了潤唇,若有所思的看了看那些落入泥土的樹葉,輕聲道,「這些葉子……本來不該現在落的……」
齊尋意不以為然的看了窗外一眼,極其輕微的皺了皺眉,隨即笑道,「宗公子醫者父母心,連草木尚且憐憫,尋意十分敬仰。」
「叫我宗越就好。」宗越淡淡的笑,放下茶盞,「我生來喜愛花草,見花草不應時而落,不免有點傷情,倒叫三殿下見笑了。」
「你也叫我尋意就好。」齊尋意曠朗的大笑,「名字取了,就是給人叫的,何必公子殿下的這麼麻煩呢。」
他笑容豪爽,目光卻不住閃動,宗越別開眼光,淺淺一笑不語。
齊尋意盯著他的眼睛,緩緩道,「剛才那一幕,你想必也看見了。」
宗越神情沒什麼變化,只微微頷首。
「你說這是誰派來的呢?看那身法,倒像……」齊尋意欲言又止,目光灼灼。
宗越沉默半晌,展顏一笑,「殿下號稱才識天下第一,學究天人,這惡客一番動作,在殿下心裡,一定早已洞明在心,可惜宗越愚笨,看不出什麼來,不然也好替殿下解憂分勞。」
齊尋意目光一沉,隨即微笑揮手,「宗公子太謙了,其實小王也不敢拿這些煩雜俗事來煩擾公子,公子還是早些休息,舍妹的傷,還得拜託公子呢。」
「瑗郡主傷勢不輕,尤其傷口中還有蝕骨散令傷口加深,要想治癒容易,完全恢復容貌卻很難。」宗越目光中露出淡淡遺憾,「不過我會盡力而為。」
「拜託公子了。」齊尋意淺淺一躬。
宗越無聲還禮,飄然而去。
他的身影剛剛消失在邊門之內,齊尋意臉上的瀟灑雍容之態立刻消失了乾淨,他盯著宗越消失的方向,目光陰沉,半晌狠狠對地面一啐,低罵:
「混賬!」
「啊!」
一聲女聲尖叫衝破沉滯的黑夜,叫聲裡充滿憤怒絕望恐懼瘋狂,如一把帶血的刀,將陰沉的天色割得支離破碎。
匡啷一聲巨響,垂重簾燃沉香的華麗室內,雕八重蓮的精緻銅鏡被重重推落在地,鏡面四分五裂。
碎裂的鏡面,映出娥眉修鼻的雲鬢花顏,卻有兩道深可入骨的傷痕,猙獰的交叉刻在膩脂般的肌膚上。
容顏之美與傷痕之丑,驚心交織,令人生出世事難全的歎息。
一群恭敬侍立的侍女們潮水般湧上來,再被那鏡中人凶狠怨毒的眼神逼得叉手躬身再潮水般的退下去。
裴瑗搖搖欲墜倚在妝台前,單手瑟瑟發抖的撐著檯面,拚命咬著嘴唇,也不能阻止自己渾身抖如篩糠。
完了……都完了……
她引以為傲的容貌,她在太淵皇室獨領風騷的絕頂姿容,只是那一夜莫名的刀光一閃,便全完了。
從此後她將淪為太淵皇室的笑柄,從此後那些姿容不如她,一直被她隱隱輕蔑的皇室姐妹們會用最憐憫的眼光最溫存的言語來川流不息的撫慰她。
想起那樣看似溫暖實則酷寒的憐憫,她便如墮冰窖,直欲發瘋!
