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扶搖眉開眼笑接過來,雙手奉給老太監,低聲道,「公公辛苦,一點心意。」
老太監直著腰,將袖子對孟扶搖擺了擺,孟扶搖立即聰明地將沉甸甸的袋子塞進他袖囊,老太監讚賞的看了孟扶搖一眼,又瞟了雲痕一眼,笑道,「你這木頭倒好艷福。」目光猥褻地在孟扶搖掌中那物事掃了掃,示意兩人在側殿各取個盤子端了,跟他走。
雲痕沉著臉,將盤子捏得很緊,目光瞟見孟扶搖正將那圓柱狀物體往懷裡塞,臉上不禁一陣發紅,好在夜色深濃,無人發現。
孟扶搖訕訕的咳了咳,仰頭看天,再次把這筆帳記在了戰北野身上——要不是你鎖我真氣,我用得著連這道具都用上麼?
老太監勞安剛帶著孟扶搖和雲痕邁出宣德殿往信宮方向走,立即便有披甲侍衛上前來,眼光在三人身上一瞄,看出來他是認得勞安的,微微笑了笑,問,「公公這麼晚了,去哪?」
「喏,」勞安下巴對著信宮抬了抬,眼神裡透著不耐,「那宮裡的沈采女,又鬧毛病,說是感了風寒,打發了人來和我要棉布做冬衣。」
「那點子事,值得勞動公公親自跑一趟?」對方眼神銳利,目光如鷹。
「哎,你不知道,」老太監踮起腳,附在他耳邊神神秘秘道,「我不是怕采女犯病嘛,便跟他們過來瞧瞧,沈采女那個毛病,你聽說過沒?唔……聽說沾了不太乾淨的東西……」
他咳嗽一聲,住口不語。
風從狹長冷寂的永巷那頭穿過,捲起地面落葉,枯脆樹葉摩擦地面的聲音聽起來似是女子輕俏的步伐,一步步移了來。
地面升起一層淡白的霧氣,凝而不化,這沉肅而幽深的夜色冷巷裡,平白多了一份鬼氣。
那侍衛隊長動了動嘴唇,臉色微變,他也久在宮中,自然知道這信宮附近,出入都是宮中犯罪黜落者,抬出去的都是暴死者的屍首,可以說每個角落都沾過鮮血,每處空間都盤旋著冤死者的靈魂。
兵戈之人,常年刀頭飲血,反而更迷信些,那隊長擺了擺手,回身示意侍衛讓開路途。
嚓的一聲,如林的刀槍齊刷刷一收,一條筆直的路自佈滿重甲侍衛的巷子中間空出。
孟扶搖和雲痕對視一眼,雲痕冷然一笑,孟扶搖眼光無意一掠,突然看見雲痕的袍子胸口處透出一點血跡,並慢慢擴大。
孟扶搖臉色一變,對雲痕努努嘴示意,雲痕不動聲色將托盤托得高了點,擋住了那血痕。
孟扶搖憂心忡忡的看著那洇開的血跡,向雲痕靠了靠,此時前方那隊長伸手一引,帶著點刁難的笑意看著三人,他倒不是不相信誰,只是存心想看看這些閹人弱女,有沒有膽量穿越刀槍劍戟的鐵色叢林?
老太監臉色有點發白,嚥了口唾沫,心裡有點後悔,可惜謊已經撒了出去,自己不走這趟反而不成了。
那隊長見他尷尬,倒有點過意不去,笑道,「對不住勞公公,這巷子窄,兄弟們散不開,只能堵在這裡,您若怕兄弟們手腳粗驚嚇了你,在下陪你過去便是。」
勞安喜出望外,一連聲答應,那人過來,和勞安並肩而行。
孟扶搖暗叫不好,雲痕的傷口裂開了,血越流越多,血腥氣一旦被這人嗅見,必然會驚動所有人,而眼前這一段刀槍如林的道路,一旦走在其中,侍衛們只要將武器一遞,自己兩人就會被立刻搠死,連逃的可能都沒有!
然而已經走到這裡,已經是孤注一擲回頭無路,孟扶搖無奈的想,書上都說什麼「便是刀山火海,也在所不辭。」如今可不是正要穿越刀山?