「出去!都給我滾出去!」
室內很快空蕩無人,被人流行走帶起的簾幕,靜靜垂落。
青玉燈透出熒熒燈光,映上紗幕,照見隔間裡,靠著妝台緩緩軟倒在地,掩面低泣的影子。
那影子單薄的雙肩不住聳動,嗚咽低微,若斷若續,哭聲低沉如一個永遠不可驚破的夢魘。
半開的長窗吹進夜半的涼風,悠悠在室內迤邐,風聲裡,隱約傳來極低的輕喃。
輕,卻利,像磨利了的鋼絲,或者千年冰川之巔的冰錐,帶著寒冷而不滅的恨意和殺氣。
「如果我知道你是誰……必殺之……不死,不休……」
那一聲尖叫剛錐般戳破了整個玄元山莊的寂靜,所有人都已聽見,所有人都反應各異。
齊尋意目光深邃,翻騰著算計、局勢、計劃……種種般般,唯獨沒有對表妹悲劇的憐憫。
宗越負手立於窗前,面對著一望無際的黑暗,然而他看著虛空的目光卻並不空茫,彷彿落在實處,看見掩藏在午夜微霧背後,人生裡一些寒悚的命運。
聽見那聲尖叫,他慢慢伸出手,做了個劃開薄霧的手勢。
奇怪的是,他的眼底,居然也並沒有憐憫。
而遠處的一處山巔上,寬袍大袖的男子,閒閒倚著山石,把玩著一面形狀古怪的鏡子,眺望著下方玄元山莊。
他膝上,蹲著白毛迎風飄揚的元寶大人,保持著和主子一個方向,注視著前方黑暗。
它目光很凝重,它姿態很端肅,它已經陪著主子看了半個時辰。
它其實什麼都沒看見。
元昭詡偏頭,很嫌棄的看了看自己裝模作樣的寵物,突然站起。
元寶大人立即骨碌碌滾下去,四腳朝天,肚皮粉紅。
聽見主子微笑,道,「真蠢。」
元寶大人雙爪撲地,準備開哭。
不防主子又淡淡接了一句,「我說,齊尋意。」
元寶大人破碎了一地的玻璃心立即合攏完整。
身後傳來快捷的腳步聲,一陣風似的掠了來,樹葉簌簌搖動裡,女子清脆的聲音響起。
「啊哈,剛才那聲尖叫,分貝真高,適合練高音。」
黛色人影一閃,孟扶搖爬了上來,將元昭詡一把推開,自己一屁股坐下去,齜牙咧嘴的揉著膝蓋悻悻道,「那傢伙好厲害,我使盡全部力氣才逃掉,腿撞上樹都沒感覺,哎呀,現在歇下來了,倒覺得痛了。」
半晌又道,「這人什麼來頭,裴家的身份,好像很厲害啊。」
元昭詡倚著山石給元寶喂果子,元寶已經忘記剛才被欺負的慘痛,張大嘴心滿意足的等著嗟來之食,聽見孟扶搖問話,元昭詡笑笑,答非所問,「你叫了這半天苦,可是要我親自給你揉揉膝蓋?」這一答話,手下餵食的動作稍慢,元寶立即對孟扶搖怒目而視。
孟扶搖鄙視的瞪回去,又瞪了元昭詡一眼,嗤笑一聲,「你還是去揉那傢伙的肚子吧,我看它消化不了,漲死就糟了。」
元寶立即對著孟扶搖呲牙,孟扶搖這回根本不理它,元昭詡笑笑,取布巾擦擦手,道,「皇室。」
孟扶搖眼神一凝,語氣也沉了下來,「皇室?」
元昭詡目色光華流轉,笑吟吟道,「後悔了?」
孟扶搖長眉一挑,唇角微翹,「我只後悔那天沒有刺她個對穿。」
元昭詡盯著神采飛揚的孟扶搖,目光閃動,半晌微微笑道,「知道你剛才去夜襲的是誰麼。」
「誰?」
「太淵皇三子齊尋意,」元昭詡笑得神秘,「也就是五洲大陸七公子之一的公子意。」
「公子意?『一曲杏花潤煙雨,三千紅顏舞星闌』,那個號稱天下文采第一,風流第一,荒唐第一的公子意?」
孟扶搖愕然,想起那毒蛇般潛伏、暴風般突現的劍光。
元昭詡瞟她一眼,「看來我幸虧沒把他的身份提前告訴你,不然你先前在聽風小榭,只怕就跑不動了。」
「胡扯。」孟扶搖白他一眼,「我是看見美色就跑不動腿的人麼?」
元昭詡煞有介事的俯身,拍拍元寶的腦袋,「元寶大人,你說她是不是?」
「吱吱!」
元寶的語氣聽起來著實贊同。
孟扶搖大怒,惡狠狠道,「我要真的是色女,我第一個撲倒你……」話到一半突然警覺失言,呃的一聲趕緊住了口。
可惜好耳力的元昭詡早已聽見,長眉一揚笑吟吟的看過來,「嗯?」
孟扶搖霍地跳起,大聲道,「走了!」
她三步兩步奔下山石,當真動如脫兔,隱約聽得身後男子一聲低笑,近在耳側。
「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正如元昭詡孟扶搖所料,事情在第二天起了變化。
按說齊尋意在玄元劍派內遇刺,應該第一時間通知林玄元商討對策,然而齊尋意並沒有這麼做,反而沉默了整整一天,這一天裡,他派出了多方人手查探事務,接觸了一些門中弟子,到了晚上,他去拜訪了林玄元。
兩人到底商談了什麼,沒有人知道,只隱約聽見林門主勃然大怒,而齊尋意只是微笑著下令,玄元劍派門主涉嫌和雲氏家族勾結,重傷郡主裴瑗,帶往燕京審問,玄元劍派上下俱派重兵看守,嫌疑未去,諸弟子不得外出山門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