天色深黑如鐵,穹窿倒扣,一切都壓在沉沉的窒息般的黑暗裡,唯有那長而狹窄,僅容兩人並行而過的槍林之路,筆直的通向前方,火把倒映著槍尖刀刃深青色的銳光,再照上侍衛肅殺冷漠的神情,無聲也森然。
走過這樣一條路,需要勇氣。
走完這樣一條路,需要運氣。
孟扶搖仰首,望天,深吸一口氣,邁步而出。
千人隊安靜如無人,唯有火把畢畢剝剝燃燒,掩去天地間一切聲響,如蟲鳴、如低泣、如,液體緩緩浸潤的聲音。
沾染過鮮血的殺器,天生有令人震怖的力量,老太監原本想找幾句話來緩解下槍林中行走的緊張感,然而張了張嘴,只覺得咽喉被某種肅殺的力量逼迫、扯緊,竟然發不出聲。
殺氣沉沉壓下,一路行來,逼得人冷汗濕了又幹幹了又濕。
無聲行至中途,雲痕突然將托盤再次往自己胸前拉了拉。
與此同時,那侍衛隊長一偏頭,突然嗅了嗅,道,「什麼味兒?」
此時,申時,三刻。
齊尋意的雜耍班子已經在乾安殿階下偏殿就位等候。
燕烈換防已經至最後一重宮門。
方明河點將完畢,大軍開出大營。
暗殺隊的黑衣人,翻驚搖落,電影流光,出沒於燕京各個角落。
寬衣大袖雍容風流的男子,斜倚榻上含笑品了一口香茗,取出一塊西域婆羅國的金錶看了看時辰,道:
「走。」
申時,三刻。
信宮門前,侍衛隊長狐疑的嗅了嗅鼻子,他嗅見了一股似有若無的血腥氣息。
他嗅鼻子的那剎,孟扶搖霍然抬頭,隨即不著痕跡的搶前半步,走在了雲痕的前方。
此時那隊長正好回頭,問,「什麼味兒?」
他的眼神掃向後方低頭端盤的雲痕,眼神慢慢森冷,忽然緩緩道,「你把托盤放下來。」
嚓一聲,原本高舉向天的刀槍齊齊落地,刀尖槍尖斜斜一偏,刃尖如網,指向雲痕孟扶搖。
四周森冷如死,風裡有鐵銹般的氣息。
雲痕臉色如霜目色變幻,半晌後,手緩緩下落。
那隊長緊緊盯著,目光隼利,如盤旋高空欲待擇食的鷹。
他此時注意力全在雲痕身上,等著托盤放下的那一霎。
孟扶搖的手立即藉著托盤的遮擋放了下去,衣袖一振一柄小刀已經滑落掌心,手指一轉小刀毫不猶豫透過垂落的衣袖,扎入自己大腿內側。
鮮血湧出。
與此同時,雲痕的托盤已經放下,露出胸口那一抹血痕。
侍衛隊長的眼神,如同遇見強光般危險的瞇了起來。
「給我——」拿下兩字未及出口,孟扶搖突然向前一撲,撲向侍衛隊長槍尖。
「大人!大人!那血……是我的!」
侍衛隊長愕然轉首,目光掠上滿臉羞紅的孟扶搖,沒有注意到剛才那一霎,雲痕的手突然縮進了袖中。
他的指尖拈住了一枚精鋼刺,冰冷如此刻打算同歸於盡的殺機。
然而殺機被孟扶搖打斷,雲痕愕然轉首,便見普天之下第一厚臉皮的某人羞羞答答扒住侍衛隊長雪亮的刀尖,含羞帶悲的道,「大人……是奴婢……奴婢不好,奴婢先前和小痕子私會於宣德殿……不留神奴婢月事……月事突然來了……沾了他的袍子……大人千萬不要誤會!」
侍衛隊長一愕,他自然知道宮中宮女寂寞,很多都和太監結成「對食」,玩些假鳳虛凰的把戲,眼光不由下落,看見宮女略微散亂的下裳間,確實隱隱有血跡。
他目光又瞟向老太監勞安,勞安原本被嚇了一驚,此時卻在舉袖捂嘴竊笑,湊過頭附在侍衛隊長耳邊說了幾句,侍衛隊長聽著,漸漸露出古怪猥瑣的表情。
於演戲一道極有天賦的孟扶搖,立即演技精湛的含羞低頭,腳尖呲地,忸怩不語。
雲痕怔怔看著她,看著她含羞神情,看著她裙間隱隱血跡,這一霎眼神翻捲變幻深沉如海,最初的驚愕憤怒不甘漸漸轉為震撼迷茫,那鮮紅的血跡刺著他的眼,也刺上他的心,如一道紅色的浪潮,洗去冰封的陰翳,化作這一刻無言的感動。
這一路,她陪上的,何止是風雨欲來之際孤身面對萬軍的奇險?還有身為女子的最寶貴的尊嚴與矜持。
後者,對女人來說,更重過生死。
他與她今夜之前,素不相識,她卻能為他犧牲如此,雲痕仰起頭,微微舒了一口長氣,彷彿要將萬千翻滾心緒舒出胸臆,然而之後,卻覺得心底越發沉重,猶若千鈞。
他的眼神漸漸寧定下去,生出一種執拗不悔的孤清。
孟扶搖是不知道他此刻的震驚和心路歷程的,她只知道沒什麼比小命更重要,何況她來自現代,性格奔放,這些事兒雖然難免羞赧,但和生死大事比起來又實在微不足道了,頂多就是大腿內側那一刀,著實疼痛罷了。
所以她打定主意,逃出去以後,一定要這傢伙賠營養費,瞧這人一掏就是一袋金子的闊氣,營養費可以狠狠敲一筆。
可惜雲痕不知道她此刻的心理,不然八成想吐血。
夜風似鐵,敲打刀槍叢林,叢林中侍衛隊長一眨不眨的盯著「羞得」雙手捂面小聲低泣的孟扶搖,鷹豹般的眼神漸漸綿軟下來,露出了幾分啼笑皆非神色。